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宠物
襄归初虽在席上和人敷衍得风雨不透,却从未让多乌相苏的影子离开自己的视线,酒过三巡之后,他低声向翁公寿人道:“瞧不出异样。”
原本在出生时强行灌入灵力的蛊人,一闻到这香必然会有昏厥的现象。即使不晕,精神多少会有些不济。但多乌相苏人面如玉,神清气爽,哪里有半分萎靡的模样?
一时酒过,撤了席,上茶,垂地的丝帘之后,人族奴隶拨动丝弦,琴音浅送,大厅里的贵族们衣饰华贵,端着茶含笑寒暄,翁公寿人在中央双手虚按一下,乐声停止,所有人都停止交谈望向他。
“众位,”他的声音不大但非常有力,“我们都知道中古城是蛊人国的重中之重,而众位则是中古城的重中之重。今日众位大人能赏脸喝老朽孙儿的一杯生辰酒,老朽十分荣幸。”
“我们蛊人生死轮回,一代会比一代更强盛。这一辈之中,我孙儿不过是中下之姿,在座的年轻人里,大有胜过羽儿的人在。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在座的年轻人都可以当我的孙子呢,可惜大家都不挑在我翁公家出生,害我只有这么一个拙孙。”
“喂,爷爷,今天我生日你没必要这么贬我吧!”翁公羽笑嘻嘻说。他正愉快地和几位贵族少女在厅外的台阶上聊天。反正这么面大场面的生辰席并不是为了自己,爷爷肯定有文章要做。春生也在旁边,不过对于他们的谈话他只是负责微笑而已。
大家善意地微笑,翁公寿人不以为忤,继续道:“这许多年轻人里,我最看好一个,时常惋惜此人没有生在翁公家。但人家已是别人的孙子,我抢也抢不来。今天我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他,聊表我思慕之心,舔犊之意。”
“我都没有礼物呢,爷爷。”翁公羽怪叫。不过他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都很好奇是哪个年轻人值得爷爷这样招揽。
翁公寿人轻轻一扬手,丝帘后头,一个人在侍女的环绕下走出来。她穿绮纱罩衣,半透明,透出里面的桔色的裹胸长裙,头上绕着珠链,脖子上也戴着珠链,打扮得十分华丽,耳上两颗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翁公寿人微微一笑,“多乌公子,区区薄礼,望乞笑纳。”
翁公羽还没来得及惊讶爷爷招揽的对象是他们家的死对头,注意力迅速被这个女孩子吸引过去,那眉眼口鼻,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好半晌,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响。
“麻怀西!”他叫了出来,“怎么是你?!”
怀西在襄归家名为“做客”实为“幽禁”地生活了几天,这天忽然有人指派丫环替她梳妆打扮,时间紧得很,怀西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就被她们弄上了马车。
马车驶进另一所大院的后门,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她被带进七拐八拐的道路,最后,来到一座灯光明亮的大厅。
好一派盛华景象啊,不禁让她想到中世纪欧洲的宫殿舞会。当然,与她隔着一重丝帘的华丽人们没有跳舞,但他们喝茶聊天,表现出来的优雅与悠闲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国度所共有的。
只有真正的贵族,才能喝个茶都喝出这种动人的氛围呢。她心里想,还没想完,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几个人就掀开丝帘,围拥着她走出去。
大厅里的灯光华耀眼,怀西眼睛被晃得几乎瞧不清东西,等她可以瞧清的时候,心脏险些爆掉。
叫翁公羽“打发了她”的翁公寿人。
一直笑眯眯却总让她寒毛倒竖的襄归初。
她求天拜佛千万不想遇到的多乌婆。
一见到她就要把她踢出门去的突木约(她不知道突木约真正的命令,可怜的孩子。)。
眼珠瞪得好像要掉下来的翁公羽。
长翅膀的短暂主人突木春生。
以及,在御地里帮了她一把的白衣飘飘的男子。
她在这个世界认得的、所有的蛊人贵族全在面前。
春生温和的脸色也变了,和翁公羽迅速对望一眼,一面诧异这个人族女孩怎么可能从下城回到中古城,一面诧异翁公寿人怎么会把她当礼物送给多乌相苏,另一面,他们一起偷偷看了突木约半眼——一眼没能看完,被突木约青黑的脸色吓回来。
“难道她就是下城结界里的宠物?”春生头脑一向比翁公羽好使。
如果多乌相苏接受,那答案就是肯定的。也就表示他也接受了中古城里的人族,以后他想推行清肃人族的政策可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如果不,那结界里的到底是什么?他怎样解释?
