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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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楚材晋用

陈季同一生虽然经历了各种重大历史事件,但才能不得充分发挥,所以影响最大的不在事功,而在著述。一是翻译介绍中国文化到欧洲,二是输入法国文学来中国,以沟通中外文化。只是这方面的反响在欧洲也远远大于禹域之内。曾朴感叹:“中国人看得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法国汉学家考狄在所编《汉学书目》中,称其了解法国较了解中国尤深。

陈季同到欧洲之时,正值汉学方兴未艾之际。各国汉学家得知中国使臣来到,多主动联系接触。而中国使节为了加速对驻在国的了解,扩大交往,也往往积极联络。如前来拜见首任公使郭嵩焘的有法国著名汉学家、继儒莲之后任巴黎法兰西学院汉学讲座教授的德理文(Hervey de Saint-Denis)及其华人助手李洪芳,考求东方学问的里昂大学校长吉美,里昂东方学会(总会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会长寄默特、书记吉素得,参加伦敦亚洲学会会议的谛盘生等;与李凤苞会面多次的则有76岁高龄的德国著名汉学家芍兑(Wilhelm Schott,通译晓特),能谈论中国史事的书楼总办波士们,熟悉埃及、中亚语学的报纸主笔爱孛尔等;英国汉学家威妥玛(T。F。Wade)因任外交官,也和中国使臣有所接触。

德理文和芍兑,可谓当时欧洲汉学的最高代表。前者译有《文献通考·四裔考》、《诗经》、《楚辞》、《离骚》及唐诗,知古今音韵之别,对欧洲汉学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的辜鸿铭也承认其“唐诗译作是开始进入中国文学部分的一种突破,这种工作在此前后是不曾有人做过的”。后者精满语、蒙古语,研究过中国塞外民族及佛教,曾撰《中国文法解》、《中国古语考》等书及关于蒙古鞑靼的论文,注释《三合便览》、《清文汇》及佛经数种,翻译《契丹国志》,并拟译辽、金、元三史。他原来研究神学和东方语文学,靠自学掌握汉语,于1833年在柏林大学首次开讲汉语课程。李凤苞赠以《瀛寰志略》,“开卷数行,即能摘出误处”。

双方会谈时,陈季同往往在场,耳濡目染,加上好学多思,因而对欧洲特别是法国的汉学颇有认识。他后来对曾朴讲述法国汉学,历述雷慕沙(A。Remunat)、儒莲、波底爱(M。G。Pauthier)等人的著作及其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了如指掌。此外,他还结识了到德国留学的日本哲学家井上哲次郎。陈季同与汉学家的交往也作用于外交活动。1883年他到巴黎时,与腰痛卧病在床的德理文交谈半晌,后者告以曾因越事与人辩论“安南”二字为中国所安之南方,则中国管属之权不可泯,人皆谓其迂。他批评法国:“现在执政数月一换,毫无主意,乱听人言,史鉴不熟,地图不观,随声附和,以至于此。”虽然所出守株待兔的方略未免书生之见,但指责“法人不明理,欲中国不受其欺”的态度却发自内心。

欧洲汉学与中国关联甚多,但在此之前,能与其代表人物接触较深的,只有曾与英国的理雅格和法国的儒莲交往的王韬。王系文士而非经生,影响限于辅助译事。陈季同所结交者,则为近代欧洲汉学史上的第二代名家。不过,陈毕竟不是学问专家,其主要关心还在文学。当时巴黎号称世界文学的渊薮,陈季同又得以出入各文学沙龙,交游广泛,深知法国人对中国文化普遍持有轻蔑甚至厌恶之心,只有少数汉学家态度还算公平,或者推崇中国的古代艺术,而怪诧进步的缓慢。尤其是与之有交谊的大文豪法朗士“老实不客气的谩骂”,公开批评中国的小说:“不论散文或是韵文,总归是满面礼文满腹凶恶一种可恶民族的思想;批评神话又道:大半叫人读了不喜欢,笨重而不像真,描写悲惨,使我们觉到是一种扮鬼脸。总而言之,支那的文学是不堪的。”陈分析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二,一是宣传不够,译出去的作品少而不好;二是范围不同,中国以诗词古文为发抒思想情绪的正鹄,欧洲则重视戏曲小说,彼此隔膜误会。为此,首先应确立“不要局于一国的文学,嚣然自足,该推广而参加世界的文学”的态度,去隔膜,免误会,通过翻译大规模的输出引进,破除成见,改革习惯,变换方式,以求中外一致。

