“这就行了”,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显得十分活泼,面部的忧容一下无影无踪。“我现在就可以放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回信给鲁卡斯尔先生的,今晚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早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向我俩道了声晚安就匆忙离去。
“看起来,”听到她敏捷、坚定的步子走下楼梯时我说,“她好像是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她需要这样,”福尔摩斯认真地说,“假如我们很多天后还得不到她的消息的话,那就是我的大错了。”
不久,果然应验了我朋友的预言。两周过去了,在这两周我时常发现我一直为她担心,担心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人间歧途。不寻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工作,这些都有点超乎寻常,尽管我无法认定这是个人的癖好还是阴谋,这人是慈善家还是个恶棍。我常见福尔摩斯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眉头紧锁,在那里沉思,可每当我一提到此事,他就挥挥手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呢!”他会不耐烦地嚷着,“没有土,我是做不出砖头来的!”
但是最后他又常嘀咕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亲姐妹做这样的工作。
一天深夜终于有封电报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准备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准备继续进行化学试验。他对试验着了迷,经常工作通宵达旦。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次日凌晨我下楼吃早饭时看见他还在那里。这时他撕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眼,就把电报扔给我。
“马上看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间,”说完转身又去继续他的化学试验。
电报简短紧急:
明中午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务必!我已计尽。
亨特
“想跟我一块去吗?”福尔摩斯抬头看了看我问道。
“愿意。”
“请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班车,”我在表上找到了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这很好,也许最好还是把丙酮分析推一推,因为明早不论我们的精神和体力都应保持最佳状态。”
次日十一点,我们已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这是春景优美的日子,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从西向东悠悠而去。阳光明媚,早春天气凉丝丝的,空气清新,使人心旷神怡,精神抖擞。远至奥尔德肖德四周的叠叠山峦,一片乡村景色,浅绿树丛中隐约出现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
“景色是多么清新美丽啊!”相比之下我们住的贝克街可说是烟雾弥漫,这时觉得爽心悦目,赞叹不已。
但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糟糕的是,我观察每件事都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相联系,你看着这点缀于树丛间的房屋,秀丽景色使你着迷。
而我看到这些屋子时,唯一想到的是这些房子互相隔离,会使可能发生的罪恶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天啊!”我嚷了起来,“有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可爱的古老乡村住宅联系在一块呢?”
“这些地方常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感,我相信,华生,根据我的经验,在这快乐美丽的乡村里发生犯罪,比伦敦最下贱、最糟糕的小巷发生的更可怕。”
“太耸人听闻了!”
“道理显而易见,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在任何一条小巷,被挨打的孩童的哀叫、或一个醉汉的打人声,都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与愤怒。而且,司法机关近在咫尺,只要有人提出控诉它就可以采取行动,犯罪与被告席紧密相连。但是瞧瞧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座都建在自己的地里,居住的大多是愚昧的乡民,不懂什么法律。想想看,那些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在这里年复一年不断发生而不被人发现。
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如果住在温切斯特,就绝不需为她担忧,但是危险就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乡村。不过,很清楚,她个人安全并未受到威胁。”
“是的。如果她能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的话,表明她可以脱得开身。”
“完全如此,她是有自由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呢?你说呢?”
“我曾有过七种不同的解释,适用于到目前我们所了解的事情。但到底哪一种正确,无疑只有在我们得到新的情况后才能确定。好了,那就是教堂的塔尖,我们马上就能听到亨特小姐要告诉的一切了。”
“黑天鹅”是这条大街上一家有名的小客店,离火车站不远。那位小姐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她已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在桌上摆好。
“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她热情地说,“十分感谢你们二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办好。你们的指教,对我来说十分宝贵。”
“请告诉我们你遇上了什么事。”
“我要说的,还得快点说,因为我答应过鲁卡斯尔先生在三点前回去,今早我向他请了假进城来,不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事出来的。”
“请你把所有的事照顺序一件件地说,”福尔摩斯把他的瘦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静下来准备倾听。
“总的来说,可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夫妇的虐待,我这样说是公正的。但我无法理解他们,对他们很不放心。”
“哪点你无法理解他们?”