这才是真正的网,真正的陷阱。
多乌婆的脸色和突木约一样难看。翁公羽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听谁说过,多乌婆和突木约有过一段绯闻来着,这个时候看来两个人确实很有夫妻相。
当然现在绝不是看夫妻相的时候,每个的目光都落在多乌相苏身上。这个从一出生就轰动中古城的少年,作为清肃人族政策推行的主要人物,他会接受一个人族宠物吗?
整个大厅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多乌相苏慢慢站了起来,他的风度永远不染尘埃,他微微俯首,“多谢翁公大人。”
多乌婆脸色剧变。她愤怒是因为翁公寿人居然用一个人族来污辱自己的孙子,她万万没有想到孙子居然会接受这样污辱,“苏儿?!”她的声音充满震惊和不解。
“回去我会向您解释。”多乌相苏低声道,接着,他抬手向怀西招了招,“过来。”
与其面对翁公寿人、襄归初和突木约,不如面对多乌婆一个,而且旁边这个多乌相苏好像还可以帮她……怀西迅速地打完算盘,走过去。
“坐。”他简单地命令。
她在他身边坐下。
“呵呵呵……”襄归初率先打破了寂静,“恭喜多乌公子,宠物很乖呢。”
大家纷纷附和,场面上的热闹迅速恢复。
翁公羽和突木春生意识到突木约杀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腾空飞去,虽然整件事有些超乎他们的想象,但目前最重要的应该是逃命。
逃到哪里?
翁公羽在空中看到灯火闪烁的下城,眼睛忽然一亮。
多乌家的马车内,怀西靠在一角,在被多乌婆看了一眼之后,更往车壁上贴紧一点。
幸好多乌婆可怕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多乌相苏身上,“我等着你的解释呢。”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会令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孙儿做出这样的事,这对她政见的推行是致命的失手。
“是阿越想要。”多乌相苏道。他说话的样子永远都是淡淡的仿佛不在尘世中,眉眼低垂,声音缥缈。可就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迅速瓦解了多乌婆脸上的青黑色,苍白浮了上来,“他……他要?”
“您不是一直问我最近为什么会失控吗?我可以告诉您,就是因为她。”
啊?怀西呆掉。
她她她她没有这种魅力吧?
“除了满秋日,每到月圆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因为阿越想找她。”
他说得很清楚,每说一句,多乌婆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冤孽,冤孽。”她颤声道,仿佛极疲倦,又仿佛极激愤,忽然推开车窗。
怀西看到她黑色的羽翼张开,在夜色里一下飞出好远。
好华丽的种族啊。怀西有点神往地想。即使他们对她不怎么好,可她还是深深羡慕他们呢。
“你家老爷没事吧?”多乌相苏忽然问。
“啊?”怀西迷茫,猛地醒起,“你说乌爷?不知道,我还没见着他,不太清楚。”心里奇怪他怎么知道她被派去乌家卧底,或者他问的是突木家的老爷?
多乌相苏看了她一眼,也不见他伸手,空气里忽然浮现一道半透明的藤蔓,钻进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要躲,却没躲过,以为会痛,其实没有。它从耳朵一直延伸到大脑深处去,停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多乌相苏已经明白,她的一部分记忆被抽走了。
那就是说,她对他只有御地里的印象。
她不知道他另一副面目的存在。
既然不知道,就永远不要知道吧。
天空出现那道黑影,在屋顶上注目半晌的突木约追上去,“多乌。”
“突木大人。”多乌婆冷冽地回身,“有事吗?”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知道你一定无法接受。”
“区区一只宠物,阻挡不了清肃政的推行。一旦苏儿成为蛊王,你们扩大人族的想法就会成为泡影。”多乌婆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光,“我的孙子不会因为一个人族而坏了大事。突木约,如果想看笑话,你找错地方了。”说完,她的羽翼迅速展开,无声地向更高的天空飞去。
同样的黑羽在突木约身后展开。先任蛊王在世的时候,多乌家和突木家交好,双方的长辈有意让这对小辈结成夫妻,他们在同一个老师处学艺。以突木约的灵力,飞行并不需要借助羽翼,但少年的他愿意以同一种方式和心上人一起飞翔。
很久,没有这样飞过。
同样的黑翼无声地追上多乌婆时,年少时的种种风一样吹过多乌婆的心,但她迅速地收敛了这种情绪,冷冷道:“你干什么?”
