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曦园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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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无奈的笔名

现在人们都叫我吴中杰,其实这是我的笔名,本名则是吴中极。为什么会有这两个相近的名字呢?并非因为好玩,倒是出于无奈。

吴中极这个名字是国民党有名的将领郑洞国先生为我取的。不过那时他尚未当上军长、司令,还不是将军,而是一个团长,按常规该是上校军衔吧。我父亲是他手下一名上尉连长,很得他的赏识,所以当我在他们部队驻地出生时,郑洞国先生就为我取名,也不知是我父亲请他取的,算是对自己所佩服的长官的敬重,还是郑洞国先生自动为我取名,以示对他所赏识的部下的关怀。据说,郑团长夜观星象,是夜以中极星最为明亮,所以就为我取名中极。

现在的青年人喜讲星相之学,总要把自己与天上的星座联系起来,以示来头不小,或者讲究的是天人感应吧。我不知道我这名字是否符合星相学的命理,但我一生遭的却都是华盖运,而且有一部分原因就与这星座的名字有关。

我于1953年进复旦大学读书,那正是政治运动频仍的年代。每次运动都要交代经历,交代社会关系,特别是反动关系。而且强调忠诚老实,要求毫无保留地向党交心。我虽然出身于国民党军官的家庭,但是本人年幼,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才十三岁,而且一直在校读书,并无反动经历可言,只是这名字似有点反动关系,虽然郑洞国是有名的起义将领,当时还担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委员的高职,但为求忠诚老实起见,还是将这事写入书面交代之中。何况,当时有过政策交代,凡是向党交心的材料,一律不公开,不算账。但后来一有风吹草动,交心的材料也就变成整人的材料了。郑洞国为我取名之事,就成为我一大罪状,经常被用来证明我的劣根性。弄得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应该有所避忌了,所以后来发表文章时,就用了吴中杰这个名字,既相近,又不是郑洞国所取。杰(jié)和极(jí)的读音,在普通话里是有差别的,但在我老家浙江临海的方言里却是一样,都读成jí。

我曾经想要改名,但不获准许。虽然“文革”以前就不乏改名的先例,如在抗美援越时期,我系一位教师就改名为袁越,谐音援越,非常趋时;“文革”时期,有更多的人改名为向东、卫青之类,以示革命。但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不要明亮和杰出了,所以想改名为吴凡,虽然明知有一位木刻家名叫吴凡——他刻过一幅“吹蒲公英的女孩”,很流行,但毕竟不是什么大名人,重名也没有大关系。这不获批准的原因是说成年人不能改名,但别的改名者也并非都是小孩子,实在不能自圆其说。莫非就因为这个名字是郑洞国所取,可以留作批判之用吗?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以前的批判,还只是在一个小范围之内进行,影响不大。到得“文革”时期,我因涉嫌炮打张春桥案,被编在一个发动打张的“反革命小集团”之内,大字报贴满复旦园,张春桥在上海的代理人还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名义,要求各界人士来前观看,并在全市组织了四十万人大会来批斗,批判材料印发了几十万份,使我辈大出风头,于是这一“反动名字”在上海也就弄得无人不晓了。

但不知是专案组没有将我的档案材料看清楚,还是别有什么缘故,他们竟将我的笔名吴中杰当作是郑洞国所取的名字,来加以揭露和批判了。影响所及,我在复旦大学所有的材料和证件,诸如工作证、医疗证、花名册、工资单等等,一律都写成吴中杰,这个笔名几乎成了我的本名。只有户口簿和身份证上仍旧写的是吴中极这个名字。但除了复旦中文系的老先生、老同事和过去的老同学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我的本名叫吴中极的了。

“文革”结束之后,我倒很珍惜这个“暴得大名”的名字:吴中杰,索性想把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改过来。但是派出所仍不同意,于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多年。直到退休之前,才又到各个机构奔跑,要求将工作证、医疗证、花名册、工资单上面的名字改回为吴中极,以求与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致,以免将来看病、领退休金会引起麻烦。因为人事代变很快,能证明我这段往事和两个名字关系的人愈来愈少了。但写文章则仍用吴中杰这个笔名,因为这毕竟是与我同过患难的名字,我要保存它留个纪念。

但在领稿费时,却又带来一点不方便。以前到邮局领钱只需看工作证,我的工作证上写的是吴中杰这个名字,当然不成问题。后来只认身份证了,系里开个证明也就还可以。再后来证明也不管用了,我只好将稿费单退回编辑部,要求改名,大部分报刊都肯改,但也有拖着不改的,干脆不寄回来了,使我在经济上蒙受损失。一位好心的邮局职员给我出主意道:“你可到派出所要求在户口簿上加一个曾用名吴中杰,就可以了。”这办法果然有效,所以吴中杰这个笔名我也就准备用下去,直到我写不动文章为止。

——收入2007年1岳麓书社出版之《我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