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萧红研究七十年
1753900000024

第24章 一曲别具情味的恋歌

一曲别具情味的恋歌

——评萧红从日本寄给萧军的信

李重华

鲁迅先生1936年7月15日日记载:“晚广平治馔为悄吟饯行。”萧红7月18日由船上给尚留居上海的萧军寄出了她东渡日本的第一封信,信的内容极平常,完全是一种同志式的远行的告慰:“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又说:“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船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a7月15日晚上,鲁迅一家为萧红东渡饯行,7月18日,她在船上给萧军写了第一封信。萧军说:“具体上船的日期和时间无从记忆了,从她发信的日期来推断,可能是在七月十六七日之间。b这说明萧红离开萧军才一两天,船正航行在旅途中,站在船尾,望着大海,这位充满“女性的柔和”,“感情胜过理智”c的年轻作家,给她的即将阔别的爱人写信,何以写得如此简单呢?细细品味“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似乎隐约能够听到这句话下面的埋在萧红心底的不可名状的痛苦的心音。谁读了这句话都会想起萧军的《大连丸上》,他在这篇自传性怍品里,描述了这对新婚不久的患难夫妻,离开荆天棘地的大连,取海路到青岛的情形,“妻望着我,我望着她,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海,无边无际的海……”d那是他们夫妇二人逃出魔窟,奔向他们理想的天国,烙印的心痕是深刻的,萧红怎么会忘记呢?船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上,萧红是有过海上航行的不寻常的经历的,在这常人极易发生感慨和联想的事物上,萧红在给爱人的信中却未涉半字,这应该说是不符合萧红的心理特征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这只能说明萧红此时此刻有着难言的隐衷。这使我们不能不想起她赴日前的苦吟:“往月的爱人为我遮避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e正由于她有过如此痛苦的感情体验,她才得出过“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都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f的残酷结论。因此,在她这第一封信中,她不愿意再回忆那真正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生活,这也是情理中事了。因为那样只会增厚更深的离愁,加重更多的苦痛。

可以说萧红的第一封信,就为她以后给萧军的信定准了基调: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尚需努力,这对她似乎才有话可说。她不是早就总结过吗?“爱情的账目/要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算也总是不够本的。”g她不想算这爱情的旧账,她不想再谈那充满苦和泪的过去,她自己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种崭新的生活,她要在这新生活里进行一项新的工程:在她将要驻足的异国土地上,通过飞鸿衔去的一封封信,为她可能失去的爱人,唱一曲只有他们才能更深入理解的新的恋歌,这也许是“大概女人都容易抱有纯洁和幻想”h的缘故吧?

对于萧红的确是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尚需努力,她无须润一润歌喉,便为爱人唱出了动情的歌。7月21日的信她这样写道:“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当我搬房子的时候,我想:你没有来,假若你也来,你看到这样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个滚……”爱人的天真、纯洁、好动画出来了,并且几笔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眼前,好像他此时此刻真的在自己手按的席子上滚动一样。谁读到这里,都要为萧红对爱人痴情的爱恋魂绕心跳的。她又说:“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了寂寞一点,总有点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少什么呢?这是不言而喻的。再看:“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可以到游泳池游泳两次,假若身体太弱,到海上游泳更不能了。”离别仅仅五六天,对爱人的嘱咐是这样周到,简单的用“体贴入微”这四个字能够完整地概括出无比丰富的情感内涵吗?萧红曾经描述过惊恐中爱人给过她的巨大安慰:“他按住我的胸口,好像给噩梦惊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亲手下大跳着。”i在这篇纪实文字中,她把爱人对自己的保护比作母亲对孩子的保护,这种比喻是破格的,是大胆的。而现在她在信中对爱人的关心,又多么像母亲对孩子的关心啊!我们读这些灼热炙人的文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曾写过这样苦泪掺杂的诗句:“已经不爱我了吧/尚与我日日争吵/我的心潮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j她严严地掩避着这心灵曾有过的伤痕,她要让爱人确信:远离身边的妻子关心他完全胜于关心自己!她要通过这充满柔情的体慰,把爱人曾一度游移的心收回来,这是她唱这曲新的恋歌的根本目的。所以,虽然离别才仅仅十来天,她就缠绵悱恻地对爱人说:“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怕是我忍耐不了。”过去她曾低吟:“泪到眼边流回去/流着回去侵蚀我的心吧/哭又有什么用/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哭也是无足轻重。”k而现在她却对爱人说“很想哭”,又毫无隐讳地说“怕是我忍耐不了”了。这话完全不是过去的萧红所能说的,被新的恋歌陶醉的萧红,却无遮无掩地说出了它。给人的感觉没有丝毫故意做作的样子,是完全出自心底的一片真情。正因为这是出自心底的真情的剖白,所以她一旦得到对方的呼应和理解,便完全陷入了忘我的情境之中。这突出的表现,就是当她似乎又摸到了那颗险些失去了的火辣辣的心的时候,她同时复苏了泯灭的童心,撒娇似的和爱人说起了孩子话:“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岛上来——”

英国有句谚语:“小别胜新婚。”悲欢离合是人之常情,这句谚语颇有道理。

萧红同萧军于1932年秋结合,到1936年秋她东渡日本之前,整整四年的时间,真是“结得鸳鸯眠更好”l,从未有过长别离,这次远离,萧红尝透了相思的苦味。她说:“我一个人连饭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愿花。”她觉得“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活,有点类似放逐,有点类似隐居”。可是萧军写信让她“滚”回去的时候,她却逞强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但逞强终归是逞强,她又巧妙地给自己留退路:“你等着吧!说不定哪一个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滚回来的。”大有“结得相思恨已迟”m的味道。这种弯弯曲曲的话,到底不是她的真心话;而对于一个纯洁如水的女子对爱人最后总要说真心话的。萧红最后憋不住了,她说:“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身旁?”他把“你”字引了起来,这强调何等意味深长!至此,她这曲新的恋歌,由一般的咏唱而出现了欢快激越的节奏。