“把那个人族送走。多乌。”突木约说,“她是不祥的,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大祸。”
“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是当年的突木公子,还是如今的突木大人?”多乌婆凝视着他,忽然一笑,“那个人族是翁公送来的,突木大人可以斩断一切投奔他,不可能会违背他的意愿吧?而突木公子……”她的声音在这一声之后变得冷冽,音量抬高起来,“突木公子当初怎么可能背叛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话?!”
多乌婆的眼睛那样锐利,在夜色中发出寒光。突木约的脸色灰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应该显出这身羽翼,提醒她记起他们曾经的美好之后,她加倍想起的会是曾有的背叛。他也不该建议她处理那个人族,以她对他的怨恨,她必然会反其道而行之。
“你……”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他开口很艰辛,但有些话,不能不说,“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多乌婆挑眉冷冷看他,“哦?”
“纵使梦魂香试不出来,迟早还是会引起更多人的怀疑。多乌相苏连离恨天都能上,为什么得不到蛊神的认可?”他踏上前一步,伸出手,“把《术藏秘典》交出来吧,多乌,趁早收手,无论对你还是对你的孙子都有好处。”
“太阿库丢东西了?”多乌婆道,“很抱歉你找错人了。”
突木约掌官存放秘典与记录史实的太阿库。《术藏秘典》是一本记载灵术的书,因为里面的术法背离蛊神旨意而被列为禁书,一直收藏在太阿库中最深处,只有司主身份的蛊人才可以翻阅。但在二十年前,它失踪了。
多乌相苏强大得可怕却无法得到蛊神认同的灵力,引起了突木约的怀疑。《术藏秘典》上有记载灵力相融的禁术,很可能多乌相苏的灵力就是来源于此。很明显翁公寿人也起了疑心,不然今晚不会用梦魂香。
“多乌……”突木约皱眉,有些焦急,“如果让翁公或者襄归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不就等于他们知道?”多乌婆冷冷道,“突木大人对翁公门阀一向忠心耿耿不是吗?请转告他们,与其把时间放在苏儿身上,不如多培养几个年轻人进御地,别指望翁公羽了,那小子成不了大器!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人出来?”说罢,她回身向多乌家方向飞去。
只有蛊人存在的多乌家多出一个人族来,确实很碍眼。但也只是碍眼而已,没有谁能碍到她的事。
人族固然如此,突木约,你也是。
怀西被安排进了多乌家的西北角上。
这多乌家,分明极大,但一路走进来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碰到。一间间屋子,还有那些亭台楼阁都空着,风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怀西咽了一口口水,这里很像鬼屋。
多乌相苏随手指了指方向就扔了下她,她一面嘀咕他不够绅士,一面又庆幸自己能够从虎狼嘴里逃回一条命。多惊险啊,大厅上随便哪个人都能捏死她。而且她毫不怀疑,如果多乌相苏不要她,她现在已经被捏死了。
推开房门,她以为会是尘土扑面,谁知空气十分洁净,有股沁人花香。随着门被打开,里头的云莹草亮了起来。奇怪,她并不具有召唤它的能力啊。
这是间小小的三居室。进来的当然是客厅,两边是房间。左边一间铺好了床铺,桌椅板凳齐全,算是小小香闺。本来以为大约只有柴房可睡,没想到有这等意外之喜。她扑在软软的被子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哎!快来看,是人!”
这样一个轻轻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是吗是吗?”
“呀!真的呀!”
“很可爱呢!”
空气中隐隐传来这样的讨论,怀西头皮发麻,不会是鬼吧?不,这里哪来的鬼?全是蛊。
蛊……云莹草淡淡的光芒下她看不太真切,试探着道:“在的话……麻烦把多点几根草行不?”
“啊!你听得到我们说话!”伴着这样的惊呼,室内光芒大亮,怀西终于看清了屋顶上飘荡的几团白絮一样的影子,半透明。
这些东西她看着很眼熟,“倚人蛊?”但是不可能啊,蛊怎么可能说话?
“她看得到我们!”声音里的惊奇加倍,它们降下来,围在她身边,“你真是人族?”
“这话该我问,你们真是蛊?”
