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憋着笑,“您不是要纸吗?我这就去叫做卫生的大妈给您拿厕纸来。”
“别,等等!”
“又怎么了?”明薇不耐烦。
唐佑廷额头的青筋暴跳,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还是劳烦周小姐亲自给我拿好了。”
明薇呵呵阴笑两声,忽然兴起,问:“唐先生,你说你和我们张董关系很好,你现在是要签永盛了吗?”
唐佑廷捏着皮带扣子恨恨道:“生意上的事,我用不着告诉你吧。”
明薇不以为意,“你说你很欣赏张明薇,你跟我说说,她到底有多好。”
唐佑廷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忍了又忍,说:“我年少轻狂,做事有点不知道分寸。张姐是长辈,稳重识大体,对我很包容。”
“还有呢?”明薇听着很开心。
还有?
“那个……张姐温柔漂亮,聪明贤惠,谁娶了她谁享福。”
明薇呵呵笑。尽管是逢场作戏的敷衍话,她也乐得个开心。
把人作弄够了,她这才扯了几张擦手的纸,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周小姐,”唐佑廷叫住她,“你等一下,等我出来,有事和你说。”
“不用了。”明薇扶着门,似笑非笑,“你是要我别把这事说出去吧。放心,和唐佑廷共用一个厕所并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等一下!”唐佑廷叫。
明薇哪里会留下来听唐少爷擦屁股冲马桶,她关上门一溜烟跑走了。
唐佑廷从门里探出头来,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刚才那个女孩好像已经走了。
他迅速地理了一下领带,洗了手,对着镜子整了一下头发。确认自己仪容端正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洗手间的大门。
出门正对着的是男洗手间,他的助理小黄正站在门口,朝里面东张西望。每个进出厕所的人都对他侧目,当他是变态。
唐佑廷大步走出去,经过小黄身边的时候,一把将他拉住。
“廷哥?”小黄口无遮拦,“你怎么从对面出……”
不容小黄把话说完,唐佑廷已经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拽走了。
经纪人刘超正在灵堂里焦急等待,见唐佑廷被找到了,埋怨道:“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别问了。”唐佑廷不堪回首。
“你回来得正好。”刘超朝一边挤眼,“这场面可是难得一见。”
灵堂入口处,顾成均正和一个黑衣女郎对峙着。
甄惜穿着一件黑色雪纺连衣裙,脚踩七寸黑色高跟鞋,戴一串珍珠项链,妆容清淡,但依旧艳光逼人。她从门口一路走来,姿态婀娜,男宾客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顾成均拦着她的去路,皱眉道:“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甄惜露出惋惜且充满安慰的一笑,“成均,节哀顺变。”
“我不是问你这个。”顾成均面色阴沉,“我之前说过,这个场合不适合你。”
甄惜挑了一下嘴角,“为什么?我也是永盛的艺人,董事长过世,我怎么能不过来悼念?”
顾成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你我都知道为什么。”
甄惜冷笑,“只许你逢场作戏,就不许我落井下石。”
她欲往前走,顾成均拦着寸步不让,“死者为大。你为人厚道一点。”
甄惜讥笑,“我对她厚道,她对我厚道了吗?她当年做的事,你过了几年安逸日子后就全忘了?我这口气憋了六年多了,等的就是今天。你放心,我也要面子,上了香就走。你若认为我会借此机会大闹灵堂扮泼妇,那你也太高估我了。”
甄惜说罢,绕过顾成均就朝灵位走去。
还差几步的时候,她忽然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明薇的身子在发抖,她似乎又像回到了死前的那一刻,胸腔里剧烈疼痛着,天晕地旋,喘不过气。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倒地不起,溘然长逝。她憋着一口气,坚定地站在了甄惜面前。
既然她已无法改变自己已死的事实,那她至少能做一点努力,不让这个女人来打搅她最后的安宁。
这是她张明薇的底线,是她最后的尊严。
甄惜错愕地看着这个女孩。她想绕过她,可是明薇犹如守门员一样把守着通往灵位的路。
灵堂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微妙,宾客的窃窃私语声消失了,这一刻只有哀乐萦绕。人们或悄悄打量,或明目张胆地眺望,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对峙中的两人。
甄惜嗤笑道:“这是搞什么?顾成均,你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我给你太太鞠个躬都不行吗?”