萧军说:“‘逞强’这也是她性格中的一个特点。”n她东渡日本的原因是清楚的。“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o为了摆脱这种痛苦心境的困扰,“终于她到日本了”p。因此,她同萧军作别的时候,悒郁、忧愤的心情大概是难于排解的。她曾有过不要萧军写信的气话。不是过分敏感,而是整整四年的观察,萧红对爱人太了解了,她知道他听了这话会怎样做。而萧军将要产生的应有的做法,那对于她简直太残忍了,这对于一个曾感情笃挚的妻子,不但是无法忍受的,而且也同她心中本来的想法背道而驰的。为了避免出现一种可怕的局面,东渡的航船刚刚远离爱人的身边,她便急急地给爱人写信了。她对爱人的估计完全没有错,逼得她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怎么总也不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对妻子的意见,萧军大概在回信中进行了有根据的解释,才又迫使她不得不写出了这样的话:“临别时,我不让你写信,是指的啰哩啰唆的信的。”从而巧妙地收回了她赌气不让爱人写信的“成命”。这说明对于她自己唱出的这曲新的恋歌,她希望听到爱人及时敏感的反应。所以,当她刚刚说完“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这“逞强”的话,立即又表示“我可要滚回去的”,强烈地表白了她的思念之苦。当她实际一时回不到爱人身边的时候,漂洋过海的书信往还,还要把“腿肚子被蚊虫咬了个大包”这样只有孩子向妈妈才可能相告的小事,也郑重地告诉了爱人。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灵魂太细微”了,竟借否定自己来表明对爱人更深沉的爱:“我崇敬粗大、宽宏的!……”像怀春的少女第一次向爱人坦露心迹一样,过分的热情忘掉了含蓄;爱情的冲动失去了理智;把爱人变成了偶像;使自己变成了信女。这也只有初涉爱情之海的少女的最初的恋歌才会是这个样子。这隔海少妇的别具情味的恋歌,如温柔的海风吹皱了爱人心中的一池春水,他从大海的这边岸头,摘取了“两片红叶子”寄到了远在天涯的妻子的身边,促她想起“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弄了两片叶子给我”那“浪抛红豆结相思”q的最甜美的初恋。她这次唱出的这曲新的恋歌,就是表明愿意他们永远过那种初恋式的幸福生活。因此,“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萧红“做了一张小手帕”送给了萧军。这哪像少妇应有的爱情,多么像少女常见的初恋!萧红这种初恋式的感情表现得越来越强烈,她明确表示不愿在日本“死水似的过一年”,“也许过不到一年或几个月就不在这里了”。而为了早日回到日思夜想的爱人身边,她又为自己造了一番这样的舆论:“近来我的身体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晓得,说不定哪天就要回去的。”又怕萧军真的因为她“不健康”而惦记她,隔两日后的信中她又忙解释:“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来解。”让爱人为自己减少点牵挂,妻子的关心是何等周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在异国多雨的冷落之秋,萧红爆发式地向爱人倾吐了强烈的想念之情,从而充分地表达了这曲恋歌的鲜明主题。萧红9月23日给萧军又发一信,在这之前,21日的信中她告诉爱人“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公历9月正是中国的农历八月,是“过盛”的万物正要遭受“秋”这一“刑官”宰杀的时候,肃杀萧条的景象,是容易引起人们的怅惘之情的。而天涯游子思念亲人的愁绪这时候也最容易缠绕心头。所以萧红说:“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下雨”就是互相想念的原因吗?显然这在理念上是无法解释通的,她知道萧军在想她,这是通过萧军给她的信早就洞察清楚了的。借下雨为因由,她又严肃地认定一下,这无疑是为了让爱人在感情上得到进一步的满足;她赤裸裸地说出她想萧军,无疑是在暗示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不愉快的一切。她似乎在告诉爱人,他们苦心栽培的爱情之花,又经历了一番苦雨的洗礼,将重新滴香溢味,呈现出新的色彩,他们还将“朝来犹傍并头枝”r。至此,这位新的恋歌的演唱者,通过她独特的音色、高超的技巧,充分地表达了她所要表达的一切,留下的是绕梁三日的回声。