“他们为其所作所为辩解的理由。但是你们可以从发生的事情中了解一切。刚来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在这里接我,用他的马车把我接到铜山毛榉,如他所说,这里环境优美。但房子并不美,是一幢四方形的刷成白色的大房子,被潮湿和坏天气侵蚀得斑斑点点。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块坡地,从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就到南安普敦公路。房前的这块场地属于这所房子,而周围所有的树林,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房子大门的对面,因此这地方以铜山毛榉命名。
“我的雇主驱车接我,像以往一样和蔼可亲,当晚他把我介绍给他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在贝克街房子里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看来是一位文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丈夫小得多。估计还不到三十岁;而先生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七年了。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留下唯一的孩子就是那位已到美国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女儿离开是因为对继母不讲道理很反感。他女儿的年龄不小于二十岁,完全可以想象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住在一起,处境肯定是很为难的。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是心灵还是外貌,都十分平常,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坏印象,她是无足轻重的人。显而易见,她是爱丈夫和小儿子的。她那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左顾右盼,尽量想法使丈夫和儿子满足。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有些粗野。总的说来,他俩看起来是幸福的一对。
但这女人私下里仍有忧愁,常常会冥思苦想,愁云满面。我不止一次碰见她在流泪,我有时想这一定是孩子的坏脾气使她这样忧愁。的确,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娇生惯养,脾气暴躁的小东西。他个头比同龄人小,脑袋大,和身子很不相称。他好像整天不是烈性发作,就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娱乐好像就是虐待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显示了出色的才智。我还是不谈这个小东西,福尔摩斯先生,他与我说的事实际上没什么关系。”
“你谈的所有细节我都愿洗耳恭听。”我的朋友说,“无论你认为这些是否有关系。”
“我尽量不漏掉任何重要的东西。这屋里使我马上感到非常不愉快的就是佣人的样子和行为。这家只有两个佣人,一男一女,是夫妇。男的叫托勒,很粗笨,头发和腮胡灰白,老是酒气熏天。有两次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醉醺醺的,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托勒老婆个子高,身体强壮,与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语,但远不及她和气。这两口子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一对。但幸好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儿童间和自己的房里。这两间房挨在一起,在这幢房子的一角。
“我到铜山毛榉后,起初两天生活很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饭后下楼来,和她丈夫嘀咕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把头发剪掉。保证这对你的容貌丝毫无损。现在过来看看你穿铁蓝色服装是不是合适。衣服摆在你房间的床上,如果你肯穿的话,我俩都会十分感谢。”
“摆在那里给我穿的那件衣服是特殊的暗蓝色,是极好的哔叽料子做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衣服对我十分合身,好像是按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夫妇看见我这般穿着都非常高兴,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头。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
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子,椅背朝向窗户。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然后,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一头来回走着,给我讲了一连串我从未听过的最滑稽的故事。你很难想象他是多么可笑,我笑累了。但是很显然,鲁卡斯尔夫人并没有什么幽默感,连笑也不笑,只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脸上显得忧郁而又焦急的样子。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鲁卡斯尔先生突然宣布已到开始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换衣服去幼儿间找小爱德华。
“两天后情况完全相同,戏又照演一遍。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坐在那窗户旁,听东家讲他那说不完的滑稽故事。他讲故事的才能非常杰出,我又禁不住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把我的椅子向旁边挪了挪,以免我的影子遮住了书。他请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其中一章的中间开始念了大约十分钟,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中间时,他就叫我停下,要我去换衣服。
“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多么难以理解这种非同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总是小心地让我背着那扇窗户,这样我非常想看看我背后究竟有些什么。开始,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刚好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趁机偷偷地把一片碎镜藏在手掌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把手帕放到我眼睛处,这样能看见后面的情况。我承认开始时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没见到什么。
“至少我第一眼的印象是这样。可是我第二次再看时,发觉到有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对面,好像在朝这边探望。
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总有行人来往。但是这人斜靠在围场的栏杆上,专注地朝我这边张望。我放下手帕,看了看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没说什么,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也已看到我身后的情形,她立刻站起身来。
“杰夫洛,”她说,“路对面有个鲁莽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看。”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熟人都没有。”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头去,叫他走开。”
“当然还是别理他吧。”
“不,不行,那他会常常在这里转来转去的。请你转过去,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照做了,同时,鲁卡斯尔夫人放下了窗帘。这是一周前的事,从那时起我不再坐在窗户旁,不再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请继续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十分有趣。”
“恐怕你会认为有些互不相干,这可能表明我所讲的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我刚到铜山毛榉的第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去厨房附近的一间小外屋。走近那里时,我听见锁链啷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走动的声音。
“瞧瞧这里,”鲁卡斯尔先生叫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他不是很美吗?”
我从缝中望去,发现有两只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影蜷伏在黑暗里。
“别害怕,”东家说,看见我惊奇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看门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我的饲养员老托勒才能对付它。我们每天喂它一次,不喂得太多,这使它总像芥末那样有热辣劲。托勒每晚放它出来,如果有哪个私闯住宅的人碰上它的利牙,只得求助上帝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千万别找任何借口在夜间跨过那门槛,那样做就等于白送命。”
“这警告并非吓唬人。过了两晚,我碰巧在凌晨大约两点的时候从卧室窗口往外看。那晚月色迷人,房前的草坪撒满银光,亮如白昼。我正站着沉浸在宁静的美景之中,突然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下移动。在月光底下,我看见了这家伙。这是一只大狗,像只牛犊那样大,棕黄色,下巴往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穿过草坪,消失在另一头的影子中。这个可怕的看守使我不寒而栗,我想没有一个窃贼会把我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