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细微的声音
17320600000002

第2章 故乡的小河

故乡有条小河,叫葫芦河。小河细流如溪,乱石铺底,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横在水面上,算作小桥。河湾里是一片茂盛的柳林,绿草如茵的林地上有几眼甘甜的河泉。几户绿树掩映的山野人家,一经这潺潺小河与葱茏柳林的点缀,不免生出一种幽静的雅意。待到河畔杨柳吐翠之时,若有哪位喜爱农家的诗人经过,那必将诗兴大发。只可惜穷溯古今,这里一直未曾出过半个像样的诗人,甚至没有一位像样的诗人光顾。小河的涓涓清流,终于白白流淌了许多年。

然而,这无人咏赞的小河,对于我和乡亲们来说却是一往情深。且不说黎明的小河边窈窕村姑盈步挑水留下的画意,黄昏时调皮的牧童倒骑在驴背上来饮牲口信口吹笛涌出的诗情,不用说那种种关于小河的令人痴醉的神话,也不说清清的葫芦河是怎样浇灌着故乡一川禾苗青翠的沃土,单是对童年充满情趣的生活场景的回忆,就常常勾起我对故乡小河的思恋。

我那饱含着几分辛酸和恶作剧的童年就是在这条细沙柔绵、游鱼穿梭的小河边度过的。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那时是怎样偷偷地搬掉木桥下的大石头,使一对穿戴体面的小夫妻咿咿呀呀落进水里的。为了吓唬在上河沿捶布浣衣把河水弄得泡沫横漂的女孩子,我曾和小伙伴们用稀泥抹了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溅着水花冲过去。可怜那些胆小害羞的女孩子,只是跑得远远地站着叫骂而久久不敢到河边来取回衣服。小河是属于男孩子的世界。

谁管他老师是怎么用教鞭笃笃地敲着讲桌而大发脾气,谁管他母亲是怎样为灶里无柴锅里无米而暗自流泪,只要有两个苦苦菜团或一碗稀粥装进肚子,我们就可以整日泡在河里。在那里我们可以独自经营我们小小的五色鱼塘,侍弄我们权作“小家”的沙院泥墙,我们可以仰面躺在河泥里一任炙风骄阳来抚摸我们的全身,或静伏在河柳下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

我爱小河,但恨小河两岸那些和尚头似的山峦。一到秋季阴雨连绵的时候,山水时时夹着泥石滚着黄浪汇入小河,漂走了小桥,淤淹了河泉,冲平了两岸喜人的庄稼地,堵住了远行的客人和来往的车辆。大水过后,狼藉的河床上摊下许多洪水带来的东西:最多的是浪渣,其次有死兔、黄鼠、坝里的鱼儿和洋芋、萝卜、玉米棒子,连根拔起的大树和粗壮整齐的木头也随处可见。在那不得温饱之时,这不免使我的故乡人因祸得福,发个小财。

那时虽然不能到河里戏水,捞点东西被大人夸奖两句也是一件快事。有一次半夜发水,天将亮的时候我约了一个要好的伙伴去捞东西,可巧一到河里就碰上了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跑上去一摸,软乎乎有腿有头,我猜想准是一头淹死的驴子或猪羊。天官赐福。在我俩把这东西拖到河畔将要冲洗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妙,这东西身上很白没毛,腿很粗而且有手。我刚愣了一下,就听那个伙伴惊叫一声“有头发”。等到脚不点地跑回家时,我已感到魂不附体。天亮时才知道,那原来是一个被水淹死的女人。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轻易下河。即使在人声喧嚣时,我也格外小心,一边拍水,一边战战兢兢地提防着,生怕在我一头扎进水里的时候会忽然从脑后伸过来一只泥糊糊的大手,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摁进泥里。要知道那时在我的心里,披头散发的女鬼要比老师的教鞭可怕得多。

随着年龄日长一日,怕鬼的念头也在我的心里日渐淡薄以至消逝了。每当五黄六月的大热天,我还是常常钻到河里去。

后来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读书,每逢闲坐想家或约同窗好友共游郊野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故乡的小河,以至常常徘徊在异乡的小河畔流连忘返。

等到回家来时,令我惊喜的是那座历尽磨难的独木桥已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漂亮的小石桥。河上游的大山小山已满目青翠,即使天降暴雨,也不会有汹涌的山洪了。我深深地惊叹于故乡亲人的力量。

清清的葫芦河静静地南流,我曾无数次地依在小桥的石栏上出神,漫步在矮草青青的河畔沉思,体味我童年的欢乐和恐惧。河岸上茂密的柳林依在,一群赤条条的儿童钻在河里,他们也一如我当年的顽皮,在这美丽的小河里欢度着他们的童年。看他们哗哗弄水的样子,肯定不知道在他们的肚皮底下或脚下,曾经有过一个被水淹死的女人。

但愿我童年关于死鬼女人的记忆,不要再现于这些孩子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