总之,深入研究萧红海外寄给萧军的信,觉得她确实吟唱了一曲情同烈火的恋歌。这恋歌中的每一个音符都激荡着她对爱人的深沉甚至是忘我的爱。为了唱好这恋歌,她和爱人刚刚离开,便几乎完全放弃了除了写作之外的一切,真可谓全神贯注、专心致志。鲁迅先生1936年10月5日写给茅盾的信中说:“萧红一去之后,并未给我一信,……”s许广平说:“每每整天的耽搁在我们的寓里。”t鲁迅先生的日记中清楚地记载着,1936年3月份这一个月,他们夫妇就到鲁迅先生家去过11次。年前的旧历腊月二十五,鲁迅一家还邀他们在梁园饭店吃“夜饭”;她临行前,许广平还亲自“治馔”为她饯行,确实过从很密的。而这样的密切关系,她一去便没给鲁迅先生来过一封信,这似乎的确不近情理的。但我们通过她给萧军的信的研究,似乎可以得到某种合理的推断。她同萧军的感情纠葛,许广平了解得那么清楚,鲁迅也不能一无所知:出国前,萧红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态度,对鲁迅先生也不能有所显露;她去日本的目的,鲁迅先生可以说比她自己还清楚。而她到日本后,除了写作和学习,她把全部心力都用于浇灌已经失色的爱情的花上了。从那封封信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她当时所取的态度是十分主动的,既有园丁的勤苦,又有母爱的温情。这在鲁迅这方面,大概是不会想到的。而萧红的特殊经历,使她做出这样的抉择,说明她虽然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但她毕竟是女人,她早在哈尔滨就喝够了被遗弃的这杯苦酒;面对活生生的现实,“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她不愿再去品尝那被遗弃的苦酒,她要使尽全身力气把意欲背向自己的爱人的脸转过来。完全可以说,她此刻的心中只有她爱人,自然便排除了她所有的一切。而萧红的自尊心又极强,她虽然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但她又认为这些事情被别人知道是有失面子的。她更不愿在师长面前失去面子。因为从常理说来,要写信,就要谈到她和萧军的关系。她不把这件事情向恩师汇报,她自己也会觉得对恩师隐藏了重大秘密。这种良心上的负荷她是难于承受的。再就她和鲁迅一家的关系看,即使她写信闭口不谈此事,鲁迅先生也要顺便问及的。当她被追问的时候怎样说呢?说她在主动和萧军“言归于好”吗?说她将那大大挫伤她感情的往事全都忘记了吗?她的突出的个性规定她根本说不出这些话来。因此,在她同萧军那段感情的纠葛没有明确解决之前,她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而这一点,只有深入研究萧红的信,才会看清楚。从另一个角度再研究一下,萧军同鲁迅先生的关系和萧红同鲁迅先生的关系完全没有两样,萧红把一些话留给萧军说,这也是她赢得舆论的一个策略。说明萧红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心扉只向萧军一个人完全打开,对其他任何人都是紧闭着的。因此,我们通过对萧红给萧军的信的研究、探讨,透过她在这同一时期没给鲁迅先生写过一封信这一奇怪现象,使我们进一步确信,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萧红通过和萧军的频繁通信,唱出了一曲充满少女初恋情调的爱情之歌,这就是她这一封封信所闪烁出的迷人光辉,这也是她这一封封信所显示出的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本文所引萧红书信均出于此,下不赘注。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释文。

许广平:《追忆萧红》,见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怀念萧红》。

萧军:《大连丸上》,见上海教育出版社《散文选》第二册。

萧红:《萧红自集诗稿》,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三卷。

丁玲:《风雨中忆萧红》,见《怀念萧红》。

萧红:《剧团》,见《萧红散文选》。

萧军写给萧红的定情诗。

鲁迅:《致沈雁冰》,见《鲁迅书信集》下卷。

原载《呼兰师专学报》第二期,1986年,

选自《学海飞舟》,哈尔滨出版社,1998年10月

爱情上的裂痕(一)(节选)

铁 峰

从萧红与萧军的同居和离异的全部过程来考察,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双方感情的彼此需要,生活的相互依赖的基础上的,并没有深厚的爱情作基础。

萧红被王恩甲丢弃在旅馆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又债台高筑,欠旅馆四百余元钱。旅馆老板天天索债,萧红又身无分文,整天处于饥饿之中,一个年轻女子除了设法找到一个男子做靠山,又能如何呢?而萧军呢,又是个泛情主义者,一直抱着“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非理性爱情观。当萧红沉湎在理想的生活之中时,也许认为萧军的非理性爱情观很浪漫很洒脱。但在她和萧军生活在一起之后,又忍受不了萧军的泛情主义。而在生活艰难困苦之时,尽管感到不舒服,尚可抑制,自我排解。

很多人不了解内幕,以为是萧军在上海有了外遇,才造成萧红与萧军爱情上的裂痕。其实并不然。他们爱情上的裂痕是从同居不久就开始的,只是到上海后扩大化、公开化了而已。

早在他们在东兴旅馆相识不久,结合之初,他俩彼此就怀疑对方对爱情的忠贞。萧军在《烛心》中怀疑他离开旅馆后,萧红的唇上是否又有了别人的“唇痕”;萧红又怀疑萧军在追求别的女孩子。她在1932年7月30日写作的一首长诗《幻觉》,就是她内心活动的一种表征:

昨夜梦里:

听说你对那个名字叫Marlie的女子,

也正有意。

是在一个妩媚的郊野里,

你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写诗。

猛一抬头,你看到了丛林那边,

女人的影子。

我不相信你是有意看她,

因为你的心,不是已经给了我吗?

疏薄的林丛,

透过来疏薄的歌声:

——弯弯的眉儿似柳叶;

红红的口唇似樱桃……

春歌儿呀!

你怕不喜欢在我的怀中睡着?

这时你站起来了!仔细听听。

把你的诗册丢在地上。

我的名字常常是写在你的诗册里。

我在你诗册里翻转;

诗册在草地上翻转;

但你的心!

却在那个女子的柳眉樱唇间翻转。

你站起来又坐定,那边的歌声又来了……!

——我的春歌儿呀!

我这里有一个酥胸,还有哪……

……青春……

你再也耐不住这歌声了!

三步两步穿过林丛——

你穿过林丛,那个女子已不见影了……!

你又转身回来,拾起你的诗册,

你发出漠然的叹息!

听说这位Marlie姑娘生得很美

又能歌舞——

能歌舞的女子谁能说不爱呢?

你心的深处那样被她打动!

我在林丛深处,

听你也唱着这样的歌曲:

我的女郎!来,来在我的身边坐下;

我有更美丽,更好听的曲子唱给你……

树条摇摇;

我心跳跳;

树条是因风而摇的,

我的心儿你却为着什么而狂跳?

我怕她坐在你的身边吗?不,

我怕你唱给她什么歌曲吗?也不。

只怕你曾经讲给我听的词句,

再讲给她听,

她是听不懂的。

你的歌声还不休止!

我的眼泪流到嘴了!

又听你慢慢地说一声:

将来一定与你有相识的机会。

我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

我的人儿怎不变作石头般的。

我不哭了!我替我的爱人幸福!

(天啦!你的爱人幸福过?言之酸心!)

因为你一定是绝顶聪明,谁都爱你;

那么请把你诗册我的名字涂抹,

倒不是我心嫉妒——

只怕那个女子晓得了要难过的。

我感谢你,

要能把你的诗册烧掉更好,

因为你上面写过你爱我的语句,

教我们那一点爱,

与时间空间共存吧

同时我更希望你要买个新诗册子,

我替你把Marlie的名字装进去,

证明你的心是给她的。

但你莫要忘记:

你可别再教她的心,在你诗册里翻转哪!