顾成均刚想开口,就听那个女孩声音颤抖着说:“甄惜,我是你的影迷,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甄惜错愕,只觉得这个场面有种诡异的荒诞。如果这不是顾成均提前安排的,那么只能说太过巧合,竟然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影迷会在灵堂上追星。可是如果是追星,这个女孩眼里却没有半点仰慕。相反,她的目光冷峻而锐利,充满了轻蔑和仇视。
甄惜忽而笑了,“你不是我的影迷,你是顾成均的影迷吧?”
明薇眼神一闪,干笑了一声,“甄小姐,我真的很喜欢你。”
甄惜正要发作,顾成均的经纪人老胡带着两个保镖匆匆赶来,张口就朝明薇呵斥着,“你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场合,哪里有你捣乱的份?”
明薇不为所动,突然一把拉住了甄惜的手,“甄小姐,求你和我合影签名吧!我为了见你很不容易的!”
甄惜吓了一跳,想要甩脱。胡家华大手一挥,两个保镖扑过来把明薇抓住,老胡本人也顺势拉住了甄惜。
“甄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来,来,我们过这边说话。”
老胡不容甄惜分辨,将她朝休息室拉去。而明薇则像小鸡似的被两个保镖一路拎出了灵堂。
顾成均抿了抿唇,紧随而去。
保镖把那个女孩拖到了外面偏僻处,往墙角一推,一点都不惜香怜玉。
女孩子也不吵不闹,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然后抬起头,正对上顾成均探究的目光。
顾成均在树阴下站定,望着她,没有出声。
女孩眉清目秀,面孔陌生,年纪很轻,眼里却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成老与稳重。她先前突然站出来,纠缠甄惜一番,看似荒诞无礼,却巧妙地化解了现场的尴尬,也算是帮顾成均解决了麻烦。
顾成均问:“你是永盛的员工?”
明薇摇了摇头,把视线别开,“我是来打工的。”
顾成均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明薇迟疑了一下,“周……薇。”
顾成均嗯了一声,“你不方便继续做了,我会和刘经理说一声,让她给你结算工资。放心,公司不会为难你的。”
明薇就等他这句话。这事一闹开,她自然没办法继续打工。但想来甄惜也不会再那么嚣张,还会折返回来给她上香,她现在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顾成均看着明薇大步走远的背影,忽然把她喊住:“周小姐,刚才谢谢你。”
明薇慢慢回过头,隔着一片稀疏的灌木望着他。临近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她头上,滚滚热气之中,女孩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深秋的湖水。幽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写着淡漠的情绪,以及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不用谢,顾先生。”女孩嘴唇翕动,轻声说,“我并不是在帮你。”
顾成均诧异。明薇已转身消失在了围墙的那一头。
“说吧,怎么回事?”宋佳妮抱着手,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虎视眈眈地瞪着明薇。
明薇无精打采地解着领结,“没什么,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什么?甄惜吗?”宋佳妮不明白,“你还真的是顾成均的粉丝呀。不过,他和甄惜的传闻是真的?甄惜胆子也太大了,公然跑到人家太太的葬礼上来耀武扬威。”
明薇拧开水瓶,仰头大灌了几口,长叹一声,“明星的是与非,随便哪个旮旯里扫一扫就是一箩筐,是我多管闲事了。”
“不过顾成均倒是很大方。”宋佳妮点着信封里的钞票,“居然还多给了你五百块呢。”
明薇嗤笑。
他夸奖她机灵,是因为自己解救了他于尴尬之中吗?可这五百块钱和甄惜那没有行成的鞠躬礼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想换手机吗?五百块给你好了。”
“这怎么可以,这是你的钱。”宋佳妮连连摇头。
明薇说:“你要是不要,我就把这钱丢进垃圾桶了。你就当帮我个忙,别浪费。”
“你这个倔强的性子呀。”宋佳妮只好收了钱,“好好,今晚我们去海鲜楼大吃一顿。辛苦了大半天,这点犒劳总应该享受才是。”
“也行。”明薇退让了一步。
“哎呀,说回来,今天居然会看到唐佑廷!”宋佳妮摸着下巴,“Legend解散的事闹得那么大,结果到最后他是受益最多的人。”
