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十功名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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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二零零八(3)

然而,就“自由”和“人权”而言,这两项却被一些人说成是西方人的发明和专利,中国人既不向往之,亦无权享受之。这显然不符合事实,至少不符合中国的精神文化或优秀文化方面的事实。

就是说,尽管中国古代的制度文化或文化糟粕忽视人的自由,践踏人的权利,尽管中国古代的话语中,人权概念并不凸显,但是,中国文化中并不是根本没有这两种概念,中国人并不是不要自由甘被役使的天生奴才,并不是毫无权利意识可以任人宰割的低等动物。这一点,从庄子到梁启超关于自由的精彩论说,从董仲舒关于“天地之性人为贵”的论述,到路温舒痛斥诏狱维护人权的奏章,都是生动的例证。

人与动物之不同在于具有精神,而精神的本质就在于自由;自由既是人人天生而有,也就是人人平等的,也就要求承认人人平等的权利;而人人平等的权利,又只有在正义的原则之下才能得到保障。在此,这四项内容同样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的精神性要求自由,自由要求平等,平等要求人权,人权要求正义。这四项内容都是人的精神性注定了的,所以属于中间层次或精神层次的普世价值。

这四项内容同社会政治有密切的关联,但是我们为什么不把“民主”、“法治”列入其中呢?我们是不是不要民主、法治呢?不是不要,但这两项不是价值本身,在逻辑上不宜与这四项并列。民主只是一种程序,但它是保障平等的程序,保障自由的程序;法治只是一种手段,但它是保障人权的手段,保障正义的手段。它们是最适合于实现这些价值的操作工具或制度设计,但不是我们所思考的普世价值本身。

最后,我们来看“高层次”或最高层次,即宇宙层次的普世价值。

它包括“天下一家、众生平等、万物一体、敬天爱人”这四项内容。这四项同样在中华文化中有源远流长的丰富表达。当然,“天下一家”的典型表述,有儒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之说;还有墨家的“兼爱”(“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国,若视其国”)之说。“众生平等”的表述,以佛教本生经中佛陀“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故事最为典型,基督教中关于狮子与羊群一同生活的理想状态,以及圣方济各(圣弗兰西斯科)关于自然万物皆为天主所爱的着名理念也表达了这一思想。“万物一体”则在道家和儒家中均得到大量的论述,其中最精彩的有张载此语:“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还有程颢此语:“若夫之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不爱者哉!”王阳明的说法则触及了这种博大的仁心所来自的本源:“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最后,关于“敬天爱人”,尽管各大宗教均以这一精神为其根本,但我们在这里使用的语言是典型的儒家训诫,它甚至高悬于帝王的办公场所。它也同基督教“诫命的总纲”,即耶稣总结的“爱上帝爱邻人”(或“爱人如己”)完全一致,而且都进一步涉及了博爱或泛爱的超越此世的根据。所有这四项内容,各大宗教和各大文明尽管说法各不相同,但是精神却相互贯通。

最高层次或宇宙层次的普世价值,第一项涉及整个人类社会的人际关系;第二项扩大到了生物之间的关系;第三项又扩及无生物和整个宇宙内部的关系;第四项则延伸到了人与宇宙本源的关系,以及以上所有关系的本体根据。所以,这四项内容之间也有一种逻辑上的递进和层次上的上升。

最后,回到中国社会文化的现实上来,我想说,所谓“爱祖国”,应该落实到“爱人民”上来,所谓“爱国”,应该落实到“爱人”上来。而在社会层面上,爱的表现又不应该止于情感,而应该走向伦理层次的正义,应努力反思社会公正的缺失及其原因,并以行动去促进人间的正义。

2008年10月于宜园

在世界上,谁能快乐?

——《终极之问:弗洛伊德对路易斯》中译本序

俄国大诗人涅克拉索夫有一部长诗,题作:“在俄罗斯,谁能快乐?”假如我们把这个问题换成:“在世界上,谁能快乐?”你会怎样回答?

我想,你多半不会选择“总统”、“总理”作为答案,因为你知道他们责任太大,压力太大;你也不一定选择“王子”、“公主”,因为你可能看过《王子与贫儿》、《罗马假日》;你还不一定选择“富翁”、“富婆”,因为你可以想见,他们面对丰盛宴席时的快乐,常常不如乞丐手握半只鸡腿时的快乐,而且,快乐是一种心境,绝不是谁买谁有、随买随有的。

也许,“哈佛大学的学生”是一个不错的答案——他们拥有全世界的老弱病残们羡慕向往的活力、体能、智力、青春,他们实现了全世界的中小学生遥不可及的人生美梦,他们在全世界最有名又最有钱的大学里,享受着最优越又最开放的教育条件,他们还拥有轻松获得美好职业的远大前程……然而,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一位心理医生,即本书的作者却告诉我们:哈佛大学的学生们多半都说,他们“不快乐”!

当然,你不一定关心那些“天之骄子”是否快乐。但是,你却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你是否快乐?你也许还有兴趣知道:人为何常常不快乐?怎样才能快乐?