“是啊!不过我们不是一般的蛊,我们是经过主人改良的蛊。”答得很得意呢。
它们的主人……是多乌相苏吧?那家伙这么厉害?“哦,我是普通的人啦,不过我叔叔是蛊师,我也可以看见蛊。”
“蛊师是什么?”
怀西大概解释了一下,立刻惹来一阵笑声,“是个很会说笑话的人!”倚人蛊们说。
怀西没有反驳。换作一条小狗跑到人类的世界说将来人类受狗奴役,那条狗不被剥皮涮成火锅都是祖上积德。
倚人蛊们很热情,大概是这里太空旷太寂寞的缘故。多乌家除了一个看大门的,杂事只用蛊。每间屋子里配一只倚人蛊。今天这间屋子突然有人住,大家像赶了一场集会,热闹非凡,议论怀西的打扮。
它们已经具备了智慧——甚至懂得怀西身上的料子是最新流行的火蚕丝,看来轻薄,实则暖和——就差拥有真正的人形吧。它们帮怀西把头上身上的钗环拿下来,还没卸完妆热水已经端来了,突然有样东西吸引了怀西的注意力。
那是摘下来摘在首饰盒里的耳环。红宝石那么大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见过——不!
她见过!
她蓦地站起来,撞翻了热水盆,热水四溅,蛊们一下子惊得四散飞开。
怀西的手在抖,脚也在抖,她拉开妆奁里的镜子,照见自己的脸,“帮我再打扮一次。”她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像是做梦。
那些珠链钗环重新回来了,脸上的胭脂重新上了一遍,满头华丽的珠链,薄而轻透的衣服,巨大耀眼的红宝石。
镜子里照出的半身变成了一幅画像。
一幅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画像。
她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的凄惨遭遇早就让她对翁公羽说的“引大动荡”和那幅华丽的画像完全失去了兴趣,但没,命运就这样兜了一个弯,让她在这里撞见自己。
倾国倾城是真的!
怀西对着镜子握拳冒星星眼,这许多日子里的郁闷气一扫而空!是的,她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她将要在这个世界扮演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她会当王妃吗?像所有穿越的女主一样,得到王子的爱慕,再跟另外几个帅哥发展出暧昧感情!哦哦哦,她的心脏快要受不了了,这个转折点太辉煌了。
——是的,我们的女主角并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当一个月过去,她除了这几只蛊,连人毛都瞧见一根的时候,她的想法隐隐开始动摇。到了第二个月,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住的地方是不是传说中的冷宫。第三个月她觉得这里其实是监狱。第四个月她受不了了,想逃出去。但是离人蛊挡住了她的去路,看门人兼管家身份的多乌明出现了。
她被架回屋,哐当,门被关上。
“请记住你的身份,人族小姐。”管家的声音居然也缓慢优雅得像一个贵族,“擅自出逃的宠物会变成你们所说的野猫野狗,到时你又将被驱赶到下城去,因为中古城不收留那样卑贱的东西。”
天旋,地转。
“什么?!”少女的心一瓣瓣地碎掉了,“宠物?!”
确切地说,是一只失宠的宠物。
更确切地说,是一只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宠爱的宠物。
活动范围仅限于院子西北角的怀西,不异于住在牢房——牢房中的贵宾室。夏天就快来了,正是春天即将离去的时候,花草异常的繁盛,入夜之后已经听得到清晰的青蛙叫声,来自院子最边角的池塘。空气中有沁人的清气,那是草木散发出来的蛊气。被怀西吸入肺部,在她体内短暂停留,又被呼出。
人是无法吸收蛊气的。
怀西很希望来个蛊人到这里用餐,这里的草木蛊气比突木家的“餐厅”还要丰盛。
月光明亮,水银似的洒在草木屋檐上,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晚上,但是因为太凄凉太安静所以变得很适合发生鬼故事。
而且那浑圆的月亮无端地令怀西感到一种异样。
倚人蛊准备好了甜汤,叫怀西去喝。怀西懒洋洋地从凉亭爬起来,懒洋洋地往屋子里晃。忽然之间,倚人蛊发出一声惊呼,怀西立刻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不同,园中的蛊气迅速向东方靠拢,连倚人蛊也不例外,“我去了!”它说,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影子却已消失。
满天的蛊气如烟霞一样浩浩荡荡地向巨大院落里的某个位置汇集,怀西被这样的奇景惊呆了。看上去像白云在迁徙,或者,朝圣。
多乌家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可惜自从上次她逃跑未遂,蛊人管家就在西北设了结界。虽然只是简单的由离人蛊组成,却足以限制一个人族的自由。她站在结界边界上张望,看不清,拿了梯子爬到屋顶上。啊,在院落东方的位置,有一所独立的屋子,四周的房屋与之都相隔得很远,像是故意保持着某种距离。那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住的地方。蛊气全向那里涌去,片刻又慢慢地涌出来。
