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王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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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天听

多乌相苏换上了干净衣服,衣服是火红色的,跟乌休穿的一样,怀西忍不住说:“你们俩长得真有点像——”下巴立刻被多乌相苏捏住,拎起茶壶,把壶嘴对住她往里灌,“呃呃呃……”这句话只能以一串含糊不明的声音结束,“……我……我是病人……”

“是吗?”他挑高了尾音问。眉毛和眼角也跟着挑起来,灯光下清碧得照得见人的影子。怀西弱弱地打住了。可恶,居然不能跟这双眼睛对视。这张脸她明明早就看惯了啊,难道因为他换了一个红衣服她就失去了免疫力?没理由啊,她又不是红色控。

多乌相苏成功地以眼神堵住了她的嘴,接着向乌休道:“你不是人。”

呃?这句话吓了怀西一跳,明明眼望着乌休的多乌相苏却突然伸出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记,“嘴张那么大干什么?”

“你几只眼睛啊?!”怀西揉揉脑勺,“你管我啊!”

“我是你主人,别忘了。”

他挑眉的样子很邪气。

怀西觉得有必要再拉他回乌家上空摔一次——仿佛一摔之后他体内的邪恶细胞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活增长,她不敢想象照这种进度发展下去这人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大夫是治不好你的,不过我可以试试。”多乌相苏对乌休说。

乌休只淡淡含笑,“是吗?”他脸色还有点苍白,整张脸就像血红背景下画出的一朵白莲。

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病中,也是美人。

正冒心心眼中,后脑勺又被拍了一记,她怒视,“你!”

“看什么看?”他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别人,但奇怪,他居然不讨厌这个“别人”。虽然他在这个人身上出了个丑,但仍然觉得莫名的亲近。也许真是因为长得比较像?他打量这个人,道,“你的身体很奇怪,不是人族,也不是蛊人。不过,我觉得蛊人的治疗方法对你更有用。”

“只要能救他,请帮忙。”胭脂雪眼中流露出祈求的神色。

怀西不算太了解雪老大,但她知道雪老大绝对不是一个随便开口求人的人。

多乌相苏对胭脂雪却没什么好感,他只用眼尾瞥了她一眼,“你说救我就救?”

怀西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的脸色缓了缓,去握乌休的手。乌休却避开了。

“如果用蛊救我,我会变回蛊人。”乌休带着一丝笑意道,“我想做人。”

“照这样下去,你只能做死人吧。”

乌休没有回答,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幽幽深深,多乌相苏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有点失神,“多乌相……苏。”

“你认识小墨吗?”

“小墨?”脑子里依稀有什么滑过,瞬即消失。也许是这个名字听上去太普通了吧,所以觉得似曾相识,“也许认识吧,但我不记得。”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愿意把自己的事说出来,“老实说,今晚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我可能有失忆症。”

“你们……去过乌家?”

这句话乌休问得很慎重,虽然脸上仍然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但眼眸变得特别黑。怀西又发现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他们一旦认真的时候,眼珠就会比平时黑很多。

“是的。”怀西答,“我本来是你的侍女,可惜没见到你乌家就出事了。但我还有些东西放在乌家,所以今晚出来拿。”

想到她叫多乌相苏出来时——那时还是乖宝宝的多乌相苏——多乌婆在下面一脸震惊的样子,她有些发愁呢。多乌婆本身就看她不顺眼呢。可是这件衣服是她的宝贝,她不能不拿。

乌休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她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把她吸进去。乌休是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她得出这个结论,然后听到他慢慢问:“你们,去了湖里?”

“咦?!”多乌相苏和怀西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诧异,“你怎么知道?!”

乌休慢慢地笑了,这笑容却有一丝涩意,不过他掩饰得很好,眨了眨眼睛,“猜的。”

多乌相苏看着他也笑了,“嘿,我喜欢你,所以我决定救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救定了。”说着转头向胭脂雪,“你,把你的首饰全拿过来。”

胭脂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她相信这位蛊人少年有能力救乌休,那么,无论要她拿什么都不成问题。首饰很快拿来,哗啦啦堆了半桌子。珠光宝气,耀得人睁不开眼。

“这些够吗?”胭脂雪问。

“问她。”多乌相苏懒洋洋地说。

“呃?”被点名的怀西睁大眼。

多乌相苏忽地一笑,顺手捞起一根长长的珍珠项链往她脖子上套,“送了一对耳环很心疼吧小气鬼?自己挑吧。”

再转过脸来的时候,神情却已变得郑重。乌休像是一直在出神,宝石般的眼睛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了他的身体望向另外一个人。正在他第二次伸出手的时候,乌休站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改变体质?”