那样会伤了她的心的!

因为她还是一个少女!

我正希望这个,

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

我的青春,今后情愿老死!

萧红、萧军搬到商市街25号,筑起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生活逐渐有所好转。特别是在1933年10月萧红与萧军的合集《跋涉》出版之后,他们在哈尔滨文坛上有了一点小名气,社会接触面也随之扩大起来。在萧军新结识的朋友中,有一个名叫陈涓的上海姑娘,经常到他们家来,有时还在他们家吃饭。这就是萧红在散文集《商市街?一个南方的姑娘》里写的那个“程女士”。萧红对萧军和陈涓的接触已感到不快。但因当时的生活还很困难,两个人都为生活奋斗,所以并没有在感情纠葛上发生多大问题,出现明显的矛盾。

年春,正当萧红的创作在鲁迅的帮助下进入高产期,大迈步地向上海文坛进军时,陈涓从哈尔滨回到上海家中,又出现在萧军与萧红之间。由于萧军与陈涓的暖昧关系,使萧红对萧军的忠诚产生了怀疑。这不仅给萧红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痈苦,而且使萧红与萧军感情上的裂痕扩大化和公开化了。正像许广平在《追忆萧红》中所说:“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然而她还能振作一时,替刘军先生整理文稿。有时又诉说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耽搁在我们寓里。”

萧红当时的思想和精神状态,集中地倾注在她写的一首组诗《苦杯》里:

苦杯(一)

带着颜色的情诗,

一只一只是写给她的,

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

也许人人都是一样,

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苦杯(二)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

我也写了一只诗,

他是写给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写给我悲哀的心的。

苦杯(三)

爱情的账目,

要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

算也总是不够本的。

苦杯(四)

已经不爱我了吧!

尚与我日日争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时时踢打。

苦杯(五)

往日的爱人,

为我遮避暴风雨,

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

让我怎来抵抗?

敌人的攻击,

爱人的伤悼。

苦杯(六)

他又去公园了,

我说:

“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他自己走了。

他给他新的情人的诗说:

“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

“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

我不是少女,

我没有红唇了,

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油污的衣裳。

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

他独自走了,

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

我在家里等待着,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

苦杯(七)

我幼时有一个暴虐的父亲,

他和我的父亲一样了!

父亲是我的敌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

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

苦杯(八)

我没有家,

我连家乡都没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个他,

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苦杯(九)

泪到眼边流回去,

流着回去浸食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

哭也是无足轻重。

苦杯(十)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厨房里去哭,

怕是邻居看到;

在街头哭,

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苦杯(十一)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为了排除萧红胸中的苦闷和烦恼,鲁迅和许广平尽其可能地去开导她,宽尉她,劝她往远处看,不要纠缠在生活琐事上,不要感情用事。鲁迅怕她一个人闲着没事胡思乱想,有时让她和他们一块看电影,有时留她在家里—块吃饭,有时让她做北方的饭食给他们吃,如包饺子、烙葱花油饼等。

为了不让鲁迅为她和萧军的事费神,萧红尽量把心思埋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也不让鲁迅知道。在鲁迅面前,总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可是她越装越使人感到她内心痛苦之深。恰如许广平在《忆萧红》中所说:“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的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点也遮不住。”

那么事情究竟是怎样产生和结果的呢?俗活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听听“第三者”的自白吧。

节选自《萧红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3年3月

爱情上的裂痕(二)

铁 峰

萧红逝世之后,陈涓以“一狷”的署名,在1944年6月出版的 《千秋》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万余字的长信《萧红死后——致某作家》,详细地叙述了他们之间“误会的冤结”和自我的“剖白”。现将信的主要部分抄录于下,作为萧红、萧军爱情裂痕外因的旁白供读者参考。

……

回忆的绳子把我拉回去了十年。十年之间,我因万里寻兄而辗转流浪到了你所居住的松花江上。那时候,我是多么地单纯啊,我决没有想到因自己天真无邪的举动,会引起你的过敏,使你的心灵受创,这真是我对你最歉疚的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才促使我今日支撑着病体写这封信给你。

我真想不到会遇见你,而且当时我处在那种你所瞧不起的所谓“小资产阶级”的圈子中,居然和你们俩保持一种相当不坏的友谊,现在想来,倒也是一种奇迹。这不能不归功于W君的介绍了。

当我到达松花江的半个月以后,一天和W君逛同发隆商店,无意中发现了你们两位的大作《跋涉》,是你的笔名引起了我的好奇,孩子样地抬头问W君:“这是日本人写的吗?”他告诉我是中国人写的,他的一个朋友写的。我因初到H地,一切都很生疏,急着要买这本书来看,W君劝阻我不要买,他说:他可以介绍他的那位朋友给我,而且可以问他讨书。结果,他是把你介绍给我了,而且还蒙你送了几本《跋涉》给我。我真是怀着孩子样的喜悦,因为你们——你与“她”,与你的朋友待我都很亲切,很真诚,我那时候真是幸福呀。

之后,我常常拿了一双跑冰鞋到你们那儿去玩,在我幼稚的头脑中实在单纯极了。以为你们都是豪放不拘小节的人,我自己也是个落拓不羁的女孩子,从来不明白世界上会有矫情之类的事,所以常常在你们家吃饭,请你们教溜冰。我更把她当做亲姊妹那样看待,我决没有想到我会有使她讨厌的一天,直到某日你们的房东阿丽警告我.说:“X,你不要和他再亲近吧,有人妒忌你呢!”当时我还不信,我的幼稚观念,我待人以忠诚坦白,人报我的当然也是真诚坦白了。