蛊气形成的白云中央,是一个人。他无意识地走动,于是蛊气随行。怀西见他有往这边来的样子,连忙在屋顶招手,“喂,喂,喂,这边,这边!”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不打紧,怀西脚下一个不稳,从屋顶跌下来。
她以为自己会摔断一两条胳膊腿,但是没事,蛊气如云托住她,软绵绵像是躺在棉花上,她安然地着陆了,着陆了还兀自心神震荡——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完全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叫她回忆那双眼睛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说不上来,可是,被那双眼睛望到的一瞬,就觉得世界的光亮都源自那双眼。
比月光晶莹,比星光璀璨。是这样的一种光。
这双眼睛的主人轻而易举地穿过困住她的结界,站在她面前,她才站稳的脚又险些歪倒。
“多乌相苏?!”居然是多乌相苏?!多乌相苏的眼睛有这样美?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哦哦,他平时看人都是从眼帘里看呀,仿佛知道自己眼睛的杀伤力,很少让别人看到他的眼睛。
但今夜的他不同。他站在她面前,神情如同水晶一样清澈,眼神里却透出一股迷茫,他看着她,“你……你……你……我……”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像个刚开始学说话的婴儿。
“你怎么回事?”怀西拿手在眼前晃了晃,“你是多乌相苏吧?”
她问得相当迟疑,因为面前这人虽然长了一副跟多乌相苏一模一样的脸,但一向高高在上如同身在天边的多乌相苏怎么会这样一脸白痴相?
他看着面前摆动的手,迷茫地歪了歪头,抬手捉住她。
她的手很暖,很暖。
“我……很……冷……”他说,“冷……”
他的手确实很冷。在这种已经渐渐炎热的天气,她的手被他握住,就像浸在凉水里,分外舒服。她眨了眨眼,他在梦游?还是人格分裂?或者说天才多乌相苏还有个傻瓜双胞胎兄弟?
他把她的手贴在脸上,贴在额头上,吸取那份暖意,但觉得不够,他把她整个人抱住,暖暖地盈了满怀。这感觉仿佛曾经有过……混沌的脑子里隐约闪过这样的记忆,但太模糊了,转瞬即逝,他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香……”他说,“暖……”
“喂,喂,喂——”被非礼的怀西脸上发烧,但他的神情又分明不是那个意思,她不知道怎么对付,只好叫,“你干什么?!松开!松开啊!”
他恍若未闻。淡淡的、半透明的、不靠近不用力就闻不到的馨香,从记忆里一点一点逸出来……觉得很安心,不想放开,就此睡着。
“喂喂喂——”怀西手忙脚乱地推他,虽然你是帅哥也不能随便吃人豆腐啊,但他居然应手而倒,她又忙扶住他,他有些惺忪地睁开眼,看见她,又闭上眼,睡着了。
“喂——”
结界外的一间屋子里,大门敞开,没有召唤云莹草,乌沉沉的屋内,多乌婆看着少女七手八脚地扶起多乌相苏,蛊气随着他的安眠慢慢消散,他被少女扶进屋子里。
如果没有上空的结界,这样大规模的蛊气动荡早已吸起许多有心人的侧目了吧?
多乌婆的视线从前面屋子离开,掠过重重的屋宇,最后落在巨大的圆月上。
圆月无声,照着这个充满秘密的家族。
蛊人的身体轻得出乎怀西的意料,她没有费什么力就把他弄到了床上,那双不可方物的眼睛闭上了,脸庞还是那么美。这个蛊人真是得天独厚,怀西觉得就这样一直看他一整晚都没有问题。
她悄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哇,皮肤超好。
倚人蛊在一旁瞧着她的举动。怀西有一点点脸红,倚人蛊懂不懂花痴?“咳。”怀西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指使倚人蛊把另一间屋子铺上床。
那一晚睡得不大安稳,半夜醒来赫然发现多乌相苏不知什么时候躺到了她的床上。头挨在她的肩,睡得很香甜,呼吸匀长。
怀西有那么一刻的恍神,发现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也没有因为他是个美人而特别受宠若惊,好像他就该这么睡着。
某年某月,某个曾经,好像曾经有人这样挨着她睡过。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眼睫投入一片阴影,他的手握着她的手,梦里也贪那一片暖意。
他说,他冷。
倚人蛊跟她说过,蛊人是不怕冷热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以怀西的智商很难弄明白。她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睡回去,早上被些微动静弄醒,睁开眼看到多乌相苏越过她下床。
“这么早就起了?”她迷迷糊糊地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蓦地睁开眼。
多乌相苏没有答话,起身整理衣服。躺在床上的怀西看不到他的脸,但看有些人是不需要看脸的。看他一抖衣襟的样子,看他卓然而立的身形,就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多乌相苏,而不是昨晚那个孩子样的男人。
“多乌相苏?”