“那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活不了多久?”多乌相苏皱眉看着他,“人族的血很难乖乖在你体内生存。你得经常换血,而且不能让自己受伤。一旦有个小伤口,你很可能就会失血而亡。这样你也想变人?”“嗯。”乌休懒洋洋地笑了笑,眼中光华流转特别美丽,“我当蛊人当腻了。”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蛊云飞行于夜空,多乌相苏躺在上面,轻轻地说。

怀西则坐在上面对着一包袱的首饰发愣,“嗯”了一声。拿起一只蓝宝石的戒指。宝石被切割成眼睛的造型,蓝汪汪的像是一片小小海洋。怀西戴上去试试,叹息一声,又拿下来。

“怎么?还是舍不得那对耳环?”

“不是啦。”这些东西,尤其是宝石的东西她都很喜欢,可是——“你明明没有帮人治病为什么还要人家东西?”

“那她硬要塞给我,我也没办法。”他说着忽然把她拉到身上,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再说你那个时候口水都流了一地,我硬说不要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啊啊——”被突然扯翻的她碰到了包袱,一只翡翠镯子滚了出去。一只倚人蛊灵巧地接住了镯子,送回来。怀西赶紧把包袱扎好,一颗心回到肚子里。

“看吧看吧。”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眼角带笑地看她,“而且,你也不想想她为什么硬塞给我?”

“为什么?”

“因为她想让我替乌休治病啊。”

“可是乌爷不愿意啊。”

“我可以先弄昏了他再治嘛。”

“呃……”

他的脸逼近她,“‘呃’什么?”

明明是同一张脸,为什么换了一种脾气她就没办法面对了呢?她还是喜欢那个乖宝宝多乌相苏啊。这双眼睛,这张脸,因为这种又是傲气又是邪气的表情而焕发出从前所没有的光彩。

若说这张脸是宝石的话,他的神情就像是打在宝石上的灯光,整个人不可思议的光芒璀璨。

只是这样一逼近,怀西就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瞧着她,“发什么呆?”

“呃啊,没什么。”她快速翻了个身,背对他,“好困,睡觉。”

他“哼”了一声,从后面抱住她。侧身的睡姿,无比紧密地贴合,她整个人像是镶嵌在他怀里。这样完满呢。他舒了一口气,心情很好地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你的脸比平时烫。”他说。

岂止是烫,简直可以煎鸡蛋。

以前她任由他抱着她睡,因为她完全当他是个小孩子啊。白天的多乌相苏醒来,她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知道了白天的他根本就是无情无欲的神仙中人,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是这一个……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绪的人……

“怀西。”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听得到他声带的震动,“做蛊人吧?”

“啊?”

“人族的寿命太短了,你很快就会死的。”

“是这样没错,但是……”

“如果你死了,我到哪里再找一只和你一样的宠物呢?”

“宠物”两个字让她翻了翻白眼,“你们找宠物不是很简单吗?下城里这么多人,招满门里还不断有人进来。”

“那是不一样的……”他将她抱得紧了点,声音不知怎的有点幽幽的,“即使都是人族,每个人也都是不同的。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我只喜欢你这样的……如果在怀西的世界里,这是一句多么动人的告白。但是如果后面再加上“宠物”两个字,就很让人冒汗。她没好气,“放心,你会找到的。”

搂着她的手忽然用力一勒,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扳向他,声音也抬高起来:“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这不正和你在一起吗?”

“我是说将来!说以后!”他很气愤的样子,大眼睛里燃着小小火焰,“再过个几十年你就死了!我到时找谁去?!”

她叹了口气,手抚上他的脸,“可是人就是这样子的啊,我们不是同一个种族,怎么永远在一起?在我的世界里也有很多人养宠物,但宠物多半都会比主人先死。有些人因此太伤心就从此不养宠物了,有些人却可以一直养下去。其实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受不了打击的人,我不在了你一定可以找到别人。”

然后像抱着我这样抱那个人,像依恋我一样依恋那个人,也像拍我的后脑勺一样拍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象中,一颗心忽然酸软起来。

他看到她眼里眨起的水光,声音放软了,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所以,我把你变成蛊人,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眼中星光闪烁,“那样我还可以娶你!”

