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这就是莫里森小姐对我说的话,但你可以想到,这对我来说就像黑夜中看到了一丝光明。原来不连贯、互不相接的线索立即有了意义,我对这个案件的过程已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接着要做的,就是要找到同巴克莱夫人交谈的那个神秘的人。若是他还在阿尔德肖特,那么找到他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这地方的人不多,一个残疾人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找了一天,也就是在今天傍晚,华生,我找到了这个人。他就住在巴克莱夫人碰到他的那条街上。他叫亨利·伍德,到这儿才来了五天。我装作查户口的官员,同他的房东太太聊了好一会儿。这个人靠给人变戏法为生,每天到黄昏的时候就去各个士兵俱乐部给人表演节目。他那只箱子里装着一只动物,房东太太有些怕那只动物,她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个东西。据房东太太说,这个人用那只动物来表演节目。房东太太所能提供的就这些。她还说,像他这样说话怪腔怪调的残疾人,竟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最近这两个晚上,她听到他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收入,他倒是不缺,他在交押金时,交给女房东的却是一枚像弗罗林英国1849年铸造的二先令银币。——译者注的破银币。华生,她把那银币拿给我,那是一枚印度的卢比。
“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可以看出,我为什么要找你了。有一点是明显的,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之后,他就远远地尾随她们。他从窗外看到巴克莱夫妇在争吵,便冲了进去,结果他装在箱子里的那只动物溜了出来。这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告诉我们,那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你准备去问他吗?”
“是的,我需要一个证人。”
“那么,你是想让我做见证人啦?”
“若是你同意的话,那是自然了。假若他能够把事情说个明白,那就最好了。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出申请拘捕他。”
“可是,我们赶到那里时,他还在吗?”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我派了我在贝克街所雇佣的一个孩子看守他。不管他走到哪里,孩子都会跟着。我们明天在哈德逊街找到他,华生。若是现在还不让你睡觉,我就是犯罪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赶到了案发现场,在我的同伴的引导下,很早就去了哈德逊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我还是很容易地看出,福尔摩斯在竭力控制他兴奋的情绪。我自己也很兴奋,既觉得好奇又觉得好玩。
“就是这条街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二层砖瓦房屋的小街时,福尔摩斯说道,“啊,辛普森来汇报了。”
“福尔摩斯先生,他正在里面。”一个小个子的街头流浪儿跑过来,大声叫着。
“辛普森,棒极了,”福尔摩斯亲热地拍着他的脑袋说,“华生,你看,就是这幢房子。”福尔摩斯递过去一张名片,说有要事来拜访,接着,我们就见到了想要见到的这个人。尽管天气很热,这个人蜷缩在炉旁,这间小屋竟热得像个烤箱一样。这个人弓腰曲背,身体在椅子中缩成一团,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恶形象。但是,当他向我转过脸来时,一张黝黑而憔悴的脸上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他的那双黄浊的眼睛怀疑地怒视着我们,他既不说话,也没有站起身,只是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来。
“我想,你就是前几天从印度来的亨利·伍德先生吧。”
福尔摩斯和气地说道,“我们想跟你谈谈巴克莱上校之死的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正是我要搞明白的。我想让你知道,若是这件事情弄不清楚,你的老朋友巴克莱夫人可能会因谋杀罪而受审。”
这个人猛然吃了一惊。
“我不清楚你是谁,”他叫道,“你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但你敢发誓,你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
“那当然。警方在等待她恢复知觉后,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是警察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情同你有什么联系呢?”
“伸张正义是每个人都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们要相信我的话,她是冤枉的。”
“这么说,凶手是你了?”
“不,不是我。”
“那么,到底是谁害死了巴克莱上校?”