“一个宠物要生存下去,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他忽然这样问,声音淡淡的。
怀西有点不习惯他两副面孔的变幻,呆呆问:“什么?”
“讨主人的欢心。”他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知道的别知道。”说着他微微抬了抬眼。白天的他眼睛没有夜晚那样不可逼视的美丽,却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力量,“这样的话,我只说一次。”“啊?”
到底什么跟什么?
“多乌相苏大人啊……”饱含仰慕之情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挂在窗口的倚人蛊向着多乌相苏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出这样低低的呼唤。如果它有脸的话,怀西应该可以看到成心形的两只眼。原来蛊也会花痴啊!正当怀西这样想的时候,它接着道,“我真希望能被他吞掉啊!”
倒。
接下来的日子无聊依旧,整天在有限的范围内晃荡,夏季在这样的无聊中来临了。想到莫名消失的去年夏天,怀西一直很迷茫。可这个世界令她迷茫的事又何止一两件?
十五的月亮又圆了起来,怀西坐在亭子里乘凉,一阵风过,蛊气涌动,多乌相苏来了。他脸上是一副梦游的神气,目光停在她身上时微微起了点波澜,但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又以梦游的姿势向前方荡过去。
“喂。”
她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不出声他很可怜。
他的眼睛瞬间有了焦距,往这边来。
“我知道你想找地方睡觉。”她说,“跟我来。”她把他带到前天睡的房间。
他看着她,迷迷茫茫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我……你……”
“躺下。”她简单地命令。
他躺下,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一个瞬间,怀西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毫无保留的信任,全心全意的依赖,啊,这是小狗狗的眼神啊!
“哈哈哈!”怀西仰天长笑,多乌相苏,把我当宠物关了这么多天,今晚你要当我的宠物!
多乌相苏不明白她的话,但见她笑得开心,他也微笑起来。
他的笑容美得星光都碎了。
这样美,害她原本想让他来声狗叫或猫叫的念头都打消了。美色果然是能够净化人心的力量啊!麻怀西被感化了,她在床边坐下。他像猫一样,将头搁在她膝上,手臂搂着她的腰。
怀西的脸小小地红了一下……虽然知道他此刻的智商就跟婴儿差不多,但……他的脸却漂亮得不像样啊。可恶。
他的脑袋埋在她的膝盖上,不知哪里觉得不对,挪到腿上,挪到肚子上,怀西觉得危险,“你——”他已经找到想要的位置,乌软的头发抵在她的肩窝。
“香……”他说,摸了摸她的脸,“暖……”
“我知道作者最近灵感不够用,但也没有必要只给你这几个字的台词吧?还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怀西摸摸他的头,半同情半揩油水,“可怜可怜。”
“可怜可怜……”他忽然学起她说话来,脸色颇为得意。
“好吃好吃。”怀西感到意外,随口说。
“好吃好吃。”
“小屁孩。”
“小屁孩。”
“我爱你。”
“我爱你。”
这样的游戏还要继续,却因为最后一句话杀伤力太大而不得不放弃。天,叫她怎么受得了这样漂亮的人说这句话?还用那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她。
“好吃好吃小屁孩我爱你。”他说得异常顺溜,歪了歪头,“……还有吗?”
“还有麻怀西麻妲吉爸爸妈妈戴年年李贺……”她一口气报完了自己亲友的名字,没有注意到他一丝不错地重复了一遍,感伤水一样从这些名字里化开来,她的眼眶有点湿。
每当遇到糟糕的境遇,她就告诉自己“反正是终究要回去的”,这里的一切就像一场旅行。但是有时也会忍不住怀疑,她真的能回去吗?
