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舒欣的时候,她刚刚做过肺癌切除手术,正在接受化疗。那天,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碎花连衣裙,头上已没有一缕青丝,面色苍白得叫人心疼。而在此前,18岁的她,已经跟病魔斗争一年多了。
指着照片上那个曾秀发飘飘的美丽女孩,舒欣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医生说她肺部的癌细胞已扩散,现在所有的努力,也都只是帮她延长屈指可数的生命……”
因为舒欣很喜欢读我散见于报刊上的那些小文章,便让母亲到师大找到我,问我能否在她生命最后这段日子里,常到她那里看看,陪她聊聊天,姑且算是情感陪护吧。
我感动地接受了舒欣母亲的请求,但谢绝了她的付费。我说我会尽可能争取多抽出时间去看看舒欣,多给她带去一些快乐。
当我把右手伸过去时,舒欣又微笑着把左手放到彼此相握的右手上,并用眼神示意我也将左手放上去。我心领神会了,告诉她:“阿姨已经给我讲过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它们都很美,很让我感动。”
“那要感谢爸爸妈妈,我相信,我们今后的故事会更美丽。”舒欣一脸灿烂的阳光,让人难以置信死神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我也相信!”握着她那柔软的手,我使劲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你可是我特别挑选的情感陪护啊,不能让我失望呀。”她有点调皮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乡下的小妹妹,心头立刻有一股暖暖的感觉。
两人牵手走出病房,来到姹紫嫣红的花坛前,舒欣微眯起眼睛,贪婪地使劲嗅着花香,嘴里赞叹着:“啊,好美呀!我闻到秋天的味道了。”
“你的鼻子好尖哪,一下子就把夏天都跨过去了。”我逗趣道。舒欣的母亲背转身偷偷地擦着泪眼,借口有事走开了。
“没错,我是诗人嘛,思维是跳跃的,嗅觉也是跳跃的。”舒欣脑袋一歪,辩解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诗人哪,那我可得拜读拜读你的大作。”我已从她妈妈那里得知她从小喜欢画画、写作,却故意逗她,因为我要满足她妈妈对我唯一的请求——保证她开心。
“亏你还是一个作家呢,观察力就那么糟糕啊。”她开始善意的嘲笑我。
“我可算不上什么作家,只不过发表过一些文章而已。”我连忙谦虚道。
“噢,蛮谦虚的,你这人还能进步。”舒欣笑着夸奖我。
忽然,舒欣的目光被一只蝴蝶吸引住了,她忙喊我过来帮忙,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追着蝴蝶绕了好几个圈子,结果还是让它飞走了。
“好了,玩累了,我们该回去欣赏我的大作了。”舒欣又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像任性的小妹妹,让我快乐地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舒欣的诗写得的确很不错,像一汪汪清澈见底的溪水,像山野无拘无束的小花,自然而纯朴。在诗歌日渐被冷落的当今,能读到如此清纯的诗句,实在难得,我不禁啧啧赞叹了几句,她立刻兴奋起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是真正拜过师的。”
“拜谁为师啊?”我这位昔日的“校园诗人”好奇起来。
“拜古今中外的大师啊,看看我这些珍贵的手抄本,就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刻苦的学生了。”舒欣一下子给我翻出了七八个日记本,那上面摘抄的全是诗歌。
“勤奋可嘉。可惜,现在发表诗歌的刊物太少了。”我不无惋惜道。
“发表给我自己和懂它们的朋友看看,就足够了。我发现,写诗,其实是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的最好的一种方式。我这些简单的诗句,也许将永远地栖息在日记本上了,但我不后悔,我曾倾情而歌。”舒欣像个哲人似的,与我侃侃而谈。
“那是进入了写作的最高境界。”我不由得为自己明显的功利心而惭愧了。
“好了,我们先不说诗歌了。哎,阿建,你教我写小说呗,我特喜欢你给中学生写的那些漂亮的小说。”舒欣如数家珍地一连串说出我的十几篇小说名字。
“好啊,我们明天就开始,今天你该休息了,愿你做个好梦,找到一个好素材。”
回学校的路上,我眼前老是晃动着舒欣那青春洋溢的笑容。心里不住地为她鸣不平——可恶的病魔啊,怎么竟连这么好的女孩,也不肯放过啊!