“是万能的上帝。不过,你记住,我真想亲手砸碎他的脑袋。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那么,他死在我的手里也罪有应得。如果不是他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断定,我会杀了他,用他的血来洗刷我心头的冤屈。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好的,我要把事情真相讲一讲,这件事我是问心无愧的。
“事情是这样的。你们现在看到我的背像头骆驼,肋骨也都变了形,但是在当年,亨利·伍德是117步兵团最帅的小伙子。我们当时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叫布尔提的兵营里。就在前几天刚刚死去的巴克莱当时是个军士长,和我在一个连队。团里掌旗军士的女儿南希·德瓦尔是个出了名的美女,她那时多么有朝气呀!有两个男人深深地爱上了她,但她只爱其中的一个。你们看到我这个蹲在炉旁的可怜虫,再听我说我年轻时英俊漂亮她才爱我,你们一定嘲笑我了。
“可是,尽管她心里爱着我,她父亲却要把她嫁给巴克莱。那时的我是个做事不顾后果的冒失鬼,而巴克莱受过良好的教育,就要被提升为军官了。那姑娘却对我特真心,若不是印度发生了叛乱,我就会娶她了,那时国家乱得一团糟。
“我们全团被困在了布尔提。被困在一起的还有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士兵连,以及许多平民和官兵家眷。当时约有一万叛军包围了我们,他们就像一群凶恶的猎狗围在一只猎物的周围张牙舞爪。在被围困的第二个星期里,我们的饮用水没有了。那时候,尼尔将军的纵队正在向内地开来,我们急切地想同他们取得联系。这是我们得救的唯一希望,因为我们不能指望带着全部的妇女和儿童冲出重围。在危难时刻,我主动提出闯出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求应准了。由于巴克莱比别人都清楚那一带的地形,我特地找他商量这事,他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以便我顺利穿过叛军的防线。这天夜里十点钟,我出发了。那时城里有一千多人的生命等着我的救援,可是那天晚上我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中只挂念一个人。
“我按照那张路线图,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原本指望它能掩护我绕过敌人的岗哨。可是,当我刚爬到河道的拐弯处,很快就被六个人包围住了,他们蹲在黑暗中等着我。一会儿,我就被揍得昏了过去,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可是,我真正的创伤在心上,而不是我的头,因为在我苏醒过后,从他们的谈话得知,给我画路线图的人通过一个土着仆人,把我给出卖了,我不太懂他们的话,也听明白了。
“行了,我不想再详细地讲这段往事了,你们现在知道巴克莱是个什么货色了。第二天尼尔将军率兵解放了围困在布尔提的人,但不幸的是,叛军撤退时把我一起带走了,这一去我有很多年没再看到一个白人面孔。我受尽了折磨,想方设法地逃跑,但都被抓回去重受折磨。你们看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他们干的好事,一些叛军带着我逃到了尼泊尔,又到了大吉岭。那里的山民们杀死了那些叛军,让我当他们的奴隶。我设法再次逃出后,没有往南走,而是向北一直到了阿富汗。我在那里流浪了好多年,最后又回到了旁遮普。我在那里的大多时间同土着人生活在一起,我学会了变戏法,用来维持生计。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驼背人回英国有什么用呢?让我在以前的熟人面前丢脸吗?即使我渴望复仇,我也不愿回去。我宁肯我的老伙计们和南希都以为我早已阵亡了,也不愿让他们看到我还活在人间,像个黑猩猩一样拄着拐杖蹒跚走路。他们都认为我不在世上了,我也希望他们这么想。我听说巴克莱在军队里升得很快,娶了南希,就是这样,我也不愿意说出真相。
“人老了不免会有思乡之情。这么多年来,我做梦都想念英国绿油油的田野和森林。后来我终于决定,在临死之前再回来看看故乡。我省吃俭用,攒足了盘缠,终于回到故乡。于是,我来到这个驻军的地方。我了解军队的生活,知道怎样让他们开心,怎么从他们身上挣点钱维持生活。”
“你讲的故事很是感人,”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听说你碰见了巴克莱夫人,又彼此认识了对方。后来,你是不是尾随她到家,从窗外看到他们夫妇争吵着,她正在当面斥责他的种种恶行。你就情不自禁地跑过草坪,翻窗爬了进去。”
“我是这样做的,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脸色就异常难看,我以前还从未见过那样难看的脸色。接着他就倒下了,脑袋碰到炉子的挡板上。我从他的脸上就清楚地看出跌倒之前,他就死了。他一看到我,像是被子弹射穿了他那颗做恶的心脏。”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南希就昏倒了,我赶忙从他手中拿起开门的钥匙,准备打开门找人帮忙。可是我又一想,这件事对我不利,若是我被抓住,过去的一切就暴露了。我就急忙把钥匙放进了口袋,丢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下了窗帘的泰迪,我把它捉住放进箱子里,然后尽快地跑远了。”
“泰迪是谁?”福尔摩斯问。