“Legend解散不是因为他们那个键盘手自杀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这些歌迷都知道,键盘手自杀,也和唐佑廷有关。”宋佳妮冷笑,“说是唐佑廷一直都想单飞,但是原来的公司不肯解散乐队。唐佑廷和键盘手关系一直非常亲厚,结果就因为这个事,弄得那个键盘手抑郁症加重,才自杀的。”
“我倒不知道这个事。”明薇有点诧异。她之前也算是业内人士了,都没听说过这条八卦。
“你以前专心读书,怎么会听说这种事。”宋佳妮说,“总之,现在Legend的粉丝内部分化,不少人因为这个而ANTI他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收拾好了随身物品,“那我先回去了,你今天忙完了来我家找我。”
她背着包,埋着头从员工通道朝侧门走去。那里粉丝和记者少,外面有条小路通往公交车站。
离开大堂的时候,明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遗像。画像里的女子依旧无知无觉地微笑着,满堂嘉宾,尽是传奇风云人物,给她死后增添无限哀荣。
明薇回到了家,王妈妈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紫菜蛋花汤,“回来啦?累不?赶紧洗手吃饭吧。”
明薇站在厨房门口,默默注视了王妈妈半晌,然后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母亲早逝,她从来没有过看着母亲在厨房操劳的记忆。现在换了一具身体,却让她拥有了母亲,她觉得这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眷顾。舍弃一个顾成均,换来一个母亲,这天底下估计还找不到这么划算的交易吧。
顾成均夫人张明薇女士下葬的消息,几个门户网站都刊登了一篇短文报道。附带的照片里,顾成均抱着亡妻遗像,低头做悲痛状。明薇在网吧里看着顾成均那张假惺惺的脸,顿时有种拿起骨灰坛子朝他头上砸的冲动。
装给谁看呢?
顾成均的人生也算大起大落,先是从中产家庭的少年变成穷光蛋,然后又演戏出名,成为了巨星影帝。这么年轻就死了太太?不要紧,太太娘家的家业,现在全归他继承了。落入过人生低谷,他才会更加珍惜成功的顶点。名誉,权力和金钱,他现在已经全都握在了手中。用死去的太太做戏,他也根本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一个明星太太的去世,原本不会掀起很大的波澜。如果不是涉及到永盛易主,也许媒体连葬礼都不屑一顾。而如今,结束了张明薇的葬礼跟踪,媒体又开始了下一轮报道,重点就放在了永盛的变动上。
财经新闻上,永盛易主的新闻热热闹闹地播了一个多礼拜都还没歇,新闻里时不时闪现着顾成均的身影。只是以前只上娱乐新闻的他,现在却频频出现在经济类新闻里。
顾成均一身黑衬衫配黑西装,白色领带。他抬手挡闪光灯的时候,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发光。
明薇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新闻稿里提到她的名字,她也毫无知觉。
感激不是爱。但若真有感激之情,你又怎么会去欺骗她的感情呢?张明薇从来没逼你爱她、娶她。你们当年恋爱自由,结婚自主,成年人做事要对自己负责。别到如今摆出一副自己被迫屈身的委屈样,给自己的负心找借口。
明薇笑着,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了出来。
顾成均,我曾经那么爱你,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到了九月,天气转凉,宋佳妮也回学校上课去了。明薇并没有复读的打算,于是空闲了下来。她找了个时间,和王妈妈坐下来认真谈了一次。
明薇认真地说:“妈,有一家公司,叫永盛娱乐公司。他们即将招收一批练习生,我打算去报名。”
“什么练习生?”王妈妈不明白。
“就是预备生。进入公司接受训练,将来做艺人。”
王妈妈茫然,“小薇,你想去做明星?”
“是演员,妈。”明薇解释,“就像一份普通的工作一样。”
王妈妈还是很不安,“他们都说里面坏人很多……女孩子进去要被欺负的。”
“妈,”明薇拉着王妈妈的手,“这家公司非常正经,对艺人也相当保护,是一家大型而且正规的娱乐公司。而且,我只想做个演员,只想演戏而已。只有那些想出名的女孩子,才容易被占便宜。”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谁又说得准到时候会不会有变故?”王妈妈还是不放心,“咱们家这房子就要拆迁了,补偿有铺面,咱家不缺这个钱。”
“都说了不是赚钱,是工作呀。”明薇柔声劝说道,“我真的很喜欢表演。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拼搏一下。”
“你不是一直都想考大学的吗?”
