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佛教,是在高中的世界研究课程中,我马上就摒弃了它,因为它跟我的生活毫不相干;而更令人避而远之的是,佛教不但很关注执著问题,更反对享乐。当然啦,每个人都会受苦,但干吗钻牛角尖?当时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大家都热衷于享乐主义,我们对欲望都上了大瘾,而佛教似乎在告诉我,不要再追逐浪漫恋情、不要跟好友共度快乐时光、避开抽大麻的快感、放弃对大自然的探索。在我心中,从欲望中解脱无异于夺走生命中所有的乐趣。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了解,佛陀从未把欲望当成“问题”,当他说贪爱导致受苦,所指的贪爱并非是身为生物所自然具有的欲求与需要,而是说,我们习惯执著于过去的经历,而这经历的本质,则是终会消失。
在了解这点之前,我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坎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困境缠身。欲望有时像暴君一般占领我,其他时候我则艰苦奋战,武装自己,不让欲望得逞。最后,我终究发现,明智地跟欲望强大且无所不在的能量和平相处,才是通往无条件之爱的途径。
我首次明了此点,源于滋生欲望的温床——浪漫的恋情。
挥别我们的灵修道场数年之后,我先生和我离了婚;我们的婚姻建筑在强调瑜伽训练的生活基础上,对于个人关系却不够重视,我们是好朋友,但不是琴瑟和鸣的亲密伴侣。我们正式离婚不久,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似乎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几次巧遇,我们一拍即合,马上陷入热恋之中。
就这样一头栽进去的当时,我去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仲冬禅修闭关。那时我练习佛法禅修已经六年多,参加过许多这样的闭关,也很喜爱闭关时的清明和活在当下的状态。但这次,我竟然一点都静不下心,更不要说是正念察觉当下了,幻想的愉快滋味难以抑制地吸引着我,这类幻想被称为“内观恋爱”,而我正深受十足的“内观恋爱”所折磨。在严格静默的闭关禅修之中,我们心中可能随时挂念一个相识根本不深的人,而在内心建构出一个完整的情欲世界;内观恋爱的对象通常是引起我们注意的另一个禅修者。在短短的几天之中,我们内心可能已编织出一整套爱情故事了——求爱、走上地毯另一端、共组家庭等等。而我等于是从家里把这个对象带进了禅修,无论怎么试着放下、回到当下,我都抵挡不了这个超级顽强的内观恋爱。
我试着放松,将觉照放在入出息上,并注意着身心当下的状态,但是,连两次正念呼吸都没做完呢,我的心思竟然就已经回到最喜欢的主题上了。
我迷失在一连串的影像中,想象着彼此互诉强烈的情意,然后共赴蓝脊山脉度过美好的周末时光,我俩一起禅修,然后激情地做爱。我想象着两人爬上老雷格山,陶醉在隐约可见的早春景致里,并为我们是心灵伴侣的可能性感到欢喜不已。
然后,一阵罪恶感袭上心头,我又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有时我会环顾四周,汲取禅修厅宁静庄严的气息,提醒自己,别忘了活在当下的自在与喜悦,并且要记得,活在情节妄想和幻象中,肯定会受苦。不过,这根本就是徒劳——那些幻想一下子又狂乱纷飞了。我真的很希望能摆脱这些念头,于是起身到闭关中心周围白雪皑皑的步道上,做长时间的行禅。心中不断地剧烈翻腾,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散乱放逸了,也对自己的缺乏自制力感到羞愧,而最挫折的,莫过于觉得自己浪费了宝贵时间。闭关是为了深化心灵修持,但是我竟然让自己困在欲求中,妄想着未来。
极度渴望的痛苦在闭关时往往会变得更鲜明无比,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对这类欲望的影响是再熟悉不过了。我很清楚,恋情发展之初是怎样的情况,心中天天充满了憧憬,等待着对方的来电;我也很清楚自己想凸显聪明才智或灵性修养,以博得他人好感的感觉,无论对方是学生、朋友或老师,但相处到后来,却感到既尴尬又不真实。