不能解释那一下的震荡,像是什么东西把心脏顶上了天,又飘飘忽忽地落下来。怀西的脸发烧,在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嘴巴已经自动地道:“这个……这个……我……我们还小,说这个好像太早了一点……”

这句台词她很熟悉,十四岁的时候有男生约她,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事后认为自己做得甚是巧妙,一直引以为豪,没想到这时忽然就蹦出来。

多乌相苏的脸色慢慢变得很难看,“你……拒绝我?”

“不是啦!”哎,也不能这么快否认啦!真是的,这种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啊,“变成蛊人我怎么回去?”“回去?”他的眉毛挑了起来,“回哪里去?”

“回家啊!”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了起来,“傻瓜,没有放满令,谁也回不去。”他睥睨她,“不要以为我会给你放满令哦。”

“我又不是从招满门进来的,才不用那东西呢。”对于回去这件事,怀西一直很笃定。因为如果不回去,后果太可怕了。首先不能把蛊玉还给叔叔,叔叔会咒死她。其次爸妈会想死她。再然后她还想考清华,她还想当律师,她还有很多理想没有实现啊,“这里虽然很美,你也很美,可是,这不是我的地方啊,我终究要回去的。”

“你是怎么来的?”他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

“我说出来你未必会信。”她已经被太多人(包括蛊)嘲笑过了。

“你说。”

“蛊玉带我来的。”她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又要照例解释一下蛊玉是什么东西。她的表情很无奈——每当说起这回事,她就自动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宣称“未来世界由狗统治人”的小狗。

多乌相苏倒没有像别的人那样露出嘲讽的神色,怀西看着他觉得不对劲呀,以这个人的狂傲劲,一定笑得比谁都厉害才是。但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忽然道:“蛊玉给我看看。”

他像是有几分信耶!怀西的眼睛亮了起来,不愧是我照顾这么多天的多乌宝宝啊!她从衣领里把蛊玉拉出来,“呐。”

他拈起它,很仔细地研究。一道蛊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怀西的脖子上解开来链扣,等怀西觉得脖子上一松已经晚了,蛊玉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大笑了起来,把链子扣在自己脖子上,欣赏一下,“嗯,虽然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嘿嘿……”他一脸得意地看着她,“我看你现在怎么回去。”

“多、乌、相、苏!”她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个混蛋!”

他笑着翻了个身,蛊云从中间一分为二,他在那一半蛊云上冉冉飘开,怀西一扑之下险些掉下去,吓得魂飞魄散,“多乌相苏!”这一次却是求救。

“错了。”他躺在那一边懒洋洋地把玩着蛊玉,“要叫‘主人’。”

怀西咬了咬牙,想坚持一下身为人族的尊严。可是蛊云晃荡起来,她吓得哇哇叫,悲愤地向恶势力投降,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主人!”

“嗯。”他悠悠地乘着蛊云飘过去,两块蛊云重新合二为一。看着他一脸的得意,虽然心底恨得牙痒痒,手却有自己的意识,立刻抓紧他的衣袖。

这种眼中闪着泪光、脸上带着愤恨、嘴巴紧紧闭上含着委屈的样子真是很可爱啊!多乌相苏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糖那样融掉了,变成甜蜜蜜软趴趴的一堆,他抱着她在云上打了个滚,“有宠物真好啊!”

怀西在他怀里一脸的海带泪,好个屁,刚才望下看的一瞬她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这是在哪儿?”底下早已经没有了灯光,黑压压一片,是飞得太高了?还是根本已经离开城市了?

“管他呢。”笑眯眯的多乌相苏答,一副“有宠万事足”的模样,倒在软软的蛊云里,“飘到哪儿是哪儿,我们睡觉吧。”

“喂——”

失去了主人的意志,蛊云漫无目的地在天空飘移。虽然很是担惊受怕,但最终扛不过睡眠的诱惑,她睡着了,等醒来时,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一缕晨曦透过薄雾,照在怀西脸上。她醒过来,趴在蛊云边上往下看了一眼,险些吓得跌下去,牢牢抓住多乌相苏的肩。

那样的力道令多乌相苏睁开眼,就看到她惨白的一张脸,她的声音打颤:“这、这、这、这……这是哪里?”