可是,渐渐地我也从她那掩视的眼光中间觉察了些什么出来。是的,她憎嫌我,她对我感到不耐烦,她实在歧视我,因为你的缘故而不得不理睬我,我感到很难过,以后,也就不大敢上你们那儿去了。

我在H地只待了三个半月就回南了。回南的原因很多,主要的,是我发现了人与人之间会有那样可怕的隔膜,使我一天也不愿多待了。终于我又一个人万里迢迢地回到上海来。

临走之前,我来向你们告别。头两天的黄昏我到你们家去,只有她和舒群君坐在薄幕的窗前。她淡淡地招待了我。我看不到你,说明来意之后也就走了。翌日早晨我又去看你们, 她大约出去买菜了,你和我随口谈了几句,听得外面门响,你忙忙地塞一封信给我,我虽然不知道那里面写些什么,但你这种神情,也使我真觉到这封信是不便给她看的,即急急塞在手皮包内。就在这个当儿她进来了,我的脸涨得通红,她也装做不看见,我就搭讪着告别走了。

回到家好奇地先拆那封信,信里面除一张信纸还附有一朵枯萎的玫瑰花。信的字里行间除了慰勉我努力上进之外,也绝无有一个字涉及这朵枯萎奇异的玫瑰花。我真是纳闷得很。但是尽管我如何愚笨,这种弦外之音,当然也能明白一二的。 不过我心里反而不能泰然了。这样一来,不是弄假成真了吗?教我如何对得起人?无论她对我怎样憎嫌,我并没有对她改变初衷,我一定要再见她一次解释你们之间过敏的误会。这样我便在当天下午五时又上你们那儿去了,同时还请X君一同去,我要他来证明,——他就是我在H地邂逅的爱人,证明我自有我心目中的人儿,解释了“恋情是恋情,友情是友情”的自我观念,希望能释除她的疑惑,杜绝你的感情,不要使我们走到岔路上去。

到达你们家的时候,已经点灯了。我用俄文向你们说:“这是我的爱人X君。” 你们好像也心里觉得委屈,不大起劲,买了些伏特卡酒和我饯行。我默默地喝了一瓶,虽然是“苦酒难尝泪难收”,可是我还是忍住泪喝完它才回家的。

回到我那“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有不少的人等着和我饯行。我喝了一杯伏特卡又连一杯,心里痛苦极了。痛苦的原因,当然不只是你们俩对我的误解,也不仅是外间对我的诽谤,而是,我要离开我所爱的人了。——那个在冰天雪地中所邂逅的爽直忠诚的青年X君。我想到自己一向待人以诚,何以人家就不肯待我以诚?就在这种自斟自饮的当儿,你进来了。你看到这一群人,也不说话,只向我默默地望着。我虽然有点站立不稳,但是人还很清醒,我知道你呼吸不来我们家的空气,便连忙说:“我到小铺子买酒去,我们走吧。”你就跟我到了街上。

塞北的夜寒冷得很,你也许不觉得冷,我被过多的酒精燃烧着,也不觉得冷。两人默默地走着,买完酒我回家了,在到我家的大门口,你突然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飞一样地溜走了。我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已经来不及,因为你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了。

那一夜我回到那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中,就醉倒了,大哭大笑,大吐大闹,把那些“优雅”的人们都吓坏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醉。

翌晨宿酒尚未全醒,我就离去了这可怀念的松花江。

火车开的时候,自己就哭,一个人站在火车的月台上,一直哭到双城堡。唉,孩子的感情是脆弱的,无法掩饰的呵。她本来是一个心地光明的好孩子,为什么鄙卑的人们要拿自己鄙卑的心思去猜测一些无辜的人?松花江就这样在我的生命史里划上了第一道创痕。

第二年的春天,我又漂泊到古城奉天去了。当我抵达目的地不久,就收到家中的来信,说有一个叫做“XX”写文章的“老粗”来找过我,我就知道你们已经到了上海。

第三年暮春时节,我和X君在松花江畔举行婚礼,你们也曾来信祝贸,也曾说起,上海是一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地方。

第四年,我带着新生的婴孩回到南方来,因为我哥哥住处临近你的住所,因此有一天我和我的幼妹来看望你们。

我虽说在人生的旅途上也曾受到过无数次的风霜,但,对你们还是照样地坦白亲切,我很机械地想:“现在我结婚了,也做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们总不会再误解我吧?”所以照平常一样地同你们有说有笑。临走还向你说:“你送我们回去吧?”你好像很为难地但也就答应了。

路上,你说话很少,陷在沉思中了。我还没有觉察,根本我自己就很坦白的呀。我想:送人有什么关系呢?

之后,你得便也常上我家来玩,也常邀我出去吃东西。当时我深深地觉得看见你很害怕,你那固执的性格,你那强烈的感情,使我感到烦恼。我知道你太把自己沉溺于幻想中了。我隐隐地觉得这事越来越糟,你那种倾向实在太可怕了。

有一天你跑来对我说:“她问我,你是到那儿去吗?我向她撒谎:不,我要到书店去,X那样远的路我去干什么?”说完你红着脸,但很高兴地笑笑,意思是说:“瞧我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这是一次,还有一次在晚上。你喝了酒兴冲冲地来敲门, 进来以后,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四川路桥新亚吃饭,”下文就没有了。这意思就是说我不怕路远又来找你了,我在客厅中给你弄得很窘,因为你来既没有事,又不卿天儿,我又找不出话说,空气沉闷得很。好容易你走了,我送你到后门口,你又回身在我的额角头上吻了一下,这是第二次。我对于你这样态度感到不安极了。我没有方法能提醒你,我固然怕和你在一起,但我实在没法拒绝你来,或拒绝你的邀请。我怕看人失望阴沉的脸色,所以你来了,即使自己的情绪再恶劣,我也勉为其难地同你周旋,或许就因为这样,弄得错尽错绝,这都是我的过失,我深深向你们两位(不管她还在人世与否),致我无上的歉疚。

