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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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私债风波

中法战争结束,1885年7月23日,新任驻法、德兼意、荷、奥公使许景澄抵达巴黎,完成外交礼节后,即返回柏林,法国使馆由陈季同和庆常照料一切。其间陈季同按例得赏加总兵衔。本来依出使三年得一过班保举的定制,应再加提督衔,“已奉旨依议,忽兵部有书索巨金,弗与,遂创非战功不得保总兵提督例,仍为副将”。

五年后,薛福成出任驻英法意比等国公使,常驻伦敦,法国使馆实际上仍由二等参赞陈季同负责。他长期驻外,又独当一面,与各国君王公卿、将相名士往还交游,不禁有些自以为是。其生性本来不拘小节,“官职虽是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一次陪徐建寅入宫觐见德皇和皇后,有通行证两枚,使署八人前往,分乘双马车二辆。陈欲另自一车,称不必通行证亦可入宫,临行前又派人将徐建寅车的通行证取走。致使徐到宫门不得入,解释再三,“待至一刻久,始得入宫,大难为情”。徐建寅在日记中愤愤然道:“此事陈季同初以无票可入误人,继则夺人之票以自用,无礼甚矣。”

这种率性在无人约束之下进一步膨胀,加以与欧洲上流社会交往极多,颇受影响,不免想入非非。他“默计当时各省所借外债,为数甚巨,息约六七厘八九厘不等,若合借一家,年可减息数百万金。条陈于李鸿章,鸿章韪其说。适醇亲王奕当国,鸿章以此告之,拟移此款创卢汉铁路,令季同成其议。往返奥比,与其富商订明息四厘,每百实收九八五。盖西人借款,两家中润五分均分,若脂膏不润,则国家收数较多”。

此项借款对象为奥地利商人伦道呵,共拟借库平银3000万两,分三次交清,每年四厘半息,收银之日起息,每年还本利200万两,22年半本利俱清。据李鸿章计算,若“自分年交银至还清本利,共十六年,每年筹付二百五十万”,已经“有盈无绌”。此举如果成功,在中国近代外债史上倒是一个特例。因利息较低,作为报酬,允许伦为中国代办购置各国物料之事,但须同质同式同价,不得把持渔利。从1890年4月开始协议,双方就合同细节反复讨论,其间伦又提出一些附加条件,如“以后借债、购件、雇洋人、造工、在洋设公司,俱由伦代办,其价货与他人同。并准伦父子在洋设公司专为中国办事”等,被李鸿章驳回;加以英法商人及政府闻讯,纷纷扬言“中国准伊等借金,以掣伦金,以掣伦肘”,甚至说“银款做不到,由中人谎骗”,令中方疑窦丛生,因此合同迟迟未能签订兑现。直到次年初,草约拟定,恰逢醇亲王死去,无人主事,廷议暂作罢论。

正当借款悬而未决之际,发生了陈季同私债决裂之事。1890年12月7日薛福成电告李鸿章:“敬如逋欠累累,法银行催索罔应,势将决裂,恐伤中国体面。诚无力代偿,亦防人效尤,更难从井救人。理应参撤究追为妥,但恐碍洋债。”请李“代还四千五百英镑,保敬声,即可免洋债掣肘”。并称:“敬尚有他欠,未来讨,姑缓问。”李复电表示私债与公事无关,无从代还,应令其自行清理。同时指示:“如决裂,希先电知,并告陈勿庸管理国债事。”到次年2月20日,薛福成通知李鸿章:“敬如私债决裂,外部即日来文,若文到后不请总署参追,咎在使臣。现已不令进馆。”请李以“借洋债为名,电调赴津面议,以善进退”。而陈季同也因借款草约寄往天津,要求和伦道呵一同回国。李再度以洋债已作罢论为由予以拒绝。拖到3月下旬,薛福成令陈季同先行告假,4月18日陈启程回国。此后,法国外交部咨文总理衙门,指控陈季同诓借巨款,总署电令薛福成查拿。薛在通报李鸿章后,复电总署,告以陈的行踪,“请电饬密拿”。结果,陈季同回到福建后即被看押。

关于此事原委,沈瑜庆《陈季同事略》称:“薛福成奉使英法,有庆常者窥季同位,以蜚语陷之,谓于此项借款有利。薛心动,讽季同。答言此事即成,我亦无利,况未成乎?乃请告归。薛意未已,电闽督拘之。季同弟寿彭入都营救,总署诘薛,薛于九月摭季同无关紧要事劾之,令北洋讯问,事皆虚枉。”庆常原与陈季同均驻法国,后调往俄国使馆。陈季同告假后,薛福成即调庆常接任。二人之间,本有矛盾,所以当李鸿章觉得薛福成有意治罪时,即提醒其“闻庆常等与伊不睦,勿听播弄”。