这个人弯下腰,身子向前拉开屋角里一只小笼子的门。立刻就有一只漂亮的棕红色小动物溜了出来。它的身子瘦长而柔软,长着四条鼬鼠样的腿,一个细长的鼻子和一双好看的红眼睛。我以前未见过别的动物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这是一只猫鼬!”我叫道。
“对,有些人这样称呼它,但也有人叫它獴。”驼背人说,“我叫它捕蛇专家。泰迪捕捉眼镜蛇动作极快。我这里有一条拔掉了毒牙的蛇,泰迪每天晚上在军人俱乐部里进行捕蛇表演。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好吧,若是巴克莱夫人碰到严重麻烦,我们也许会来找你。”
“若是那样,我肯定会出面的。”
“如果不是那样,我们不想再把死者生前的丑事重新翻出来。尽管他品德恶劣,这三十年来。他的内心一直为这件坏事受着良心的责备。仅这一点,你也该满意了吧。啊,你看,街对面走来的不是墨菲少校吗?伍德,再见吧,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校还没有走到街的拐角处,我们很快赶上了他。
“哎,福尔摩斯,”少校说,“我想你一定听说这件事,我们在瞎折腾。”
“怎么说?”
“刚刚结束验尸。法医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你瞧,这个案子原本太简单了。”
“是呀,不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笑着说:“华生,走吧。我想,在阿尔德肖特没有别的事了。”
我们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时,我问他,“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叫亨利,那么那妇人所说的大卫指的谁呢?”
“哎呀,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描述的那种高明的推理家。那么,我就会从这一个词推想出整个案情。那很明显是个指责的字眼。”
“指责的字眼。”
“对呀。你不会不知道,大卫有一次也像詹姆斯·巴克莱中士那样做了恶事。你可还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这个小故事吗?若是《圣经》的知识有些遗忘了,你可以在《撒母耳记》中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去找找这个故事。据《圣经》中《撒母耳记》第二章第十一节记载:以色列国王大卫诱奸了其将军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并使她怀了孕。大卫怕丑事暴露,便让乌利亚回家探亲,但乌利亚没有回家。最后,大卫便把乌利亚派到前线打仗,让其战死疆场。——译者注。”
8希腊译员
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亲密无间地相处了那么多年,可我从来没听他提到过他的家人,也很少听他说起他早年的生活。他对这些事情一直缄口不谈,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甚至认为他是个孤僻的怪人,只有头脑,没有感情。他对女性敬而远之,也不想结交新的朋友,这两点都足以表明他感情冷淡,即使这样,也不能永远不谈他的家人呀。到后来,我只好把他看作是世上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但是,有一天,使我非常惊奇的是,他和我谈起了他的哥哥。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喝完茶后海阔天空地聊天,从高尔夫球俱乐部聊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又聊到了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这个话题上。我们谈论的中心是:一个人的独特才能有多少是天生的,有多少是后天训练得来的。
“就你本人来说,”我说:“根据你告诉过我的情况来看,你的观察力和独到的推理能力显然是你后天系统训练的结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祖先都是些乡绅,一直过着他们那个阶层的人习惯了的生活。但尽管如此,我能有今天也应该归功于我的血统,我祖母是法国画家维内的妹妹,我可能从她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因为,血液中的艺术成分可以演变成种种很奇特的遗传方式。”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这方面的才能比我强多了。”
“这真是件大新闻,既然他比你厉害,那警方和公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呢?”我这么问他,意思是,你只不过是因为谦虚才认为你哥哥比你更强的。福尔摩斯听了笑了笑。
“亲爱的华生,”他说,“有人说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我不这么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待一切事物,过于贬低自己就跟过于吹嘘自己一样,都是有背真理的。所以,既然我说他能力比我强,就是真的比我强。”
“他大你几岁?”
“七岁。”
“那他怎么没一点名气呢?”
“哦,他在他圈子里还是很有名气的。”
“什么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