多乌相苏抬眼看了看——那淡淡的玉石一样没有波动的脸告诉了怀西他的身份,这样抓着他不太好,可是想到高度她身子一晃,多乌相苏拉住她。

“抱、抱歉。”她扶着脑袋,哪儿也不敢看,“……我们到底在哪里?”

底下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云层。

她第一次坐飞机时傻看了N久、然后对爸妈说“要是能躺在上面睡觉该多舒服”的云层!

现在她总觉得身上的蛊云随时会散开,然后她就直接掉下去——当然,云层是不会接住她的。

饶是有过几次“飞行”经验也扛不住了——从来没有到过这个高度啊!

多乌相苏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伸手扶住她。蛊云慢慢落下,穿过云层,底下的视野渐渐清晰。

大片的山林和原野卧在地面上,甚至还有水田,有人族在收割稻子。他们看到有人驾云而过,纷纷跪下来膜拜。

这是最最基层的人族。他们当中绝大部分进入招满门便被拍卖给农场主人,成为劳动力。他们都没有见过蛊人。虽然传说他们生活在蛊人的国度,但他们看到的全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许多人都认为自己其实仍然在自己的世界,只是来到了不同的地方而已。

当然也有原本家世不错来到这里却不得不拿起锄头的人在,怎样形容这样脱轨的人生呢?唯有以“上天的惩罚”来解释。

“这里是红州郡。离中古城大概三千里。”蛊云缓缓飘过树梢和屋顶,地形和特征与脑海中的地图吻和,多乌相苏得出答案,快到集市上的时候,他降下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果然不错,但是怀西有点意外,“下来干吗?”三千里地得快点赶路啊。

多乌相苏看着她手里的两只包袱,“有钱吗?”

“呃?”

“有钱的话自己去买吃的。”

不仅有钱,还有很多钱。她挑了家最阔气的店走进去,饭菜很快上来。

蛊人贵族是不吃熟食的,店主度其身份,将多乌相苏引到后院。里面花木繁盛,小径幽深,布置得十分纤丽。在阳光下蒸腾出浓郁的香气,看得出来蛊气充沛。

“你们也做贵族的生意?”

店主满面堆笑,“当然。大人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不好好伺候大人伺候谁呢?”

州郡里的蛊人贵族并不像中古城那样轻视人族。他们对于人族的许多事都很感兴趣。当然他们不会像蛊人庶民那样学人族饮食作息,人族的食物会影响他们体内的蛊气,也就直接影响他们的灵力。但他们又乐意到人族的集市上逛逛,聪明的人族商家就专门开发出许多供贵族享用的东西,这后院只是其中之一。

甚至还有蛊人贵族把房子盖到人族群居的地方,因为“觉得热闹、有意思”。

在街上逛了一圈之后两人启程回中古城,多乌相苏站在云端,眼睛望向虚空,一直没有出声。

怀西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虽然明明身边是同一个人,但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常令她把他当成两个人。在晚上的多乌相苏面前,她很自在很放松——昨晚的除外,那个太可恶了!白天的多乌相苏却总让她忍不住肃然起敬。

“不知道蛊人国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有些低沉地开口,却没有再往下说,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有些蛊人贵族,甚至更愿意成为人族。”

他叹气的样子真美,下巴微微抬起,眼睛微微合上,从她这个角度看到一个极优雅的脖颈,像玉像一样,“是啊,有些人宁愿得重病也不肯再做回蛊人呢。”

“你知道?”

“昨天晚上我遇到了。”当然你也遇到了,只是你不记得——怀西可没忘记他警告过她别提这一茬的事,技巧地将它省略掉。

他的眉头微微拢起来,“昨天晚上你们干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这个敏感的问题。用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人格分裂!怀西在心里暗叫一声,但他既然问了,她也不能不答。她说到他们去下城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当她说到他昨夜的言行异常时,蛊云剧烈地晃动一下,怀西险些跌下去,吓得哇哇叫,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苍白,额头沁出冷汗,再也站不住,跌坐在蛊云里,“他……他……他……”

他终于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他”后面的话,他深深地呼吸,以平息自己动荡的情绪。良久良久,他睁开眼,脸色虽然还有些发白,但眸子已经恢复往日清朗,“乌休……在哪里?”

