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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一家之言

学者,顾名思义是指做学问的人。治学的最高境界,在于对学术本身有着无穷的兴趣,此外不抱任何功利目的。这就是说,他不想以学术作为干禄之具,却愿意为它付出毕生的精力。因为钟情于学术,所以对学术必然有所追求,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够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

把治学的目标定在什么尺度上?各人的要求自然有所不同。司马迁含垢忍辱,穷一生之力,写出传世之作《史记》,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句话,就成为后世学人的追求目标。

但时下一些走红学者,却并不满足于“成一家之言”,他们追逐的是学科带头人和学术权威的位置。而且就目前的学术体制而言,这也不是不可企及的目标。因为每一所高校都有若干个系,每一个系都设有若干个二级学科,每个二级学科都要确定一个学术带头人,这个带头人如果能量大一些,就可以建立起研究中心,申请到科研基地,拿到一大笔经费,拉起一杆子人马,组织起专业学会,主编一本又一本书籍,召开一次又一次学术研讨会,于是就成为这个学科的带头人和学术权威了。

我不否认学科带头人和学术权威的存在,但这是实际学术影响的结果,并非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比如,司马迁开创了纪传体史书体例,并在著作中体现出可贵的秉笔直书的史家精神,影响了后代的历史著作;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有着划时代意义,它开启了近代物理学,影响至今不衰。他们当然是学术权威和学科带头人,但这种权威性是历史形成的,他们并没有特地去找一帮子人来供自己驱使和带动。而时下的学术权威和学科带头人,则人为的因素太多,很大程度上是由资源堆砌而成。谁掌握了资源,谁就处于权威地位,当然,一旦丧失了资源,也就丧失了权威性。于是就形成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局面。“江山代有人才出”当然是好事,但“各领风骚三五年”,在学术上却似乎轮转得太快了一点。可见这种权威并非真权威也,真权威的影响是长远的。而时下似乎“权威”的称号还不过瘾,又封出一批“大师”来,这其实是一种商业炒作,但弄得当事人也有点晕头转向,居然以“大师”自居。想必再过几时,更会有“学术太师”的封号出现,就像过去于“皇后”皮鞋店之后,又有“皇太后”皮鞋店出现一样。

我也并不完全否认集体著作的存在形式,有些卷帙浩繁的辞书或资料书,工作量实在太大,个人完成确有困难,采取主编制自然也是一个办法,但研究性的著作要集体撰写,却难以保证其独创性。因为学术研究毕竟是个体劳动,而且需要长期的积累,不是靠大轰大嗡所能成事。“大跃进”时期提倡以大兵团作战的方式来集体编书,留下深刻的教训,可惜我们不能很好地总结,以致一犯再犯。王元化先生曾说:现在流行集体写作,到处都是山头,我是既不参加合作社,也不参加互助组,还是做我的单干户。这是看透了集体著书的弊病,而且深知学术研究特点之言,而他的著作,倒的确起了开风气的作用,提出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其实,学术研究的带头作用,不在于带头人领导一个什么项目,带着大家一起搞,而是以他的学术观点和研究方法来影响别人,从而起一种带头作用。这才是真正的带头。

于是问题就回到司马迁的要求上来。只有你的学术研究真正能成为一家之言,这才能在学术界站得住脚,也才能产生真正的学术影响。而要“成一家之言”,却并不容易,其前提是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非功力深厚者不能达到。我们今天的学科分得太细,单是历史学这个一级学科,就分为中国和外国的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现代史等许多二级学科,学者们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有些连一段也管不了,只管其中的一个专题。如此视野,如何能“通古今之变”?而且文理科从中学就分隔开来,偏科学习,更何况天文、气象、历算等冷僻之学,“究天人之际”就更难了。

我以为司马迁所说的“成一家之言”,其实是学术上的最高追求,虽然未必人人都能达到,然也应该心向往之。学者们如能把心思从学术界的“动感地带”拉回来,也许还能做出一些切实的学术成果来。

——发表于2005年9月30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