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童年的一桩悲惨事件在心中浮现。那时,艾瑞克才6岁,他和弟弟在避暑屋湖边的小码头玩耍,弟弟太靠近码头边,不小心掉到水里了,艾瑞克除了大声呼救,完全不知所措,但是救援的人来得太晚了。自此之后,艾瑞克一直都觉得弟弟淹死是因为自己救不了他。如今,在禅修中,这所有的感觉都浮现了,让艾瑞克觉得自己就像要爆炸了。他的心跳万马奔腾般急促:他想到了他的罪恶感,对妻子的恐惧感,一切是否会更糟,他急切地想补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间,他的身体竟然麻木了。
他很熟悉这种麻木感,每当茱莉告诉他,此生没什么好期待的,她的生命了无意义,他就会发现自己很冷淡。他还是关心茱莉的,但他说:“我无法在深渊中陪她,无法感同身受。”这时候,他觉得身体失去了生命力,心也变得冷硬,脑子里却想尽一切方法试图改善现状。如今,他终于在禅坐中了解,隐藏在麻木感之下的,是巨大的痛苦之根源。假使艾瑞克向它靠近,就有可能被吞没。而他已经准备好要面对长久以来拒绝接纳的恐惧。
全然接纳恐惧,并非意味着失去平稳镇定,或迷失在恐惧中。由于我们通常都是以逃避的方式来面对恐惧,因此直接面对它其实是种矫正。倚入恐惧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邀请、靠近我们惯于对抗的一切,直接碰触那颤抖、胆战心惊和无法放松的紧绷感,也就是恐惧。
无论是熟悉却模糊的焦虑感,还是强烈的恐惧,接纳它能帮助我们变得更觉知,且能够在经历之际就从中解脱出来。我们也许才从恶梦中醒来,或者刚接到医生的电话说我们的乳房X光片看起来很不对劲,或者听到传闻说公司即将裁员,或者才从报上读到恐怖分子可能又会在哪儿发动攻击的消息;无论是什么状况,我们最好先停歇一下,问自己:“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跟艾瑞克一样,我们可以问:“到底是什么在乞求关注?”或者:“是什么在乞求被接纳?”我们的喉间、心口和胃是最能深切感受到恐惧的部位,提出上述问题来应对这些部位的感受,是异常重要的。
当我们专注于面对恐惧的感受时,常发生的状况就是心里立刻开始编织情节妄想,我们可能会迷失在妄想中,一直想着如何应付某个可怕的状态;也可能钻牛角尖,紧抓着令我们害怕的想法和假设:“我恐怕是个失败的大混蛋。”“我好怕永远也找不到真爱和亲密归属了。”或者“我好怕有谁会发现我是这么愚蠢且无趣,从此再也不理我了。”
我们也许会想起最近发生的一段对话,显示出自己的不安全感和困窘,或者跟艾瑞克一样,陷入过去的记忆中,无力又无助。
从恐惧之束缚中觉醒的关键,就是转移脑中编织的剧情,跟恐惧感接触——体内的紧缩感、压迫感、烧灼感、颤抖、摇晃、以及紧张不安的状态。事实上,只要自己能保持觉醒,不要深陷其中,我们编织的剧情,也可以是认清恐惧原貌的工具。脑中持续编织令自己害怕的情节妄想之际,要认清这些念头到底是什么,一再地放下这些念头,去接触联结身体的觉受。
加深艾瑞克的焦虑和无力感的情节,导致他身处更深层的恐惧,而多年来他也试图麻痹这种恐惧感。如今他向恐惧感敞开心怀,问它:“你到底有多强烈?”
倏然间,忧虑恐惧的感觉顿即增强,恐惧膨胀的压力在胸口爆炸开来,惊恐的感觉好像充满了整个禅修厅。他并没有退缩,反而沉默地允许它发生。他的心怦怦地剧烈跳着,胃部感到一阵痉挛和强烈的恶心,胸口急遽的压力愈升愈高,仿佛一堵肉墙试图将恐惧推开,试图控制恐惧。他再一次提问:“你到底有多强烈?”