“我现在想通了。人生很短,追求自己喜爱的事业,比盲目地考大学要正确。我会好好努力的,妈。”
王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从小就特别有主见,我是没办法说服你的。如果你坚持,那就放手去拼搏吧。妈妈能为你做的也不多,但是支持你还是能够做到的。”
“谢谢妈!”明薇鼻子发酸,张开手拥抱住了母亲。
永盛的这次秋季选秀,似乎就是专门为那些中考和高考失利的孩子准备的。
明薇领了一张表格,顺着墙上箭头的指示来到等候室,满眼所见都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年轻标致的面孔似乎有些相似,可是仔细看又各有各的不同。他们满怀着星梦来到这里,接受挑战和挑选,就是为了能寻找到一条通往灯火璀璨的舞台的光明大道。
往年永盛选秀,明薇都会亲自主持,而且是首席评委。可如今,她只是一员不起眼面试者。周明薇不是这群孩子里最漂亮的,但是她却有着别人没有的优势。
面试室的门打开,上一个进去的女孩满脸红光地走了出来。
“天呀!谭立达老师是面试评委!”
一石激起千层浪,兴奋和期盼写满了每一张脸。
谭立达,永盛的艺术总监,知名音乐制作人,十几年来培养出了数十位红人巨星。他是永盛的坐镇大神,也是业界的一个传奇。所有新人都梦寐以求能拜在谭立达旗下,受他指点一二,都好过自己单打独斗数年。
明薇一直等到将近中午,才轮到自己,这并不是个好时候。面试老师经过一个上午都已经疲倦,明薇走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无精打采。
谭立达双手抱肘坐在正中,闭目假寐。他今年五十有三,略有点发福,衣着随意,怎么看都是个平凡和气的邻家长辈。他和张明薇的父亲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也是明薇的干爹。他自己早年离婚,儿子跟着前妻生活在英国,一年难得见上一面,于是也把明薇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周明薇?”谭立达的助手困惑地念着资料,“你叫周明薇?”
谭立达因为这个名字猛地睁开眼,目光犹如探照灯一样落在明薇身上。助手察言观色,立刻机灵地把资料表递到了谭立达面前。谭立达漫不经心地扫了资料表一眼,再度把目光投向那个站在房间中央的女孩身上。
这个女孩并不是那种艳光四射的漂亮,却美得很细腻,十分耐看。很少有人能在他逼人的目光下保持镇定,公司里的练习生和新艺人全都畏惧他的这种目光。可这个自称是张明薇的女孩,却是那么从容自若。
左右的面试人员见谭立达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也不免互相交换了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
“周明薇是吗?”谭立达开了口,“为什么想要来我们公司?”
明薇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平稳地回答:“我想改变我的生活。我很喜欢表演,但以前一直没有机会进入这行。永盛娱乐资产雄厚,专业水平高,对于我来说,能在这里学习表演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女孩虽然年轻,但是说话条理分明,不拖沓啰唆,更没有虚浮言辞。光这一点,就给面试官们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谭立达看了看资料,“你资料里写着专长是表演。这样,给你五分钟,命题是‘希望与绝望’,自由发挥。”
旁边的面试官都傻了眼。这是什么古怪的命题?让这没受过训练小姑娘自己发挥,能发挥出什么来?