乌休不在雪妆楼。白天的雪妆楼是不开门的,但看门的人告诉他雪老大的住址。

“雪老大说如果看见一个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少爷来,就带去找她。”看门的人忠实地传话,一面心醉于眼前人惊人的美貌,只可惜太冷了一点。他心里补充。

雪老大的院子里面怀西很熟悉,只是怎样到达却没有印象。院子里的竹子还在,梅树此刻还像枯枝,但菊花开得凛冽。

“我知道你会来的。”胭脂雪亲自迎了出来,多乌相苏微微俯首。就在一眼之间,胭脂雪发现他和昨天判若两人,但这白玉无瑕的脸毫无疑问是昨天那张,她的脚步微有迟疑,“多乌相苏公子?”

“是的。”他说着,指尖在袖子里微微一动,一道淡白的丝带模样的蛊气钻进雪老大的头部,雪老大看不见,只是觉得仿佛有阵风抚过发际,并没有多想,将他迎进屋内,“他还在睡觉。”

罗帐低垂,多乌相苏撩开一角,乌休靠在枕上安稳合目而睡,雪老大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但乌休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唤醒了。

“听说你病得很严重?”多乌相苏问。

乌休靠在枕上微微一笑,看了看胭脂雪。

“我在她身上下了蚀蛊,放心。”

“这样我才不放心。”乌休看着胭脂雪突然变了的脸色,苦笑。但多乌相休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她忽然发现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缠住,世界似被阻隔,不能动弹。

“男人对待女人要温柔一点呐。”乌休说。

多乌相苏恍若未闻,“你打算就这样死去吗?”他的神情不像往常一样空灵遥远,乌休知道,他生气了。

“其实,你们俩的脾气很像……”

乌休叹息般地说出这句话,多乌相苏的脸白了白,“‘他’的事等会儿再说,我先把你体内的人血放了。”

“多乌相休早已经死了……”病中的乌休脸色很白,唇却很艳,他轻轻合上眼睛,“相苏,我对不起你们……”

“我不想听这些。”多乌相苏的指尖微微颤抖,将乌休的衣袖撸上去,露出手腕,他手里多了把小小银刀,就要划下去。

乌休的另一只手阻止他,这只手很无力,但,很暖。

不是蛊人微凉的肌肤,而是人族特有的温热。

“虽然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们,但我把自己变成人族并不是为了赎罪而惩罚自己。我想真正地和我爱的人在一起,给她一个孩子,做最平凡的夫妻。”乌休说着,笑了笑,看着被倚人蛊包围的胭脂雪,“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成为她的同类,相苏,不要为难我。”

“可这样你会死!”

“那也不一定……”乌休懒洋洋微笑,“等我的身体适应了人血,我就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甚至,做父亲。在这个世界,留下我的血脉。”

多乌相苏怔住。他这才明白,原来乌休是真的不想要蛊人的身体,因为不想要蛊人的命运。

蛊人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蛊人共同的父母是轮回谷,所有人都在那里出生。确切来说,所有的蛊人应该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唯一用来区别辈分的工具是时间,而且“辈分”这个概念在他们脑中也十分薄,区分一切的其实是灵力。

也许是因为蛊人的血太冷了吧,他们孕育不了孩子,甚至根本没有****。蛊人的夫妻会彼此爱慕,但不会像人族夫妻那样交欢。

而人族,是一代一代,通过血脉相传。繁衍方式也是人族一直被蛊人鄙视的原因——牲畜才那样血肉淋漓地生育。

多乌相苏慢慢地收起了银刀,慢慢地站了起来,“你是第一个甘愿堕落成人族的蛊人。”

乌休抚着自己险些被割的手腕,笑了,“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是的。”沉默良久多乌相苏承认了,“这才可怕。”他收回了倚人蛊,胭脂雪重获自由。他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蚀蛊。

他把这一段记忆留给了胭脂雪。

“虽然你看上去总是冷冰冰,其实也是很温柔的嘛……”乌休靠在枕上看着他笑。胭脂雪在他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眼底有一片晶莹的泪。

多乌相苏准备走开,乌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笑容慢慢散开来,道:“相苏,昨晚——”

“想保住她的记忆,就不要让她听到不该听的话。”多乌相苏淡淡道,“那件事,不用多说了,我相信天意。上天选择谁,就是谁。”说罢,他走了出去。

怀西跟上他的脚步往院外去,耀眼红衣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也有一种寂灭的味道。她原本还想讨回蛊玉,却发现自己怎样也开不了口。