仿佛被他的问题松了绑一般,惊恐的感受竟然打破了边界,充满了整个宇宙。就像我们的孩子突然跑到车水马龙的街上时,彻底的惊怖感陡然攫取了我们的心一样,扼住艾瑞克的恐惧感仿佛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解开。“如果对它敞开自己,”艾瑞克想,“我一定会被毁灭的,这恐惧会把我杀了。”
艾瑞克虽然允许它发生,但同时还在与之对抗,这样的对峙使得恐惧感更加强烈,好像要撕裂他的心,瞬间他突然明了,假使不让恐惧彻底呈现,可能会就此毁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须放下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艾瑞克后来这么说:“我终于想要把自己交付给这个远比恐惧更强大的境界。我想要停止控制内心的一切。”那最根本的渴望终于胜利了,艾瑞克将自己放开,进入恐惧之中。“感觉身心都在焚烧、分解,我迷失在狂乱的火焰中,灰烬往四面八方飞逝。”
全然接纳恐惧有时会像艾瑞克经历的一般,既惊惧又恐怖;即使没有那么紧张,这种过程总是很不舒服。事实上,夏绿蒂净香贝克曾如此形容放手去体验恐惧的感觉:“就像躺在冰块做的沙发上。”
要让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放松可能是异常困难的,我们会退缩不前,因为觉得这样做应该会痛苦至死。然而,假使恐惧坚硬的边缘狠狠地挤进自己,就让它的锋利刺进来,让它粗暴地把我们撕裂,如此,某种奇妙的变化就会发生。艾瑞克告诉我:“混乱平息后,我的心完全静止了,而我就安住在深沉的寂静之中,既浩瀚又全然空无,但却又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仁慈温柔。”
诚如艾瑞克所体会的,当我们不再试图控制恐惧,不再执著生命中的一切时,我们的武装就会卸下,进而体会到一种深沉纯粹的解脱,抗拒恐惧的另一边就是解脱。停止紧绷僵化我们的生命之后,广大无边且充满爱的觉性就会展现。
几周之后,艾瑞克来上每周的禅修课,看起来很是不同——他的双肩不再下垂,站姿笔挺,胸膛也开阔多了。他告诉我,闭关结束回到家时,发现妻子又陷入忧郁和无力感中,他感受到自己自然而然生起的焦虑和紧张感。但是面对恐惧,他并没有全副武装或闭上心门,他的心敞开了。
“我很惊讶地发现,看到茱莉那么悲惨,我感到非常难过。”他继续说:“我也发现她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于是我这样告诉她,然后抱着她?好一会儿。”他腼腆地笑了笑,补充道:“塔拉,你知道吗,经过这么久我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很单纯地抱着她,根本不需要企图改变她。”艾瑞克没有退缩,反而找到了面对焦虑时保持接纳和仁慈的能力。
当恐惧感生起时,除了让自己困在忧虑之中或找食物吃,除了让自己忙碌不已,或企图改变现状,我们还可以选择全然接纳当下的情境。自然也会有些时候,由于恐惧过于强烈,我们觉得这样做很不安全。感到局促不安且渺小的时刻,我们可能必须在全力观照恐惧之前,首先扩大觉性的镜头;但是在勇敢的时刻,能够躺在冰沙发上、让自己经历恐惧的锋利边缘时,我们就会被引领到恐惧无法触及的爱与觉性之中。
恐惧的天赋
芭芭拉跟我的协谈接近尾声时,有次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出现,急着想告诉我一件天大的事。
那天,一整个早上她都在家里禅修,而被父亲压入水中的惊恐记忆又浮现了;恐惧渐渐高涨起来,但她还记得要停歇一下,做做深呼吸。过去几个月以来,在协谈治疗和禅修时,她已经多次面对恐惧,这次应该能够应对。
喉头开始紧缩时,她向佛陀无畏的心呼求,想象佛陀慈悲的存在正怀抱着她的恐惧。当童年的景象威胁她时,她全然地关注着当下,聆听着窗外的蟋蟀和鸟儿的鸣叫,觉得整个大自然也在怀抱这恐惧。当她的心觉得足够开阔宽广时,她开始让自己全然接纳胸口尖锐椎心的痛苦。
禅坐接近尾声时,她竟然感受到了“暴风雨后的宁静”;那些影像还是清晰可见,但是似乎已经无法触发体内的感受了。“记忆可能还是会浮现,但是不知怎地,我觉得痛苦已不能再控制我了。”
我正想称赞她的突破性进展时,芭芭拉继续说:“在来这里的途中,我经过小区的教堂。教堂的告示牌上总是写着一句话,今天写的是:水面下发生了什么事?圣灵进入了。”我们一起静静坐了几分钟,让这句话的力量彻底进入内心。然后芭芭拉接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父亲是第一个帮我施洗的人,虽然想起来很怪,但是他却是那个为我开展心灵修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