“可怜可怜……”美丽的男子学着她方才的手势摸她的头,“不要……难过。”
麻怀西到这里才发现,他会说话了。会说自己的话了。
她的眼神充满惊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虽然说得有点生硬,但,就在这几句简单的对话中,他学会了交谈。
不过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又全忘了,重新回到最初始的梦游状态。怀西反正无聊,一遍一遍地教他,然后随口扯着扯着睡着,第二天目送变得优雅高贵的他出门。后来习以为常,他起床时已经不会弄醒她了,一觉醒来他已不在,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反正过一阵子梦游的家伙又会出现。
一年一度的满秋日快到了,月圆时候多乌相苏就会出现在这个小院,八月十五的时候也不例外。
“你们过满秋就是吃吃喝喝吗?”怀西问。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头枕在她的腿上,而她坐在屋顶上。月亮巨大而浑圆,四周蛊气涌动,都以接近他为最大荣耀。
怀西很想看看蛊人是怎么过节的,悄悄让倚人蛊清早早点叫醒她,这样她就可以赶在多乌相苏离开之前提出来试试。
但倚人蛊的声音先惊醒了多乌相苏,怀西随后才睁开眼,大脑空白了片刻,才记起自己要抓紧时间请愿,“那个……”
多乌相苏睁着眼看着帐顶,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她。
刚刚醒来的多乌相苏看起来很……柔软。神情很柔软。
“我……我想出门走走……”怀西本来不敢抱什么希望,但他这副表情让她想到晚上的多乌相苏,她眨了眨眼,“可以吗?”
“走走……”他的声音也有点软,很恍神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走走吧。”
怀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直到坐上马车,看着中古城每一户人家都在张灯结彩,仍然有点晕乎,她捏捏自己的脸,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不是做梦吧!”
多乌相苏坐在她的对面,白衣胜雪,眉目低垂。怀西总觉得白天的他不像是人——不管是蛊人还是人族啦——总之是没有生气——他更像一尊雕像,而且是白玉观音像。
但看着她的动作和表情,他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察觉了,转头望向车外,忽然他抬起手,一道淡白蛊气进入怀西大脑。
正东张西望的怀西愣了愣。他干什么?是他自己带她出来的啊,不会突然想整治她吧?
“看到那户人家吗?”多乌相苏倒没什么动作,只是这样问。
那是一个大院落,每幢屋顶都是尖的,漆成白色。高大的树冠簇拥着这些尖顶,映着蓝天,非常干净也非常漂亮。
“那是前任蛊王的故居。”
“你们的王不住宫殿?”
“在成为蛊王之前,他是襄归家的少爷。这是他十三岁时他爷爷送给他的别院。”
“襄归?前任蛊王是襄归家的人?”她皱皱鼻子,“我不喜欢襄归家的人。”尤其是那个看上去笑眯眯却总让她觉得心里发毛的襄归初。
“我也不喜欢。”
“咦?”好奇怪。“喜欢”或者“不喜欢”这样的词从多乌相苏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很怪呢,“你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事?”
“只要有感觉,就会有喜恶吧。”
“可是……”她把玩着车内的软垫流苏没敢说完,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啊。
“我不喜欢翁公家的人,不喜欢襄归家的人,不喜欢那些在我面前奉承然后又去给翁公敬茶的人。不喜欢晚上,不喜欢月亮,不喜欢黑色,不喜欢荷花。”
“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咦”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咦”他会说这种话,忍不住问,“你讨厌荷花干吗?”
“那种由淤泥里生长出来、掩盖淤泥真面目的东西,谁喜欢?”
我喜欢……她悄悄地说,问:“那你喜欢什么?”
“冬天清晨的大雾,初春的小雪,这种时候的天空,笛声……”他的目光悠悠地落在更高更远的蓝天上,“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往上飞,一直,一直往上,飞到天空的尽头。”
“那对你来说还不简单?你们都用能飞吗?”
“不,一个成年的蛊人,只能飞到轮回谷,在那儿迎接新生或者将自己消亡。在轮回谷之上,还有离恨天,那里只有蛊王可以到达。离恨天之上,还有更高远的空间,从来没有人能够到达。你看天这样蓝,离我们好像很近,其实它非常远。”他的声音近乎呢喃,“……非常远。”
“那有点像我们的神话说的,天有九十九重呢。”
他轻轻一笑,“何止九十九重。”
怀西一呆,她从未见玉像般的多乌相苏笑过。虽然他不喜欢荷花,但她还是觉得这一笑就像一朵荷花在她面前缓缓开放,清香怡人。
他忽然问:“下车走走?”