多乌相苏带着麻怀西回中古城的时候,翁公羽和突木春生正在前往太阿库当值的路上,遥遥望见一角红衣,翁公羽忽然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到红衣服就有点头痛。”

“多乌相苏居然会穿红衣……”春生微微惊讶,多乌相苏好像从出生的第一天就是穿白衣服。白衣像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层皮肤。

“现在无论他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意识到实力太过悬殊而自动把多乌相苏从对手席上剔除的翁公羽又是一声长叹,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降在太阿库门前,蓦地看到一脸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的突木约,立刻满上笑,“老师,早!”

“原来觉得时间还早。”突木约冷冷地看着两人,“进去把第五库的书抄一遍。”

“不是吧?!”翁公羽哀叫。

春生却微笑起来,与其看着翁公羽消沉,他更乐意看他受罪——最起码,这样的翁公羽有力量。

翁公羽,一直是充满力量的呢。

第五十库的院子里,翁公羽把书搬出来,身体四周铺满纸笔,每一缕头发抄一份,春生负责翻页和整理。这是很小的时候被罚抄而练出来的本事——这么多年突木约罚人的方式一直没换过,真是没有创意呢。

“翁公羽。”

正翻着页的春生忽然停住手。

春生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他愕然地停下头发。

“你看这一页。”

那是本库房书籍目录,最后一节是秘珍库的书目。春生的指尖停在其中一行字上:《术藏秘典》。后面一行小注:禁术。秘术。三司。

“?”翁公羽眼睛写着问号。

“我觉得,多乌相苏的问题,可以从这上面找找答案。”春生站起来,“我去找找。”

“这是三大司主才能看的啊!”翁公羽道,“而且我们又不是没试过他,梦魂香在他面前点着都没有问题。算啦算啦。”

“大羽?”春生皱眉,他不想看到这样消极的翁公羽,“你真的不打算再去请神祭吗?”

“去归去,但我不想再搞这许多花样了。”翁公羽的头发重新开始抄写,“封疆结界,离恨天……这些都是什么啊!春生,有什么禁术可以让人变得这么厉害,它早就不是禁术而是人人都争着学的灵术了!”“可是……”

“——喂,有空的话一起去襄归家。”

“干什么?”

“去看襄归如。”

春生横了他一眼,“是去看襄归昭和吧?”

“嘿嘿。”发丝舞动的翁公羽干笑两声,“顺便,顺便。”

提起她,翁公羽往日的神气又回来了,眼里有光芒闪烁。就冲这个,春生没法拒绝。

襄归昭和在襄归家处境很尴尬——襄归初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但襄归夫人舍不得,夫妻为这事闹僵了,襄归昭和却像是浑然不觉,和平常一样作息,也和平常一样寡言。

翁公羽有时候真的很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襄归初准备盛宴款待这两位年轻人,襄归如作陪。春生见襄归如脸色淡白,消瘦了不少,饭后同他往书房去聊下城结界的事,襄归如支吾半天才承认自己其实已经查到了眉目,但查到乌休和胭脂雪的关系时,他停下来了。

“他们成亲了。”襄归如说着,眼眶忽然红了,“我还去喝了喜酒……酒很辣。”他捂住胸口,仿佛那里还残存着酒的余气。

春生能做的唯有叹息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我知道这是失职……可是我不能把她的丈夫抓走,她会伤心。”襄归如的眼泪流下来。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它被埋在他的心底,时而汩汩地涌上来,那汁液是夹着丝丝甜蜜的酸涩。今天一开了口,反而停不了,他掩住脸,“其实我很理解姐姐的心情,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为了她什么都不顾……”

透过书房窗户,远远地可以看到院中的桂花树。正值它盛开的时节,香气充满了整座院落。突木春生看到襄归昭和站在树下,银发及地,翁公羽在她边上说着什么。应该是说笑话,月光照着他的眼睛,里面神气十足,那么明亮。她则是淡淡微笑,得体而知礼,却,没有人气。

那个傻小子,看不出她的笑只是在敷衍他吗?如果对他感兴趣她怎么会这样淡然呢?

