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龙驭归天
一连串沉重的咳嗽声，从皇上单薄的胸腔里溢出，像是一声声闷闷的重锤锤在人心上，加重了原本压抑的气氛。
旁边一个绾着落马髻的素装宫婢提着裙裾马上跑过来，小心地搀着他靠在软垫上，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焦灼和哀伤。
“皇上，请保重龙体！小世子早登极乐，少受人间疾苦，也许比我们快乐！”
湛云落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光闪过复杂冷厉。
皇上握着宫婢的手，滚滚的泪从眼眶中流淌下来，“苏兰，只有你最会安慰朕。可是……朕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希望能亲眼看着朕和雪妃的孙子降生……咳咳……可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呢……是老天惩罚朕，让朕等不到……”
苏兰满脸涨红，眼眶也跟着红了，颤抖着道：“皇上才不过三十八，正当年，离王殿下还会有孩子，皇上一定会亲手抱着您和雪妃娘娘的孙子的。”
皇上悲绝地摇了摇头，“等不到了……等不到了……就如这烛火……”
他指着铜鹤灯上流满了烛泪已成残蜡的一小节红烛道，“风烛残年，朕的身体自己清楚。”
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他龙目含泪，松开苏兰的手，去抓湛云落的右手。
湛云落手一僵，全身的肌肉也跟着僵硬。
浮浪的脸上挤出几丝别扭的笑来。
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掌，打着哈哈道：“父皇，有事儿您就说吧，您这般握着儿臣的手，儿臣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儿臣何曾和父皇如此亲近过？”
一缕失望与落寞涌到眼中，皇上身子一晃，苦涩、凄楚。
“是，是朕无能，当年既不能救你母妃，自你出生后，又不能将你带在身边好好抚育，以致……你心里一定恨着朕，朕又何尝有脸面要你与我亲近呢？咳咳……”
剜心般的痛，激得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胸前尊贵的明黄。
苏兰大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您就不要再劳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苏兰相信王爷会有一番作为，也会有他想要的幸福！”
“是么？”皇上眼中忽然多了几分热切，闪烁着只有对亲人才有的光芒，“苏兰，你从来没骗过我，你说是就一定是的。允福……”
他倏然把头偏过去，看向湛云落。
湛云落一震，一抹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浓情在眼中化开，激得他一阵恍惚。
允福，是母妃和皇上一起为他起的乳名，很俗很土……祈求老天让他一生幸福快乐的意思。
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他都差点忘记。
可是，在皇上叫出允福的一刹那，童年快乐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冲撞着他冷酷干涸的心，如一滴清墨，落到水中，迅速渲染了开去。
有谁能信，一个人连三岁的记忆都还似用刀刻在心里，一生都无法磨灭？
只因，他的幸福太短，所以穷尽三岁孩子的心智，将那仅有的三年幸福深深埋进心底。
然，当时光流梭，那些被珍藏的幸福反而成了最深的痛，每次回味，才惊觉这已是梦一场，梦里的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再也碰不得。
回想一次，记忆就会伸出绵长的触角紧紧勒住他的神经，扼得他痛苦无比、如刀凌迟。这种回忆就如毒药，成了他在波诡云谲的皇宫中生活下去的动力，明知心会被凌迟，仍然要拿来深深记住，时刻不忘提醒自己，他该做什么！
“允福，你会如苏兰所说，有一番作为，活得幸福的是不是？”
他是多么想听到一声肯定的承诺，这样，死了，也可以带着微笑去见冤死九泉的雪妃。
然，避开他热切的目光，湛云落望着大殿中央香炉里氤氲的炉烟袅袅娜娜，怅然出神：“何谓幸福？儿臣实在不知……”
父子间，已经有太多隔阂，这么些年刻意的疏离，不是一下子说越过去就越能过去的。
皇上一急，又是一口鲜血吐在明黄的锦被上，“允福，失去皇孙，朕的痛不会比你少……你母妃是躺在朕的怀里去的，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要朕一定好好看你长大……”
“那父皇做到了吗？”湛云落淡淡地问。
皇上阖眼痛苦地摇了摇头，苏兰含泪想要给他拭去唇角惊心的鲜血，被他轻轻地推开。
“朕负了雪妃。可是，允福，请相信父皇，父皇也有苦衷。”
“苦衷？”湛云落浅笑，长身站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父皇，您的苦衷应该留着对母妃讲，而不是对儿臣。儿臣三岁失母，六岁被宫里的太监带进烟花柳巷，十岁被赶出宫去，另立府院，如今早已习惯了醉卧温柔乡、早已习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您的苦衷，对儿臣什么都不是！”
抽身欲走，却被苏兰张臂拦住。
湛云落犀利地狠瞪了她一眼，“苏兰，你是什么身份，竟想要拦着本王？”
苏兰习惯性的一低头，眼中闪过恐惧，但瞬又抬起头来，双膝跪倒，坚持道：“王爷，人这一生孰能无错，王爷就没错过吗？皇上一生悲苦，谁又能理解他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与孤独？皇上今日请王爷来，只是为了和你说说心里话，王爷难道就不能听皇上说完吗？”
湛云落骤然捏住她的下颚，眸光闪动，“苏兰，你僭越了。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
“允福，别伤了她！”皇上眼中焦灼，怜惜之意大动。
“呵呵，父皇，我又怎会伤了她？”倏然松开指，湛云落再次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父皇那般怜香惜玉，怎会忘了儿臣也会承继父皇的优点？”
第一次她的心靠着了他的心……
“苏兰……”眸子中的墨黑加深，湛云落悠扬一笑，“兰，只适合种在皇宫内院，却担不得影子的黑暗。苏兰，你好好服侍父皇吧。”
苏兰怔怔地望着他逆光的身影，眼中爆出光彩，忍不住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已明白，自己从此再也不是影四……
“罢了……”
似看不得苏兰的忧伤，同时也为父子间最后一次对话而伤绝，皇上缓缓地对着地上那道匍匐的身影怜惜地道：“苏兰，起来，替朕将锦盒取来。”
“允福，今日一切皆是朕所应得，朕不怨！然，朕归天之前，也不会再见你，只是这枚珠花你母妃生前最爱之物，朕不能带着它去那黑暗的地方，倘使你得遇心爱之人，就送与她吧，你母妃在天之灵必会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