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细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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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野

我从塬上往下走,背上背着一捆青草。

那时候,四野静悄悄的,白花花的阳光渐渐毒起来。没有风,稀稀拉拉的几棵山榆兀自静默,刚被镰刀割过的苜蓿地草茬青白青白,安恬静卧一如刚生过孩子的美丽女人。

一个犁地的汉子在山脚下隐隐约约喊道:“汪,来来来——”

那是汉子吆牛的声音。

路旁的草地里,一只灰不塌塌的山雀儿“唧”地叫了一声,一粒弹丸一样射向天空,射到二三十米高处,像谁用一只无形巨手使了定身法术,那山雀骤然停住,小小的脑袋扭来扭去,小巧的双翅扑扇着。隔一会儿,嗖地斜飞过去,飞到塬那头的一块紫花苜蓿里,倏然不见了。山间格外的静谧。阳光一晃一晃的,远方的树木和庄稼仿佛虚化了,乍一看,贴地流动的空气中似乎有无数道微微波动的细纹。

我歇下来,把草捆靠在傍山的一截土坎上。

我提着镰刀,对着塬畔的大沟重重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接着沟那边的和声鹦鹉学舌似的,也嗡嗡地咳了一声,“嘿——”低低地像有人在远处打着招呼。

于是我野野地放大喉咙吼了一声:“噢嗬嗬——”

吼声刚落,我感觉浑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千万个细小的毛孔都豁然洞开。与此同时,我也悚然一怔,才发觉自己还从未这样豪爽地吼喝过,长长的一段日子,原来都悄悄地在精心伪装过了的声音中溜走了。

在这样一个秋天里晴朗无云的午间,于阒无人迹的荒野高声放歌,那种洒脱的人生一定是无比美妙,无比旷达。

就在这时,正当我拿不准究竟要唱一首什么歌子的时候,塬东头峁梁上的树林里滚过来一阵粗犷的秦腔叫板,“啊哎——”紧跟着一个壮实的汉子走出树荫,顺着梁沿上的小路下山来了。汉子边走边唱,嗓音沙哑,音动土落。这是秦腔剧中一段催人泪下的慢板乱弹,却让汉子唱得高昂雄壮,像赴沙场。汉子穿一件白色的汗褂,两膀赤裸,他大概是村里一位巡山护林的角色,手里还提着一根乌黑的五尺哨棒。走几步,唱一句,唱一句之后,便蹦跳着抡圆了大棒在荒山裸土上擂一下。他擂的时候满山满洼嘭声大响,黄尘骤起,他矫健的影子便在烟尘中猛的一锉,飞身一跃,稳稳地由上面的土塄跳到下面的土台上了。这时候,我看见阳光在他浑圆黝黑的肩膀上落下一片亮光,硬硬的腱肌似乎在滚动,双臂裸露的地方,一闪一闪跃动着北方汉子刚劲有力的淡褐色泽。

我看的呆了,觉得正有一股强力注入身体,令人轻松,感奋。

不一会儿,汉子走下山坡,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葱茏如盖的柳林中了。他身后碧青的塬头峁梁间,却留下了一沟一洼经久不散的慢板乱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