我也知道自己一心为了完成文学评论的论文,一直拖延跟儿子玩耍的时间。在我的生命中,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妄想未来——努力取得心理治疗执照、渴望找到合适的伴侣、辛苦完成出书提案,不都是如此?这并不是说,我不能有这些抱负,而是说,总是将眼光投向未来,是一种不舒服且不平衡的生存方式;当这样的时刻如火如荼开展之时,我就会变得太紧张,以致无法欣赏身边美丽的事物,由于心思都被占满了,所以无法倾听内在的声音,也无法与挚爱的人快乐共处。这次闭关原本是个绝佳契机,可以去觉察当下的种种声音、感受当下的种种觉受,但我竟然让那执著渴望的自我成了最大的阻碍。几天之后,我跟禅修老师谈了一会儿,这对我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我描述自己不知所措、快受不了的感觉之后,她问我:“那么,你如何看待欲望的呈现呢?”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我惊愕地发现,欲望已经成了我的敌人,而我已经快被打输了。她的问题指引我回到正念禅修的精髓: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我们究竟要如何看待这些经历。她建议我不要再抵抗这些经历,而是去探究欲求之心的本质,她也提醒我,我大可放心接纳所发生的一切,却不必迷失在其中。虽然欲望往往让人感到不舒服,但它不是坏的——它是天生自然的。欲望的引力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工具之一,它让我们想吃东西、有性行为、工作、做该做的事以求成长;欲望也驱使我们去读书、听演讲、探索灵性修持之道,以求了悟并安住在爱的觉性中。欲望这一导致我们受苦的生命能量,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获得觉醒的燃料;只有当它掌控一切,成为一种自我时,才会成为我们的麻烦。
佛陀在教导中道时,指引我们要以一种既不为之所控、也不抗拒之的态度来看待欲望,他指的是所有层次的欲望——无论是对食物、性、爱或解脱。他所说的是各种程度的欲求,从小小的偏好到最迫切的渴望都包含在内。当我们以具体的觉性来体验欲望,认清欲求的觉受与念头只是生起又消逝的现象时,便能对欲望保持正念觉察。虽然行之不易,但是,随着一边培养彻底接纳的明见和慈悲,我们便会发现自己终将能够彻底敞开,接纳这自然的力量,自在地安住于其中。
欲望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想要快乐,没有任何人想要受苦。我们对快乐最基本的欲求,就是生存的欲望,自然世界中万物的产生,都源自于这股力量;这股遍及一切的凝聚力,不但使得原子聚合形成分子、让众多太阳系在银河系中持续运转,也是促使精子和卵子结合,进而产生人类族群的动力。佛教高僧、学者罗喉罗化普乐在谈到这股原始欲望时说道:“这是一股让所有生物生存运转的惊人力量?这股力量更运转了全世界,它是最强大的力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能量。”
人类对快乐的欲求,主要集中在对自我需求的满足。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曾将人类欲望的范畴层级化——从最基本的生理欲望,一直到心灵与精神层次的追寻。我们都需要安全感、食物和性,乃至于情感的认同与互动、精神层面的思考,以及创造性的活动、彼此交流和自我完成。满足了这些身、心、灵的需求,我们就得以感到愉悦和满足;相反地,这些需求假使遭到拒绝,我们就会觉得受剥夺、挫败或残缺不全,因此我们不断对外攀缘、寻求各式各样的经验,使自我感到存在、充满活力与充实。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这些经验和经历有多么令人心满意足,无常必然会改变这些状态。佛陀就四圣谛的第一圣谛“苦谛”详加解释:“存在即起始于欲求不满。”我初次听到这个教示是在读高中的时候,那时这句被普遍翻译为:“生命的本质即是苦。”当初我以为这句话的意义是:生命本身只是悲苦与烦恼罢了。其实,佛陀对所谓“苦”的了悟是更为深奥微妙的。我们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生活中的一切,无论心情、身体、工作、所爱的人,乃至我们所居住的世界,都不断在改变;我们留不住任何一刻,留不住美丽的夕阳、留不住一口甜美的滋味、留不住与爱人相处的亲密时刻,甚至也留不住称之为“我”的身体和心,因为,万事万物即来即去。由于无法恒常得到满足,于是我们得持续为自己注入新的生命力,渴求刺激、挚爱之人的再三保证、药物、运动和禅修。我们锲而不舍地驱使自己追求成功,沉醉于更多经验之中。