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火辣辣地走遍春生的全身,独心头那一块是凉的,凄凉,“傻瓜。”他说。也不知对襄归哪还是对谁,“不是你的又何必多想?”

忽地,襄归昭和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像是有什么声音让她侧耳细听,“抱歉,翁公少爷。”她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吧!”

“多乌家。”她说着,背后生出一对透明的蝶翼,掠过桂花树,向着西北方飞去。

翁公羽怔怔地瞧着她离开,春生走来,道:“为什么不跟去?”

“虽然我的脸皮比较厚,但还没厚到跟去情敌家的地步。”翁公羽说着,“哦”了一声,“怪无聊的。我们干点什么?叫襄归如出来赌一把。干脆去下城赌好啦。”

“下城”两个字,让襄归如有些苍白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晕。

多乌家的淡月轩,云莹草发出淡淡的光芒。这光芒投映在两人的脸上,变成淡白色。

两人的脸色都比较苍白。不同的是,多乌相苏虽苍白却淡定,多乌婆的手却已在颤抖。

“他……”良久良久,她的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他……醒了?”

“是的。”多乌相苏的声音很平淡。

“苏儿!”多乌婆抬高了声音叫,“你知不知道‘他’醒来就意味着什么?”这样一话说出来,她的手一伸,倚人蛊打开暗格,点燃梦魂香,幽幽的香气飘散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微微平定。

“不用再点香了,奶奶。”多乌相苏走到窗边看了看正缓缓升起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仍然这么圆,这么亮。”

“苏儿,”多乌婆走近,细细打量自己的孙儿,“我选定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成为蛊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那个人族丫头不能留,我虽然不信突木的鬼话,但自她来后,是非不断……”

“奶奶。”他转身,双手放在祖母肩上,声音很轻,“我们借用了他的力量,就必须顾虑到他的感受。如果怀西死了,他会怎样,谁也不说准。”

“不过是个人族,死了又怎样?”

死了又怎样?不知道。但只是听到这句话,就像是有极丝的银丝刺进心脏,一点一点地往里刺,细密绵长又不得解脱地痛。

“不能杀她,奶奶。”他因这痛楚而皱了皱眉头,“他的感情,我感觉得到。”

“感情?”多乌婆睁大眼睛重复,“感情?”

是的,依恋她,眷恋她。喜欢握着她的手。喜欢看到她在身边。如果她笑会觉得高兴,如果她难受也会觉得难受。是这样一种感情。应该叫做什么?多乌相苏不知道。但他知道,这种感情,不该是主人对宠物。

“他”确实在以可怕的速度复苏。以前他只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念头,现在,“他”的感情,无比真实地显现在他的心里,血肉交缠。

梦魂香的香气如雾一样围绕着他,他在雾气中央蔫蔫欲睡。

站在窗前的他无声地软倒,多乌婆连忙扶住他,圆月出现在窗外,这样的皎洁明亮,没有一丝阴影。

管家轻轻在门外禀报:“襄归家的小姐来了。”

“不见。”多乌婆低声道,声音很冷。她整个人也很冷。

没有让她等太久,怀里的多乌相苏醒过来,那双眼睛睁开来,满天星光都倒映在里面,一样的脸,一样的五官,在这一睁眼之后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起先有些迷糊,像一个刚睡醒的人,接着目光落在多乌婆身上,连忙起身,“你干吗抱着我?”又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儿?麻怀西呢?”

多乌婆没有出声,月光从窗前投进来,地上有一块特别明亮,但多乌婆站在明亮之外的黑暗里,多乌相苏看不清她的脸色,却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挣扎,隐隐一片水光。多乌相苏上前一步,“你没事吧?老人家——”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光幕陡然从多乌婆手里撒出来。他毫无防备,一下就着了道。这光幕其实只是巨大的离人蛊。离人蛊大到这种程度,如果放进轮回谷的话可以直接形成名为“束缚”的灵力。

“天亮之前,你留在这里吧。”多乌婆极疲倦,转身离去。但这时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多乌婆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双透明的蝶翼裹进了屋子的死角,“请司主放了蛊王。”声音悦耳而平静,“这样做是不对的。”“襄归昭和?!”多乌婆怒喝,“你好大的胆子!多乌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给我退下!”