第二天一见面,舒欣便兴奋地给我讲她昨天晚上想到的故事情节。我完全沉浸于她声情并茂地讲述中了,许久没有添加一句评语。
她讲完了,问我故事怎么样。我笑着反问她:“你说呢?我都被感动了,你的想象力真棒。”
“OK,那我可以动笔了?”舒欣像小学生似的举手,向我征询意见。
“舒欣,你的聪明是谁也挡不住的,快让你卓然不凡的才华,在稿纸上尽情地流淌吧!”受她情绪感染,我灵感迸发,顺势加工了一段精彩的演讲词。
然而,舒欣的小说刚刚开了一个头,肆虐的病魔又缠住了她。在随后的一个多月的化疗中,疼痛、恶心、厌食、失眠,一直交替着折磨她,可她始终笑着,给我讲她新近补充的小说的情节。让我惊讶的是——忍受着那么大的病痛,她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原来计划的一个短篇小说,硬是让她编成了一个结构庞大的长篇提纲。
她的年龄和她那份坦然与坚强,连医护人员都敬佩不已。
待病情稍稍稳定了一些,舒欣便急忙拿起笔来,开始继续写她的小说。每天,她都不顾众人的劝说,直写到手臂发酸,握不住笔了,她才停下来。
这期间,我曾提议由她口述,我来帮她做文字整理。她没有同意:“我要独立地完成这部小说,要原滋原味的。”
我不再坚持,依从了她。背着她,我跑了好几个大学的图书馆,查了许多医学资料,找了几个治疗癌症的偏方,又东奔西跑地按着偏方配好了药,一一地送到她跟前,祈望能有奇迹诞生。
听说我为了给她弄药方,逃了好几节课,她感动而认真地说:“阿建,要是我不得这样的病,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我鼻子一酸:“可我现在已爱上你了,看着你这么好的女孩受苦,谁不怜爱呢。”
“是宝哥哥对林妹妹那种爱吗?”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她还没忘了打趣我。
然而,让我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事实却是——舒欣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七月里,她又接受了一次大手术。临上手术台前,她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痕,安慰我:“没事的,过两天,我还要接着写小说呢。”
我握着她的手,强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是的,我们的小说快进入高潮了。”
手术后,舒欣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在我和她母亲一致坚决地反对下,她妥协了,决定暂时停止小说创作。不过,她提出一个交换的请求——我们可以侃小说。
于是,两人开始没白没黑口无遮拦地侃别人的小说,侃我写的小说,或者侃她的构思。侃累了,我们就一起叠千纸鹤,叠风铃。那天,我还买了一大捆彩绳,两人照着书上的说明,很有兴致地编起中国结来。两人说说笑笑,全然忘了她刚刚挣脱死神的纠缠。
舒欣的母亲曾多次对我感激道:“阿建,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当初舒欣要找你做情感陪护人时,我还犹豫过呢。没想到你真的给她带来了那么多快乐……”
“其实,我还要感谢她呢,她对生命的那份爱,在绝症面前的那份坦然和从容,都让我深深地敬佩,她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女孩。”我由衷地对舒欣日渐憔悴的母亲赞叹道。
那天,我拿了两枚金黄的树叶走进病房,舒欣高兴地说:“哦,秋天来了,我感觉这两天身体也好多了,可以继续写小说了。”
“那好啊,但你一定别累着。”我强压着内心的悲伤,装出跟她一样高兴的样子。因为我刚刚从医生那里得知,癌细胞正在急速地吞噬着她的内脏,留给她的生命已不多了。
快三个月没写字了,那天她写了1000多字,累得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她却很开心,掰着手指跟我计划着,说等到下雪的时候,她的小说就可以写完了。她还跟我商量着找哪家出版社出版,封面怎么设计,她还画了两幅插图,让我给评判一下。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我的脸上挂满了笑,心却在流泪。
我无数次虔诚的祈祷,最终也没能感动上苍,舒欣又写了不到5000字,就再也无法拿起笔了。
在连续两天两夜的昏迷后,她醒过来,让我把她写了不到一半的小说放到她的怀里,一页一页地翻给她看。然后,她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慢慢地写了两个字——谢谢,又昏迷过去了。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她的病床前,一任泪雨滂沱。
“我心目中的阿建,可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羡慕古人对人生的那份从容——‘生如春花般绚丽,死如秋叶般静美。’我已经欣赏了春花,经历了成熟的夏天,现在该和秋叶一样平静地走了。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见时,我曾说过,我们会演绎一段美丽的故事,我没有说错吧?”再次醒来的舒欣,给我留下了这段不长的遗言。
“没有,没有,我们的故事比许多小说都要精彩百倍。”我大声地说道。
舒欣带着她没写完的小说走了,可她的爽朗的笑声却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耳畔,时时提醒着我一定要好好珍惜青春时光……
品与悟:
“生如夏花般绚丽,死如秋叶般静美。”这是许多人欣赏的一种生命态度,那份积极乐观、那份从容淡定、那份对真善美的倾情,是那样的令人为之动容,那样地令人欣然向往。人生的帷幕拉开时,就要站到舞台的中央,尽情地舞出自己的精彩,但一定不能忘记——当大幕要被迫合上之前,一定要华美地谢幕,将最后的美丽留给自己衷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