在南方住了三四个月,我的丈夫天天来快信催我北上,我就在劳动节那天走了。

临行前夕,承你帮助我筹措旅费二十金。我心中一直很感激着这件事。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好挥霍的人,丈夫寄来三次的旅费都给我花光了。正在闹饥荒,你这一番雪中送炭的美意,我想总有一天一定要偿还你。

那天夜里,九点多钟,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显得很忙碌。你又来了,在你来之前恰值同事L君也刚到五分钟, 他拿了许多送行的礼品来,这是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他因他哥哥羁押在牢狱已经多年,平常总是忧悒不快,感到前途黑暗,所以很消沉,我很想在行前劝慰他几句,使他振作起来,不要再消沉下去,正想说话的时候你来了。你一来也不问情由,也不跟人打招呼,要我马上就跟你出去吃东西。我说等一下你都不肯,给你缠得头昏了,我就向L君打招呼。请他到融光戏院门口等我,我还有话跟他说,这样才陪着你走了。

沿途,我很不痛快,你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因此没精打采地走到靶子路一家咖啡店,一句话都没有说,坐在咖啡店内也是相对默默。仆役来问,你说“要一瓶伏特卡”,我说“我不喝酒,喝杯咖啡吧”。你点了点头,接着又是沉默,长长的,漫漫的多么可怕的沉默啊。

我一方面心神不定,怕L君在融光戏院等久了要回去,自己明儿个一早就要动身了,我怎么好意思呢?人家老远跑来,送了许多东西,也不致谢,也不谈话,就打发人走了。这不是太乖乎情理的事吗?另一方面我们的喉头虽然不愿发言,但是眼睛还是在工作的呀。我望着你一杯一口,灌下去,喝完了一瓶又要一瓶。当第二瓶拿来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按住你要倒的瓶子,向你说:“你不要喝了吧?”你不作声。我又说:“××,你不能不喝吗?”你依旧不抬头看我,仍保持沉默。我觉得难堪极了,痛苦地向你哀告:“××,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喝酒了吧?”也许是我的声音感动了你,你向我注视着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再喝酒了,为了你的缘故。这一杯,你让我痛痛快快地喝了吧。”结果,喝完了那杯酒,我们就走到街上去了。

这时候已经很晚,有十一点了。你问我上哪儿去,我说回家,你说送我回家,我又不肯。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不是回家。我心里很慌张,根本我是一个不善于说谎的人,你大概也看出一点来了,你和我告别走了。我就到融光戏院找到那位等候已半天的L君,又一同走回靶子路去,不意就在那个时候,你突然在电线杆后面挺身出来,向我们惨厉地狞笑了几声,就扬扬手走了。那个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痛苦与难过,一夜没好睡,××,你真太误解我了!

(中略)

年春天我自乡返沪,一切和战前仿佛。

当年秋天,因介绍一个女友给×君,在锦江喝茶,谈起你们种种趣事,啊,那是多么滑稽的一出戏呀,不幸我们都当了一个丑角,让人笑掉了大牙,自己还不觉得。

据说我在H地结婚之后,就有一个谣言了:

说你们俩离婚了,原因是为了我……

又据说,后来听得我将南返了,你们俩常常因这个多余的我而争吵。我那一次到你们家去拜访时,即在你们大闹之后。所以你显得很为难,送我回去又不是,不送我回去又不是。我听了真愧悔得很,我怎么会这样蠢笨,一点都不觉察你们的心里?做了他人眼睛里的砂子!还不知道!

这么一来,你们便时常吵闹,疑神疑鬼,弄得感情很不好,使你几乎要当真起来。唉,我真是遗憾!

谈谈说说,便说到《商市街》那本书关于我那节的岂有此理。……

(以下略)

陈涓,原名陈丽娟,1917年生于上海。1933年秋到哈尔滨投奔哥哥陈时英。1936年春送母回沪。在沪期间与萧军相聚。前面所录的信,大多是记叙她在此次回沪和萧军聚散的经过的。是年5月1日离沪返哈。1937年春,返归上海,在永安公司当职员。1939年春,由姜椿芳介绍参加中法戏剧学校,从事戏剧工作。上海解放后,一直在上海电影制片厂从事俄文翻译。

为了平复萧红精神上的创伤,弥合她与萧军爱情上的裂痕,一些朋友劝萧红到外地去走走。萧红正想到日本东京去看望在那里留学的弟弟张秀珂,叙叙姐弟久别之情,同时也好集中精力多写几篇作品,决定去日本住一个时期。萧军自从在靶子路和陈涓“惨厉地狞笑几声”分手后,似有被耍弄了的感觉,也很想到外地去走走,反省一番。故而同意萧红的决定,暂时分开一个阶段。

节选自《萧红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3年3月

一个南方的姑娘

萧 红

郎华告诉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学开汽车回来的第一句话说:

“新认识一个朋友,她从上海来,是中学生。过两天还要到家里来。”

第三天,外面打着门了!我先看到的是她头上扎着漂亮的红带,她说她来访我。老王在前面引着她。大家谈起来,差不多我没有说话,我听着别人说。

“我到此地40天了!我的北方话还说不好,大概听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认识的。那天巧得很,我看报上为着戏剧在开着笔战,署名郎华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们说:这位郎华先生是谁?论文作得很好。因为老王的介绍,上次见到郎华……”

我点着头,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会说什么话。她又去拿桌上的报纸,她寻找笔战继续的论文。我慢慢地看着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着我吧!她很漂亮,很素净,脸上不涂粉,头发没有卷起来,只是扎了一条红绸带,这更显得特别风味,又美又净,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黄色的花,只是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无损于美。到晚上,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们家里吃晚饭。在吃饭以前,汪林也来了!汪林是来约郎华去滑冰,她从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华不在家吗?”她接着“唔”了一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汪林进来了。

“我怎么就不许到这里来?”

我看得她们这样很熟的样子,更奇怪。我说:

“你们怎么也认识呢?”