“我不管多乌家的事,我只管蛊王的事。”襄归昭和的蓝眸平静如秋日的高空,“那只离人蛊是您从小养大的吧?如果您不把它收回来,它会死在蛊王手里。司主,我是为您着想。”

她的羽翼收拢了一点,多乌婆狼狈不堪,一时不慎着了她的道,恨极,“你知不知道冒犯司主是什么罪?”

“犯上罪。要被流放到极北的冰原养蛊十年。”昭和道,“但是司主冒犯蛊王,可得流放二十年。”

“蛊王?”多乌婆喘息,“蛊神没有下降,哪里来的蛊王?”

“只要多乌相苏公子愿意,随时都可以请得蛊神下降。”昭和的蓝眸一闪,“当然,我说的,是此刻的公子。”

多乌婆的脸色变了。她知道什么?知道什么?念着她曾经帮过多乌相苏的分上,在她求见时多乌婆接见了一次。这个女孩的冷静和淡定给多乌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知道她阻挡翁公和襄归进入多乌家之后,多乌婆甚至还兴起了将她收为已有的念头。她具有“心听”灵力,嫁给苏儿多乌婆也不反对——多乌婆一直以为她愿意背叛家庭和父亲的理由是她爱慕多乌相苏。

但今夜看来,多乌婆显然将她想得太简单。

仅仅以“心听”的灵力,怎么可能知道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又怎么可能困得住作为三主司之一的多乌婆?

多乌婆的脸色急剧变幻,脑中浮现一个自己不敢想象的答案:“……天听?”

“司主好眼力。”昭和的声音里听不出变化,既无得意也无惊讶,“这点连我父亲也没有发觉。”父亲发现小时候的她有洞悉人心的能力,便以为是“心听”。

“居然是天听……居然是天听……”

居然是这种早已成为传说的奇特灵力。上天入地,无所不听,仅次于蛊王的“天眼”。它能洞悉天上地下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份原本与“天眼”一样、必须由蛊神下降才能承继的灵力,因为当年的最后一位承继者在离恨天上散尽灵力而亡,后世就再也没有了“天听”一脉的存在——失去了这项特有的灵力,千万年来一直陪伴在蛊王身边的圣女一职也消弭于人间。

穿过幽深的岁月和发黄的典籍,这一切呼啸而来,多乌婆有刹那的呆滞,“……你是……圣女?”

“算是吧。不过它只是个称呼而已,请司主不必在意。”

“不!”多乌婆忽然抬头,“你说谎!如果你是圣女,翁公襄归早把你亮出来了!”

“您不知道‘天听’需要足够大的力量才能唤醒吗?昨天晚上,‘天听’的灵力才完全苏醒。”说着昭和微微吐出一口气,“在那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我承继的只是‘心听’而已。”她望向光幕中的多乌相苏,“王上也是昨天晚上才真正觉醒的吧?”

如果不是蛊王觉醒的力量,还有什么可以唤醒“天听”呢?她支持多乌相苏一直只是因为心中模糊的信念,这信念到昨晚完全肯定下来。

他就是未来的蛊王。

多乌相苏没工夫答话,他全副精神用来对付这只大得不像话的离人蛊。

多乌婆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上一时青,一时白。

“司主,您的孙子可以成为蛊王不正是您的愿望吗?”

“……”

多乌婆瞬间抓住了她这句话的内容——她并不知道!真正的秘密她并没有洞悉!是了!天听能够洞悉的只有现在,只有天眼才能察知过去未来。

耳边传来极轻的“扑”的一下,离人蛊组成的光幕破了,蛊气悉数被多乌相苏吞入腹中。他转而走过来,一双眼睛幽冷,昭和挡在多乌婆身前,“王上,她是您的祖母啊,您不要生气。”

“我奶奶?!”多乌相苏的眼睛睁得老大,脸上神情变幻的一瞬像个孩子,“我奶奶怎么会这样对我?她想用离人蛊勒死我啊,你没看到?”

“因为她知道区区离人蛊伤不到您。”昭和双手在胸前互握,行拜神之礼,“王上既然已经醒来了,请随我去御地请神吧。”

“抱歉,我没空。”

既然是奶奶就算了,虽然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亲人,不过他的记忆本来就只有昨晚的经历存在。他说着就往屋外走,昭和掠到他面前,“王上,蛊人国已经百多年没有蛊王了。”

“关我什么事?”

昭和永远平静如天空的脸色终于显出了诧异,“王上?!”

“现在我要去找我的宠物。”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