不过,陈季同负债较多当系事实。其人风流倜傥,文武兼备,“善文墨,下笔不能自休,而击射枪炮尤精稳,兼能驰骋,距马丈许,一跃即登其背,以枪击空中飞鸟,无不中。在泰西十九年,凡各国君长大蒐时咸延往校阅;又时偕其将校会猎,所获较多。闲居久,郁郁不乐,遂寄意于醇酒妇人。”他先娶刘氏早卒,在法国续娶一法女,后又有一英国女士慕其才,与之同居。此女取给较奢,随陈季同回华后,因不餍其求,竟率所生子离去。如果其确“以大清帝国名义在巴黎珠宝店和装饰品商那里负债累累”,用途当是笼络异性。所以后来张之洞问陈衍关于陈季同的为人,陈衍“答以季同不修边幅,滥用钱有之,然未尝媚外。薛叔耘忌之,其言不可信也”。而生忌的原因,很可能是陈季同办理借款等事完全避开薛,使其感到尾大不掉。据许景澄说,陈“自居代理公使,冒借洋债”。而“代使名目,向章所无,推究其由,仅系译洋沿袭之误”。因此除“具牍陈明更正”外,还想请总署“通行各使臣酌照办理,以归划一”。后因日、秘两馆使臣,不过莅任一到,“其常川驻扎之参赞,或须比照西例,假以代使之号,以装门面,与俄、德等国情形不同”,才未实行。

至于法国方面,虽有欠债事实为由,也有外交积怨作用。陈季同长期担任情报刺探之事,难免触犯法国政府的禁条,招致怨恨。1890年9月,法国破获一桩牵涉法、德的间谍案,将陈季同牵连在内。近代法德关系极为敏感,此事经传媒披露,法方为此曾向中方交涉,虽由陈季同本人剖明无关,法国似乎不肯善罢甘休。由政府出面通过外交途径追究他国驻法外交官的私人债务,并非常例。

对于如何判定处理此案,薛福成和李鸿章的态度明显不同。后者认为不过是私债,一开始就有意维护,先请薛福成设法转圜,后又建议“照中外利债办法,只可代追,参后则身名俱败,更难清款”,希望薛“能发亦能收”,并指出牵扯的“法越事谤者非事实”。9月,总署奏请将陈季同先行革职,由“北洋大臣提津讯明,勒限严追,令自行设法清偿”,实际上已经定下调子,只是为了向各方面有所交代,特别是应付穷追不舍的薛福成,才拖到次年结案。

而薛福成则大有置诸死地而后快之势。他知道陈与李鸿章关系非同一般,不能避开李直接动陈,又要防止李曲意袒护,因而往往借总理衙门和法国外交部之名向李鸿章施压,令其无可推脱,同时表明自己不过奉命行事,以免欲加之罪之嫌。当李鸿章提醒他不要听信庆常等人的播弄时,他复电否认道:“陈冒国家名借私债,伪造使臣信押银号,控外部,均在庆未到前。容忍半年,因外部将全案寄京,始咨总署,失在宽缓,决不信播弄。”李鸿章劝其能发能收,代追了事,他则声明:“控案外部咨总署,非成先发。陈以欺骗被控,似难照中外利债办法。”并出难题让李鸿章直接出面与总署交涉,“电止参办”。

由于李鸿章的牵制,薛福成答应:“拟遵署电,用轻笔参暂革,勒追缴款后,尚可开复,否则代为筹款救急。”但其言行显然有加重陈季同罪名的意向,试图将私欠债务扩大为媚外辱国,并有意挑拨陈李关系。他屡次指陈及其同伙“假中堂声势招摇”,又电告总署防止其“逃入外洋为患”,将告假回国描绘成畏罪潜逃。当他得知此事由李鸿章负责查办时,知道难以如愿,一面向总署表示忧虑,一面几次致函李鸿章,指陈季同在津“踪迹诡秘”,怀疑闽帮诸人“代为推挽”,甚至担心其反噬离间。而李鸿章复函虽劝其打消疑虑,暗中已令陈季同设法凑两万金与欧洲各银行清债。此后薛福成仍不断电告陈季同冒名宣言及借债欠款事,均被李鸿章以“浮议断不可信”、“应置不理”等语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