“我们在舞场里认识的。”汪林走了以后她告诉我。

从这句话当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进舞场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当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环境和我不同的人来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兴味。

郎华肩着冰鞋回来,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进来。这屋子就热闹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过来。郎华唱:“杨延辉坐宫院。”

“哈呀呀,怎么唱这个?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报纸上就是因为旧剧才开笔战。郎华自己明明写着,唱旧戏是奴心未死。

并且汪林耸起肩来笑得脊背靠住暖墙,她很红的脸,很红的嘴,卷发,绿绒衣,她和程女士是极端两样,她带着西洋少妇的风情。程女士很黑,是个黑姑娘。

又过几天,郎华为我借一双滑冰鞋来,我也到冰场上去。程女士常到我们这里来,她是来借冰鞋。有时我们就一起去,同时新人当然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她渐淅对郎华比对我更熟,她给郎华写信了,虽然常见,但是要写信的。

又过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们这里吃面条,我到厨房去调面条。

“……喳……喳……”等我走进屋,他们又在谈别的了!程女士只吃一小碗面就说:“饱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点,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仅仅是“愁”,因为愁并不兴奋,可是程女士有点兴奋。

我忙着收拾家具,她走时我没有送她,郎华送她出门。

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是在门口:“有信吗?”

或者不是这么说,总之跟着一声“喳喳”之后,郎华很响的:“没有。”

又过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来了,大概是她怕见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们这里来辞行,有我做障碍,她没有把要诉说出来的“愁”尽量诉说给郎华。她终于带着“愁”回南方去了。

节选自《萧红散文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3月

试析萧红爱的追求与无爱的创作

徐晓杰 ?陈雅谦

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确是一个独异的现象,这不仅是指她独特的文体文风,疏离时代主流话语的创作,同样也是指她在个体生命与文本世界中表现出的对情感的矛盾意识:执著追求与力图拒绝。由此构成的双重人格注定了萧红于两极之间困惑与挣扎的悲剧人生,又与其女性书写互为对照,构成一部寓意深刻的潜在文本。

作为一个女性,萧红的整个人生都贯穿着一个“爱”字:追寻爱情,守望爱情。从这个角度可以说,她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有了爱情做依托,她的心灵才会安宁,熨帖。反之,便会因爱的焦渴而陷入焦灼甚至恐慌的境地之中。爱情之于她,即如婚姻之于传统女性,是终其一生来换取并守卫的。对于爱的如此执著不仅标示着沉睡于女性心底自我意识的复苏,人性的复苏,同样也意味着女性已将本体生命从萧索、寂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上升到爱的至高境界。爱成为她们向旧的世界宣战的武器,走向新生活的动力。有了爱情做支撑的女人是幸福的,是满足的,更是勇敢而无所畏惧的。由萧红及同时代的新女性的情感经历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一点。而萧红对爱的渴求表现得更为强烈,她仿佛天生为爱与创作而生,这两者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共同完成了独具异彩的萧红形象的塑造。

萧红之所以视爱为生命的第一需要,笔者认为首先是源于她的丰富、敏感、多情的天性。女人被称为情感的动物,而萧红尤为如此。无论是她的文本创作,还是一些传记性材料,都很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点。其次, 童年经验促使她在天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深入。作为一个女性,特别是情感丰富的女性,她当然渴望着女性角色情感的全方位的体验与满足。但从童年时起,她的女儿身份便处于弱势状态,童年的爱的渴望被无情的父亲与漠不关心的母亲无情抹杀了。父母之爱的缺席无疑在她的幼小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但所幸的是,祖父近乎溺爱的娇宠给了她以有力的补充。从那时起,她便体验到了处于两极的人间情感,确认了自我的需求,认识到了无爱的可怕与有爱的快乐,孕育着“向着爱的方向,作永久的憧憬与追求”a的人生理想。同样,她的女性的社会角色与情感因缺少了女儿这一内容而更明确、集中地指向了两性之爱。在心底的唯一的爱随着祖父的去世而消逝后,她便幻想着另一种形式的爱的补充,从异性那里索取着身为女人的心灵体验。正是由于这种超乎寻常的强烈的情感动力的趋使,使得她在做人生的选择时,往往表现得迫不及待,在未辨真伪的情况下,便把自己的全部交托给对方。虽然在每一次的情感尝试中,萧红的初衷并非纯粹的爱的投入,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如与陆振舜更多是为了逃离冰冷无爱的家庭,与王恩甲更多是出于最切实的温饱问题的考虑,与萧军更多的是为了逃离虎口,与端木更多的是为了与过去告别,但几乎每一次她都很快地进入了爱的角色,每一次都付出了自己的一片赤诚:与陆振舜,她是少女的情窦初开;与王恩甲,她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一丝幻想;与萧军,她是欲罢还休、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分心痛;与端木,她是难以言说的隐痛。但或许是由于命运的捉弄,或许是由于所遇不淑,也或许是由于她的涉世未深和过于迫切、慌乱的选择,她越是渴望得到,真情却越是一次次地离她远去。在爱的梦想的支撑下,她虽也失望,但却不改其衷,继续追求着,即便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也是如此,不肯放弃,答应病好后与骆宾基——一个照料了她几天的文学青年共结秦晋之好。