假使欲望很单纯,短时间就能实现,我们所呈现的反应是很自然直接的,口渴了就补充水分,疲累了就上床睡觉,不甘寂寞时,就找个朋友天南地北聊一聊。但是大家都知道,生活中绝大多数的状态没有这么单纯,我们的欲求常常难以实现。由于陷入缺乏自我价值的迷惘之中,我们的欲望于是集中在急于一劳永逸,安抚因种种不圆满而产生的焦虑,努力想把所有的枝节一并处理好,同时一心避免犯错——即使自己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渴望对工作、养儿育女、人际关系、健康、外表和生活,都能时时感到心满意足;也许对他人亦存有某种特定的期待,希望他们时时刻刻都是快乐的、健康的,也对我们充满爱与尊重——由于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于是被一种残缺感或失败感掌控。日复一日的烦恼,使得我们无法放松,无法觉知自己更深层的渴望,我们不断地寄望未来,期待未来的事件能抚平现在欲求不满的缺憾。
欲望的英文desire,拉丁文字根是desidus,意思是“远离星球”,我喜欢把这个词解读为:星球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也是纯净觉性的一种展现,这种活力以及觉醒的状态,其实是我们内心深处最为憧憬的;我们渴望归属自己的星球,渴望了悟自身的真实本性。
然而,由于欲望习惯性地将我们窄化、使我们固着于远离本性的事物,我们因而感到“远离星球”,远离生命、远离觉性与爱——我们的真正本质。当感到远离自身存在的根源时,我们于是对自己的欲望以及满足欲望的方式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
为什么会感到欲求不满
接受我的心理治疗的一位客户叫克理斯,在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人赞美过他,他连“做得很好”这句话都没听过。他的双亲似乎不懂得欣赏他的聪明和幽默,也几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音乐天分——几乎所有的乐器他都能无师自通。
克理斯对5岁时发生的一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他爸妈在客厅聊天聊了很久,这让他感到备受冷落,为了引起爸妈的注意,他从玩具箱里拿出新买的手风琴,开始演奏给他们听,没想到他们竟然觉得乐声吵得他们无法交谈,叫他回自己房里去弹;他不依,结果爸妈干脆回自己的卧房,还把门关上了,他索性站在爸妈房门前弹个不停。他们可能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却觉得委屈极了,好像被遗弃了一样。最后他竟然窝在地板上睡着了。
克理斯来找我之前,已经跟好几个灵修老师学习过,他不断地换老师,据他自己形容,部分原因是“从来不觉得被他们正眼瞧过”,最近的一位老师是犹太教的教士,克理斯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很渺小、没有安全感。他在教堂的众会中弹吉他、在犹太神秘哲学课程中百般炫耀自己丰富的知识,希望以此博取他人的好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去跟教士谈话,而教士也总是很友善地响应他,但是克理斯总觉得自己无关紧要,认为即使他没出现,教士也不会注意到。
克理斯认为,如果他没有凸显自己的独特,就毫无价值可言,这种总是想当“第一名”的需求,还延伸到感情、友谊和职场上。如果他不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他就会觉得自己受冷落或排斥。在治疗过程中要坦承这点,实在是有点难为情,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有毛病,才会这么依赖外界的认同。克理斯很担心自己的依赖感和缺乏安全感会阻碍他找到生命中的真爱,“这样总是把女生吓跑,她们一察觉这点,马上就会跟我分手。”虽然他也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做过分的要求,或要求对方许下什么诺言,不过似乎也没有多大帮助。“这就是我的‘风格’。”他说,强烈的欲求不满使他觉得自己毫无吸引力可言,就算被拒绝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