在这本书里同你讨论这些问题的,不单有一位哈佛教授,而且还有两位可以当哈佛教授的老师、被无数哈佛教授钦佩不已的人物,影响了20世纪人类思想而且还将持续影响以后的人类思想的大人物——S·弗洛伊德和C·S·路易斯。

S·弗洛伊德同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但却是比绝大多数诺贝尔奖获得者更加出名、更加引起轰动的科学家。事实上,他的学说已经大大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变好变坏,姑且不论),因为他的“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常见的“精神分析”

一词是一种误译,因为psyche不是spirit,“心理”不是“精神”)理论,影响了从医学到文学,从教育到伦理的各大领域中对人类行为的解释,甚至成了20世纪“性解放”的理论基础。

C·S·路易斯不但是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多年授课“座无虚席”的教授,而且是作品常年畅销又风靡银幕的儿童文学和科幻小说作家,不但是热情洋溢的诗人和成就非凡的学者,而且是深受欢迎的演说家和通俗易懂的神学家。如果说弗洛伊德是人类天才中因标新立异而惊世骇俗的“另类人物”,那么,C·S·路易斯就是人类天才中因睿智敏锐而洞察人生的“良师益友”。事实上,路易斯机智而又亲切的人生分析所依靠的,是在两千年前开始彻底改变了人类生活的基督事件。当然,对个人来说,这种改变在此生此世本质上是“灵性”的或“属灵”的(即比“心理”更高的层次,即“精神”的),不过,对人类来说,这种改变在两千年中确实带来了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巨大改变,从医学到文学、从教育到伦理、从政治到经济、从性关系到婚姻家庭……无一例外。

就此而言,如果说弗洛伊德依靠的是对人的(特别是性的)心理的分析,那么,路易斯依靠的就是对神的(特别是基督的)启示的领悟。

然而,读者要知道,这两位大师在此同你讨论的,绝不仅仅是“怎样才能快乐”,而且还有与之紧密相关的一连串问题——请你马上翻看一下本书的“目录”!

翻看之后,请你想一想:其中有哪一个问题不重要,哪一个问题不是“终极之问”呢?

这本书的一个独特之处是,这两位大师在这些问题上曾经完全一致,后来又截然相反——两人的一致,不单指两人都曾患有忧郁症,都曾分析过自己幼时的性心理(一位曾爱慕年轻的母亲而嫉妒年老的父亲,另一位曾对美丽的女教师心存非分之想),都曾经历过丧亲之痛和疾病折磨,都曾经历过遭人嫉恨而不得志的处境……

更是指两人都曾抱有类似的世界观人生观,都曾对“终极之问”和“快乐”问题有类似的答案,都曾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都曾对神抱有“质疑”或“对抗”的态度。两人的相反,指的是弗氏直到人生的终结,都抱持早年的理论,而路氏则在人生的中途,就幡然悔悟而皈信基督,从此,两人对本书“目录”中所有的重大问题,都有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弗洛伊德至少在其着述中依然故我,而路易斯则在着作和生活中都抛弃旧我,俨然新生!

你可以想见,这样两位观点截然相反,但却是同样学富五车、同样思想深邃、同样雄辩滔滔的大师,在有关宇宙人生的这些重大问题上,唇枪舌剑、同台交锋,若能有幸坐在台下观战,该是何等精彩!感谢尼科利教授,他运用他在哈佛大学讲授这门“对比研究”课程三十年的经验和资料,在此书中搭建了这样一个辩论比赛的平台,从天上请回了两位大师登台,顺序发言,彼此辩难,从而使我和读者们真的有幸得以聆听这些要言宏论,不只一时痛快,而且终生受益!

这本书的另一个独特之处是,这两位大师的个人生活——从他们的忧郁症到性心理,从他们的幼年遭遇到婚姻关系,从他们的亲友同事到学术生涯,从他们身体的病痛到临死的情形……都围绕着“目录”列举的重大问题,得到了彼此对照的一一展示。

你也可以想见,当某些理论家、文学家宣扬一套理念,却有意无意地按照另一套理念生活之时,倘若不是因为心口不一,那么,就可能是因为那套理念很难实行或不合实际。因此,了解弗洛伊德和路易斯的生活,对于判断两人的理念孰是孰非会大有助益!我们又得感谢尼科利教授,他收罗并研究了这两位大师的诸多传记,特别是最能反映其真实生活的私人书信,在此书中展现了弗氏和路氏鲜活真实的音容笑貌、心路历程,从而使我和读者们不难判断,这两位都曾饱经人生磨难(也许路氏更多,因为他不仅在“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中比弗氏多经历了一项,而且还多了一项最可怕的经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杀中经历了自己的受伤和战友的死亡)的大师,哪一位更加“快乐”,哪一位的理念更加真实、可信,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实行。

我多年来曾对读者和学生宣扬说:在印刷垃圾泛滥的今天,“开卷有益”成了谎言,“读书人”先要做“选书人”。现在我的确可以说:这一本书的确是“开卷有益”;感谢译者为我们译了这本书,出版者为我们选了这本书,因为不管你是不是读书人,读这本书不但真有趣,而且真有益!

2008年6月15日凌晨于中国人民大学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