在萧红的生命历程中,也曾有过体验母亲角色的机会,但由于生活的动荡艰辛,也由于在萧红的女性意识深处,母爱、情爱的较量中,情爱的力量占据了上风,所以,虽也有失落的痛苦,但她还是放弃了身为女性的另一种情感:对骨肉的亲情。如果说她与萧军结合之初便将与王恩甲的孩子在生后送了人,那是出于生活的无奈,一个衣食无着的人是无以谈及生儿育女的话;那么,她在与端木结合之后不久又生下了与萧军的孩子时,她已经是文坛中颇有名气的作家,生活虽也动荡,但生养一个孩子的能力还是具备的。但令人费解的是,那个孩子却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白朗头几天去看的时候,那个孩子还是好好的,再去就说死了。医生要检查死亡的原因,萧红本人反而冷淡,说死了就死了吧,这么小要养大也太不容易”。b关于这个事件,相关资料只是提及,少有品评之辞,只有季红真在她的《萧红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中有所怀疑:“这个孩子的死亡,无疑是萧红生活史上的又一个谜。”但她并没有继续作进一步的、明确的、细致的分析。在这里,我倒想做一个大胆的、甚至是可怕的推想:萧红把这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小生命亲手送离了人间。虽然,我不想对自己喜爱的女作家谈论是非,但又不能否认这个推想的成立有着充分的依据:这个孩子的孕育只是个意外,可谓是生不逢“时”。其时,萧红正打算与孩子的父亲萧军分手,与端木结合,所以她毫无即将做母亲的喜悦,有的只是忧虑、悲哀。她曾不止一次地向人表示:“现在我痛苦的,是我的病。”c端木流露出的对这个孩子的拒斥心理,更使萧红认识到他的存在毫无必要。她本想打掉他,只是由于费用太贵才作罢。所以,出于今后生活的考虑,也为了她所珍视的两性之爱不受影响而痛下决心也就不难理解。在母爱与情爱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情爱,也成为她女性情感的唯一追求。但可悲的是,她这仅有的追求却始终未能实现,在孤寂中结束了她的悲剧一生。

萧红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历程书就了一部女性爱的执著追求的文本,但值得注意的是,萧红虽在现实人生中,“向着爱的方向作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但她的文本创作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爱”的世界。在她近十年的文学创作中(特别是前八年),有对被压抑的女性人生的呐喊,有对男性中心文化的抗击,有对国民生活状态的审视,有对人类愚昧的展现,但却少有对文学作品永恒主题,也即她自身情感焦点——爱情的描写。当然,在她的作品中也有男女两性,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不是受本能趋使的男性对女性欲的占有、践踏,以及对他们动物般的本能产生的直接后果——女人生产的暴怒(《生死场》),就是女人默默承受着被遗弃的痛苦(《渺茫中》),糊糊涂涂地敷衍日子,已是他们的至高境界。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萧红的作品中虽出现了爱,但这爱不是被摧残,就是无望的单相思。《呼兰河传》中的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的恋爱并非作者描绘的主旨, 而是写出他们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结合是怎样的不能容于这个社会。在这里,萧红要展示出的是呼兰河畔生活的人们的愚昧、麻木,恋爱不过是一个视角而已。《后花园》中萧红第一次正面写到男女爱情,然而却只是一种单相思——埋在心底的未能表达出的爱,对方竟毫无察觉,并未能构成青年男女的感情交流。同样,《小城三月》作为萧红唯一的一篇爱情题材的小说,表达的更是一种无望的爱。翠姨深知自己与“我” 的哥哥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辈分之差与再嫁寡妇的女儿的身份只能让她将爱埋在心底,拼命地折磨自己,直至于出嫁前消殒了她年轻的生命。

婚姻、爱情本是女性作家审视人生最常选用的视角,但尤为多情、敏感的,在个体生命中执著于爱的体悟的萧红却向读者呈现出了几乎无爱的文本世界,笔者觉得,之所以会如此,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其一,源于萧红生命意识中的父亲情结。笔者在《论萧红生命意识中的父亲意象与祖父情结》d一文中已论述过父亲意象对萧红一生的深刻影响:一方面由角色缺失的遗憾而去追求另一种形式的爱的弥补,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对男性无比憎恶的情感,再加以在现实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男性形象的丑恶,所以,在她的创作中对“严凉人类”e的抨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此外,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已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他所代表的整个阶级的丑恶化身。就这样,她对父亲的恨上升至对整个地主阶级的恨。如此的情感因素在她的创作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其二,源于萧红动荡不安的生活。萧红短暂的一生多半是漂泊流浪于社会的底层,她了解、熟悉并深深地同情贫苦劳动人民的不幸,并将之表现出来。同样,自身的经历也使得她的创作直接切入了生殖与死亡的文学母题。其三,源于她良好的自觉的创作意识。萧红从创作之初开始就没有如一般的女作家那样囿于女性的一己的宣泄,师承鲁迅之后更是有意识地“对着人类的愚昧而写作”,这就更使她的创作远离于主流话语之外,同样也与爱情的抒写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其四,源于萧红的双重人格。一方面,她是软弱的、需要情感支撑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是坚强、独立的,而且她竭力想向世人、也向自己证明这一点。因此,她的创作并非纯粹的阴柔的女性书写,同样也有非女性的豪迈。她要以此证明给那些不以女性作家的创作为然的男人, 特别是男作家看一看:女作家的创作视野并不狭窄,除了情感、家庭,他们也同样放眼于整个人类与社会。其五,源于一种悲剧性的冥冥中的预感。萧红虽一直渴望着两性之间的至诚相悦,屡屡遭受情感的伤害而不改其衷,但每一次的挫败都加重了她的悲剧感,而这悲剧感是在她童年的时候就产生了的:这世上可能有爱,但这爱却不是属于自己的。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这种可怕的预感,于是拼命地想证明它的错误性,但同时却又在文本创作中不敢正视,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敏感的区域,生怕于无意中触痛了自己。但愈到后期,她愈是不得不验证这种可怕的预感的现实性,借用《后花园》与《小城三月》所演绎的爱的悲剧故事来传达出自己对于爱的一厢情愿的痛楚与无奈。

以上只是笔者对萧红的女性本体生命及其文本书写之中爱的反差所作的女性主义的诠释与解读,其中的原因可能不尽如此,但无论怎样,萧红却因此从同时代的女作家中跳脱出来,显示了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

对爱的执著追求却又始终不得的悲剧虽是她终生的悲哀与遗憾,但却形成潜在的文本,为女性的生存提供了一种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