他率先身体力行,在原担任留学生辅导教师的新闻记者富科·德·蒙迪翁(Foucault de Mondion)的协助下,先后用法文发表了《黄衫客悲剧》(L。'homme de La Roke Jaune)、《支那童话》(Contes Chinois)、《一个中国人笔下的巴黎》(Les Paris Peints par un Chinois)、《中国戏剧》(Le Theatre des Chinois)、《黄种人的罗曼司》(La Roman de L。'homme Jaune)、《我的祖国》(Men Pays)、《中国娱乐》(Les Plaisire en Chine)。这些作品为他在巴黎文学界赢得了声誉,“西国文学之士无不折服”。陈“生平不问家人生产,所得随手辄尽”,归国后为抵债更有欠账,且常无官职,晚年生活费,多靠作品的版税和剧场的酬金。由此可见其译著在欧洲畅销且经久不衰的情形。近代中法文化关系尤深,陈季同的活动对此应有积极作用。

在输入法国文学方面,陈季同也有所贡献。据说,“每当译书时,目视西书,手挥汉文,顷刻数纸。客至皆延入坐,各操方言,一一答,不误”。同时极大地影响了曾朴走上文学创作和翻译之路。后者自1898年在饯别谭嗣同的宴会上与陈季同结识,彼此投契,天天前往请教。陈对他讲述文艺复兴以来古典、浪漫两大主要流派的发展趋势与区别,指示自然、象征及近代各派自由进展的趋势,引导其阅读法国及欧洲其他各国各种形式的文学和历史名著,告以:“在这个时代,不但科学,非奋力前进,不能竞存,就是文学,也不可妄自尊大,自命为独一无二的文学之邦,殊不知人家的进步和别的学问一样的一日千里,论到文学的统系来,就没有拿我们算在数内,比日本都不如哩。”鼓励其多读法国书。在这位法国文学导师的指教下,曾朴发奋读书数年,后来的翻译创作在成就不高的清末民初还算出类拔萃。

以今天的眼界看,深知欧洲文化和中外差异的陈季同确有许多先见之明。例如对文学形式侧重的中外区别,后来王国维正是由研究戏曲入手,引起国际汉学界的重视。五四新文学更在形式和内容上验证了他的预言。不过,当这种空间差异演变为时间先后之别时,先驱者便不得不忍受孤寂的苦闷。曾朴因陈季同的一席话读了许多书,明了许多事,“竟找不到一个同调的朋友”,那时人们多崇拜西洋的声光化电,船坚炮利,讲到外国诗,“无不瞠目挢舌,以为诗是中国的专有品,蟹行蚓书,如何能扶轮大雅,认为说神话罢了”;讲到小说戏剧,则“以为西洋人的程度低,没有别种文章好推崇,只好推崇小说戏剧”;甚至以圣西门、伏利爱的社会学为扰乱治安,以尼采的超人哲理为离经叛道。于是“只好学着李太白的赏月喝酒,对影成三,自问自答”②。学生遭遇尚且如此,当年导师的境况可想而知。1904年,陈季同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法文作品《英雄的爱》。然而,这部通俗喜剧的作者不久便戛然而止的半世纪生平,虽有不少伴随巴黎都市生活而来的浪漫插曲,总体却是悲剧人生,而且反映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