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总的气氛是沉闷、压抑。当然,这纯粹是个人的一种感觉,拿不出什么明显的证据,但似乎某种希冀、某种模模糊糊的东西在岁月的磨损中日渐消散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肯定是某种观念性的存在,就如信念一样的东西。
1月的上海,雨特别多。民间流传着“鸡年无春寡妇多”(春节前就立了春)的说法,所以有许多人要赶在鸡年到来之前结婚,这件事竟闹到需要官方媒体出面“辟谣”的程度。
1月17日,上海《新闻午报》上最显着的消息就是“大平和铜川矿难正抓紧调查处理”、“南川云华矿瓦斯突出,10人死亡2人失踪”和“浙大失踪女生确认被害,凶手勾某已被抓获”;无休无止、接连不断的矿难消息已让人的神经疲惫不堪,小的几个人遇难,大的几百人死亡,如2月14日(年初六)辽宁阜新矿业集团下属的孙家湾煤矿瓦斯爆炸,死二百零三人,二十九人受伤,十二人下落不明。一旦下落不明了,就会一直下落不明,不会再有后续报道的,就是有,除了失踪者的家属、朋友,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关心;再如赶在这一年过去之前,11月29日,黑龙江东风煤矿又爆炸了,至少一百五十人遇难。在电视上偶尔看到了家属的眼泪流在脸上结成了冰凌,我和少华也大哭起来,让人相信世间真有“始信东风唤不回”的东西。相比之下,松花江污染和省长喝第一口水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这喝第一口水的英雄举动将作为榜样让后面的领导者“吃第一口什么”、“买第一个什么”、“坐第一个什么”和无数个“做第一个什么”。
要说大事,第一是连战和宋楚瑜相继来大陆访问。西安后宰门小学生的载歌载舞和那声“连爷爷”的称呼,让我难受了好多天。我毕竟是在那座城市长大的,而且后宰门小学离我们家很近,与我读书的中学就在同一条街上。
第二就是法国民众投票否定了《欧盟宪法》。作为一个发起国和核心成员,民众却不支持《欧盟宪法》,说明了什么?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什么才是更应该珍视的“普世价值”?“宪法”的权威总是无可置疑的,但,订立“宪法”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我们对什么才是我们心目中的美好生活没有一个清晰认识,如果“一切权力源于人民,但他们只在选举日拥有它,此后就归统治者所有”,如果就如杰斐逊1787年1月16日在写给Colonel Edward Carrington的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一旦我们的人民对公共事务变得漠不关心,你和我,国会和州议会,法官和总督,都会变得如狼似虎。”
第三就是我们开了一个纪念萨特、阿隆诞辰一百周年的学术研讨会。这两个冤家对头,曾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走到过一起?为什么?左派和右派在什么情况下会取得一致?“左派常分裂,右派多团结”,什么时候“右派”能把“团结”的范围扩大到“左派”,这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1月27日是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纪念日。在电视上重新看到了集中营门前的那块“劳动使你自由”的巨大标语牌。
“劳动使你自由”比我们“劳动改造”的口号更冠冕堂皇,更具有哲学意味,当然也就更虚伪。
这一年的生日,第一次让老友世忠书写了陆放翁的一首绝句悬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慷慨心犹有,蹉跎鬓已秋;百年殊鼎鼎,万事只悠悠。”
我开始写我的《哲学的基本假设与理想国》;少华在医院开始写她的《记忆一生》,病情时好时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转而求助于中医。
4月,北大的王炜病逝。他是我的老朋友了,曾拥抱着我说:家琪,要是我们这代人不把我们的经历变成后人的财富,我们就对不起这个时代。
但他如此早地就离开了我们。后来,就收到了他的纪念文集:
《长歌唱罢风入松》。
10月27日,应邀去上海美术馆看了“刘宇廉画展”,主要是连环画,画的是张志新;解说词都是他个人拟写的,其中有这样几段话让人永世难忘:
人民的监狱里,囚禁着人民的女儿;民主的旗帜下,扼杀了民主的声音。
你倒在血一般红的旗帜下,你倒在旗一般红的血液里;你牺牲在新中国的祭坛上,奉献给明天的共产主义。
6月3、4、5号,一连三个晚上,在那种悠长的、不绝于耳而又典雅至极的哀怨诉说声中,在同济大学的礼堂里,我们看了白先勇先生亲自执导的昆剧《牡丹亭》。
不来花园,怎知春色如许?不在中国,怎知岁月真真如梭?
然后,9月25日,在上海大剧院看了法国巴黎国家芭蕾舞团演出的《吉赛尔》和《波莱罗》。特别是“波莱罗”里那种不断重复着的旋律,是我早就熟悉但又百听不厌的。
2005:中学同学看望当时的班主任杨桂梅老师,提及“文革”往事,杨老师泣不成声。
我忽然真的喜欢上了上海,因为它让我有机会看到这些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艺术精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灵满足。
但不知怎么搞的,无论是看《牡丹亭》还是欣赏《吉赛尔》与《波莱罗》,我的心境都是那样的苍凉、悲哀,哪怕看到的绝对是美。
12月中旬,在海南开了一个“意向性:现象学与分析哲学”的专题研讨会。
萌萌已经卧床不起了。
于是,2004年9月中旬,我们在兰州参加一个共同的会议,会后我去西宁看我的老友中太,志扬、尚杰、郭大为与她一起去塔尔寺、青海湖就成了我们一起外出的最后记忆。
《像一只鹅一样大声叫嚷》是署名何郁的一首诗,发表在2月份的《文汇报》上,我在日记中留下了这首诗,但没有注明日子,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一只鹅那样大声叫嚷。
诗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如果一个人
像一只鹅一样
快乐的时候,或者沮丧的时候
能够自由自在地叫嚷
——该有多好
更何况是在一所百年老校里
——那里有自由而浪漫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