明薇却并不惊慌。沉吟了片刻后,她抬起双手,轻柔地搭在胸口上,头微微仰起。
“我有一双红舞鞋,上面缀着珍珠。当舞台的灯光照射进来时,它明亮犹如宝石……”
谭立达环抱在胸前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然后聚拢,出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
而此刻的明薇,仿佛已经化身成为那个失去了双腿的舞者。在漫长的夜晚里,她怀抱着旧舞鞋,坐在窗前,仰望着漫天繁星,追溯着过去的荣耀,已经来不及实现的梦想。
她时而悲愤痛苦,时而豁达地安慰自己,“……你曾经有过,我的好姑娘,那美好的时光。无数人终身碌碌无为,蹉跎麻木,而你,曾站在那灯光聚集的地方,尽情地飞翔。”
少女带着稚气的面容上浮现出对那段辉煌岁月的缅怀。她伸出双手,仿佛想摸一摸那触手可及的荣耀。可是……手终究无力地垂落下来。她已经无法站立,昔日近在手边的一切,如今都已遥不可及。她的脸上写满痛苦与纠结,写满了对过去的缅怀,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她捶打着双腿,此刻的女孩,已是满脸泪水。
停顿了片刻,少女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等到她站回到面试官前,抬起头来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可是神情早已恢复过来。
“我演完了。”女孩还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句。
面试官们目瞪口呆,继而如梦初醒、纷纷对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薇无畏地对着谭立达深沉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过他的双眼,直视进他的内心一般。
谭立达面色如水,难以琢磨。
“谭老师,你看……”助理轻声问。
谭立达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周明薇是吗?”谭立达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跟我来一趟。”
明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跟着谭立达从侧门离开了面试室。
谭立达背着手,带着明薇穿过挂满了海报和奖状的长廊,一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沿途碰到的员工纷纷向谭立达行礼,一边却也不忘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少女。明薇安静地低着头,跟着谭立达走过这条她也很熟悉的路。
秘书送上了两杯茶,谭立达招呼着明薇坐下。
“朋友送的铁观音,你尝尝吧。”谭立达这时的语气温和了一些,“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喜欢喝茶的。”
“我喜欢。”明薇捧起了茶杯,“以前我爸爸……很喜欢喝。”
谭立达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对面这个低眉顺目的女孩,“我看你资料里写的是三中的学生,你的成绩应该很好,怎么不去上大学?”
“差了几分落榜了。”明薇说,“而且,我的理想是表演,闯这个圈子,就要趁年轻才好。”
谭立达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有个干女儿,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也很喜欢演戏。她身体不好,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于是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梦想。但她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子,所以,在她考上大学那年,为了表示庆祝,我专门给她写了一个小剧本。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舞者,因为双腿残疾而告别舞台,但是她悲痛之后没有放弃希望,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舞美大师。”
是的,明薇当然记得。自己当初读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是多么温暖和开心。
“你今天表演的,就是这个剧本中的一个片段。”谭立达目光犀利如箭,“这个剧本从来没有公开过,你是从哪里读到的?”
明薇紧抿了一下唇,放下茶杯,抬起头来。
“谭老师,我和张明薇女士认识。”
谭立达困惑皱眉,“你们认识?”
明薇继续说:“张女士生前曾经参加过一个‘向日葵宝宝’的慈善活动,就是去儿童福利院慰问孤儿。我那个时候是学校的学生会委员,学校也组织我们去福利院做义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张女士。”
“这样啊……”谭立达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因为我的名字和张姐的名字一样,所以我才和张姐认识了。她人很好,知道我很喜欢戏剧后,给我推荐了很多书目。我说学校社团要表演话剧,不知道用什么剧本好,她就把这个红舞鞋的剧本给了我。”
明薇目光真诚地望着谭立达,“张姐说,这个剧本放在她那里也是浪费,希望我能把它演出来,演好了,将来给她看。所以我后来就在家里练习了这个剧本。”
明薇倒是没有撒谎。在她还是张明薇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不能生育,但是十分喜爱孩子,曾资助了不少儿童福利院,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福利院和孩子们玩耍。在那里经常会碰到一些社会团体和做义工的学生,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而且谭立达也不会真的去把这件事调查得那么详细。张明薇性格豁达热情,乐于助人,这点熟人都知道,谁都不会怀疑。
谭立达终于收回了疑惑的目光,幽幽长叹。
“小薇她的确是这样的人……她提到过我吗?”
明薇摇头,“我只和张姐见了一面,主要都在谈戏剧。我那个时候都不知道她是永盛娱乐的董事长,直到后来她去世,我看了电视新闻……”
她没有套近乎,反而让谭立达更加放心。
“你的情况我明白了。”谭立达放下茶杯,明薇也知道他有送客之意,便站了起来。
“那么,谭老师,我就不打扰您了。”
谭立达点了点头,“你回去等消息吧。”
明薇恭敬地鞠躬,然后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想和谭立达相认吗?当然想。可是话要怎么说呢?干爹,我死而复生,成了一个小女孩。
谭立达没有心脏病也要给吓出心脏病来不可。更何况,永盛才易主,个中关系复杂,就算谭立达认了她,顾成均也难保不把她当骗子,然后直接押送派出所。
来日方长。她和顾成均,迟早有对峙的一天。
秘书推门问:“谭老师,面试那边问您还过去不?”