虽然是询问,但那语气已经是陈述句——这才像平时的多乌相苏。怀西这样想,然后发现自己有点受虐倾向。他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她,她还真有点不习惯。
脚下是条笔直的大道,由白石板铺成,看上去有点像玉石,当然她对石材完全没有研究,纯属瞎猜。前年被送出突木家的时候她走过中古城的街道,全是由青石铺成。如果不是中古城改头换面装修过的话,那就是说这个地方比她走过的地方更高级。
四周是森森树木,已经不见人家。树冠像伞一样撑开,蓝天在树叶间隐约显现,阳光被筛成淡淡的碎片,落在两人身上。
“走吧。”他说。笔直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秋风柔柔地吹在身上——这个时节的风和春天很接近,但又不全然相同。春风是柔媚的,而秋风是清冽的。春风令人昏然欲醉,秋风却令人眼界清明。在这样的林阴大道上散步,非常舒服。不多时,一幢极高轩的宫殿出现在眼前,雪白的屋顶直指蓝天,它的气势非常高傲。
“那是太华殿。”一路来多乌相苏成为了怀西的导游,“今天晚上子时,贵族们要在这里举行满秋祭。”“满秋祭?”
“子时之前,祭祀自己的祖先。子时之后,祭祀历代的蛊王。”进入宫殿时守卫向他行礼,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身边的人族少女。多乌相苏早已习惯这样的注目,泰然自若,“祭祀用的是最珍贵的蛊气,并由最美丽的蛊人献上歌咏。”
“最美丽的蛊人?”她目不暇接地欣赏这华丽的宫殿,又看看他,他很配这间宫殿,她觉得,“那不就是你?”
“不是我。”他的声音里丝说不出来的空旷,他在大殿中央站定,来往的宫人托着锦物屈膝行礼,他的目光远在这一切之上,他淡淡道,“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满秋祭。”
“呃?!”
“所以我时常在想,这十二座主位是怎样排列的呢?谁坐在谁的位置上?”他的嘴角有淡淡的嘲讽的笑,“我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传说的那样,蛊王和祖先的牌位会因收到祭祀而显灵。”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奶奶,但得到的答案是一声长叹,和奶奶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
那么多年的遗憾,并且将一直持续下去。他知道。虽然他有万人艳羡的强大灵力,但,他因此失去参与蛊人最盛大节日的资格。
“拉住我的手。”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样吩咐。
怀西照做了,她的身体跟着他迅速飞出殿外,上升。
那一刻的感觉,像是坐摩天轮,又像是飞机升空的一瞬,还像是骑鹤。
不同的是,摩天轮太低,飞机太密闭,仙鹤又太快。她像是坐在一团棉花里,舒舒缓缓地离开地面,飘然落到宫殿的屋脊上。在这个高耸得隔绝人们视线地方,坐了下来。
“多乌公子果然很宠爱他的宠物呢。”宫人们在底下轻声说,还从来没见哪位贵族把宠物带到太华殿来。
光滑如白玉屋脊之上,多乌相苏的眉头压下来,脸色有难以言喻的波动,怀西觉得他下一秒可能会哭出来。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多乌相苏,哭?不可能。
多乌相苏用手挡住了脸,风吹动白色的衣袖,怀西心里微凉:他哭了。居然。
一滴泪滴在白衣上,晕湿,白色的衣服弄上了水渍也不会太显,但怀西清晰地看到了。
这不是白天的多乌相苏,这应该是那些月圆时候孩子般的多乌相苏。怀西心里不知升起了什么样的情感,像是烟雾一样熏着一颗心脏,眼眶有些涩,她轻轻抱住他。
如果是正常的多乌相苏,一定会推开她的。但他没有。他柔软的黑发靠在她的襟前。她不懂得他为什么悲伤,但她感觉到了他的悲伤。他的悲伤像雾气一样包围住了她,是这种绝望又不甘的悲伤,想反抗又无法割舍的悲伤。她不知道天人般的多乌相苏怎么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情,她的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多乌相苏慢慢抬起来头来。
“真是……”怀西抹了抹自己的脸,吸气,“眼睛里飞进虫子了……”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脸上还有泪痕,瞳孔被泪水浸透,格外的黑。像最深沉的夜。他微微闭了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