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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三个梦游者的酸楚

终于我们找到了她。她孑身一人地蜷缩在屋旮旯里。给她捎东西(她的衣服散发出新伐的木头味,她那失重的鞋子上泥迹斑斑)之前,有人告诉我们说,她不会适应那种乏味的生活,没有甜味,没有诱惑,唯有那残忍的、囹圄般的孤寂每时每刻地紧压在她的背上。有人告诉我们说——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记起这件事——她也曾有过童年。当时我们未必信以为真。可眼下,看到她坐在屋角里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两眼眨着惊恐的目光,我们或许相信:她有过童年,曾经有过,她曾经有过对大雨降临前的凉爽极为敏感的触觉,她浑身上下总是满载着出人意料的侧影。

所有这些——不仅仅只有这些——那天下午我们意识到她在那畏怯的亚世界之上纯屑人类的当儿,便信以为真了。我们的这种发现是突如其来的:她开始发出痛苦的呼喊时,仿佛有块玻璃在里面破碎了;她开始用名字称呼我们大家,眼睛里溢出了泪珠,直到我们在她身旁坐下。我们开始唱歌,开始鼓掌,我们的叫喊声仿佛能使零零碎碎的玻璃片重新弥合。这当儿,我们才相信她曾经有过童年。她的呼喊仿佛是某种泄露;呼喊的四周仿佛布满了令人追忆的树木和深河。起身的当儿,她晃了晃,依然没有用围裙遮脸,依然没有擤鼻子,依然眼泪汪汪地告诉我们:

“我永远不会再笑了。”

我们出门进了院子,我们三人,都一声不吭;或许我们认为大家都拥有共同的想法。或许我们认为在房里不开灯乃为上策。她希望孤零零地——也许——坐在黑旮旯,编着最后的一根辫子,似乎使她免于与牲口为伍的唯一的东西。

外面,院子里,弥漫着深雾般的昆虫,我们坐下来,脑子里想着她。往日我们光是这样,已有无数次了。我们满可以说,我们眼下的所作所为是我们毕生中的日常工作。

可那天晚上则不同寻常:她说她永远不会再笑了,而我们(因为对她了如指掌)深信噩梦已变成了现实。我们围坐成一个三角形,在我们的想象中,她居中间,那样虚无缥缈、弱不禁风,甚至听不见那数不胜数的计算时间节奏的钟声;在这种节奏声中,她渐渐变成了尘埃。“我们当时要是有勇气希望她去死就好了。”我们心照不宣地思忖着。可是我们倒希望她这样:丑陋、冷若冰霜,就像是我们隐秘的缺陷的微薄捐献物。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已是成人。然而,她在这间屋子里年纪最大。同一天晚上,她一直在场,能够同我们坐在一起感受着繁星悸动的韵律,四周围坐着健康的儿子。若是嫁给一个可靠的公民或成为一个守时者的姘妇,她早该是这间房里的德高望重的妇人。但她对那种纯一纬度(宛如一条直线)的生活习以为常了,这也许是由于她的罪过或德行只有轮廓而让人视而不见的缘故吧。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这一点。有天清晨起床后,我们发现她趴在院子里,艰难而又欣喜若狂地啃着泥土的当儿,甚至毫无诧异之情。尔后她面带微笑地重新望着我们;她是从二楼窗口摔在院子里的硬土上,身体僵硬、直挺挺地趴在那里,脸贴在潮湿的泥土上。但事后我们得知,她唯一保持得完整无缺的东西乃是她对距离的恐惧、面临时间的自然的战栗。我们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搀扶起来。她并没有我们乍看上去那样坚硬。恰恰相反,她的官能已经松散,跟意志分道扬镳了,宛如一具尚未僵硬、仍有微温的尸体。

我们把她翻个身面向阳光的当儿,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满嘴巴的污泥没准已让她品尝到死人骨灰的滋味,仿佛我们已把她推到了镜子跟前。她呆呆地望着我们,毫无女性的表情——眼下我把她抱起来——让我们感觉到了她已经不复存在的分量。有人对我们说她死了;而事后她笑个没完,这种无声的冷笑正是她那天夜里睁着眼睛在屋里转来转去时所挂的那种微笑。她说她莫名其妙地走到院子里。她说她感到很暖和,一直在静听着蟋蟀那穿人肺腑的刺耳声,这种声音简直要——依她说的——冲垮她房子的墙壁;她说她把脸紧贴在水泥地板上全神贯注地追忆着礼拜天的祷告。

可我们知道,她把任何祷告都忘在九霄云外,因为我们事后发现,她对时间概念毫无所知:她说她双手撑着内墙(因为蟋蟀在外面拼命地推着墙)时睡着了;她说有人挪开墙垛抱着她的肩让她面向阳光躺下时,她已呼呼地睡着了。

就在我们坐在院子里的那天晚上,我们知道她不会再笑了。也许她那呆滞的冷峻首先让我们感到痛心,还是那漆黑的、执拗的角落生涯。它让我们痛心疾首,就像我们发现她坐在眼前这个角落里的那天晚上的心情一般;她竟对我们说她不再在房里闲逛。起初我们并不相信她,一连数月我们发现她每时每刻都在房里进进出出,硬着脖子、垂着双肩地走呀走呀,从不感到疲乏。晚上,我们就会听见她步履艰难地在两层黑暗之间挪动身子的声音,我们就会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已有无数次了)静听着她蹑手蹑脚的走路声,竖着耳朵跟她走遍房子里每一角落。一次,她对我们说,她在玻璃镜子里发现蟋蟀下陷,潜入了坚硬的透明体内,还说蟋蟀钻过玻璃而跳到她的跟前。我们简直没法明白她到底要对我们说什么,但我们都发现她那湿淋淋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好像刚从水池里出来一样。我们没有挖空心思去说明这种现象,而是决定根治房子里的昆虫:把烦扰她的东西一扫而光。

我们把墙壁打扫干净;我们命令他们砍掉院子里的植物,仿佛我们已扫除了垃圾之夜的安谧。但我们再也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她谈起蟋蟀,直到这一天晚饭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的当儿,坐在水泥地上,依旧望着我们说:“我坐下来就要待在这儿了。”我们为之战栗。因为我们见她神情起了变化,面如死灰。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对这种场面我们已习以为常了:她坐在那儿,辫子老是半卷着,仿佛她已融化在孤寂之中;即便是有形可见,但存在的自然本领已不复存在。这便是我们所知道的她为啥不会再笑的原因;因为她告诉我们她不再走路时的口吻曾经也是这样令人信服的坚决。我们仿佛坚信她日后一定会告诉我们“我再也不会看了”,或者也许是“我再也不会听了”,我们知道,她漫游时完全没有丧失理智而是意欲消除自己的生命机能,她本能地四处游逛,一步一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她依在墙边,就好像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入睡。这一天也许很遥远,但那天晚上我们仨坐在院子里早已乐于听到她那急促、刺耳,似吱吱的碎玻璃的哭泣声,它至少让我们产生这种幻觉:一个婴儿……一个女婴在夜里呱呱坠地,为了相信她已经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