“我下午再过去。”谭立达说,“还有,你把刚才那个女孩,叫周明薇是吗?把她的资料给我看看。”
过了三天,明薇就接到了永盛娱乐的电话通知,说她已被选中,请于次日早上九点去公司报到。
明薇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愣了一阵。
其实她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认为自己会被选中。她虽然对自己的才华有信心,可是公司选秀很多时候还是要碰运气。现在看来她面试的时候含蓄地同谭立达套了近乎,应该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人穷志短,她所有的抱负都得以进入公司为基础,走关系这种做法,当下也只有硬着头皮认了。
以前,明薇是永盛的总裁,掌握着那些练习生的命运。而今,她却成了芸芸练习生中的一员。这次她的命运又是谁来掌握呢?
次日明薇准时来到公司,会议室里坐着这次选中的五十多个练习生。放眼望去,一水的美貌少男少女,即便是明薇身体里这个二十八岁的灵魂,也已忍不住心神荡漾。
永盛有个传统,新练习生进公司会由董事长来训话。明薇进来这天,便做好了会碰上顾成均的准备。不过很快她就得知,顾成均出差去了美国,代替他来给新人训话的是另外一个主管。
平心而论,明薇隐隐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畏惧顾成均,只是她现在正在养精蓄锐。在反击之前,她并不想和他过多的纠葛。
永盛的宿舍和大学宿舍相似,三房一厅,小小的卫生间和厕所,早上起来必然会有一番厮杀。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两张桌子和两个衣柜,空调家电还算齐全。保洁大妈每周过来收拾一次,公司食堂有免费饭菜提供。
明薇后来才知道永盛这次从全国一共招了五十几名练习生。加上原有的练习生,永盛练习生的人数现在已在三百名以上。这些孩子都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和考核,这其中也只有少数佼佼者才有希望出道。
浩瀚星海中,你只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为最耀眼的那一颗。
和明薇住同一个房间的是一个叫苏可晴的女孩,小明薇一岁,性格活泼,很机灵,有主见。其实想入这行的人,又有哪个没有点心机呢?
练习生的生活在搬进宿舍的第二天就拉开帷幕。
第一天就有仪态和形体课,学员们首先要学习站立和坐姿。授课的老师年纪已过不惑,可是看着不过而立之年,仪态优美,气质高雅。
女孩子们站成一排站立,老师一个个矫正大家的姿势,并要求学生们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小时不能变。明薇她们一直站到腰酸背疼,两脚麻木。一上午只学了两三个姿势,女孩子们就已叫苦连天。
老师不屑道:“台上半分钟,台下十年功。你看哪个演员是天生仪态万方、风情万种的?每个刚进来的都叫受不了,熬下去混出来了的,哪个不回头感激老师?”
下午上声乐课时,明薇那门外汉的唱腔被老师数落得够呛。老师可不管你进来前嗓子多好,在她这里一概都是“杀鸡杀鸭”的程度,全部从“哆来咪”开始练习。
之后一连一个多月,都是这样密集的训练。声乐、舞蹈、舞台、表演……后来又加上了英语。
文化课是明薇的长项。她大学本科学的就是戏剧艺术史,各种理论知识当然难不倒她。所以文化课的老师特别偏爱她,甚至默许她缺课。
但身体的疲惫并没有减少精神上的满足感。
明薇现在可以轻松地跳跃和奔跑,这是她上辈子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为此她迷恋上了舞蹈,她不知疲惫地练习着,感受着血液奔腾的自由,从此再也无需为自己的心脏担忧。
周明薇年轻柔软的身体给了她很大的发挥空间,她现在已经彻底掌握了这具身体,和它完全融为了一体。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她不会再感到陌生,只会为自己的年轻和充沛的精力而欣喜。
日子久了,她甚至已经有点忘记过去的自己那张平凡的面孔了。
张明薇的死犹如一阵轻烟飘过,并没有在娱乐圈掀起什么话题。关于顾成均和甄惜的各种流言,之前甚嚣尘上,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没了声音。
明薇只当这两人还有点基本的廉耻之心,不至于自己前脚刚死,他们后脚就出双入对。人在做,天在看,是非恩怨分明着呢。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和顾成均纠缠的十年,总是夜不能寐。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