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山墙的安妮
17619600000026

第26章 好想象坏结果

春天再次来到了绿山墙——这是美丽动人、变幻莫测、姗姗来迟的加拿大春天,从四月一直逗留到五月。这个季节的每一天都是甜蜜、清新、微冷的日子。落日总把天际染成一片桃红,万物都在复苏。恋人小道上的枫树冒出了红色的嫩芽。森林女神之泉周围,卷曲的小蕨草挣扎着探出头来。远处,希拉斯·斯隆先生屋后的荒地里,五月花争奇斗艳,棕色的叶子下面冒出粉色、白色的星星般可爱的花朵。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学校里所有的男生女生都跑去采花了。他们在纯净的落日余晖中走回家去,怀里、篮子里都堆满鲜花。

“有些人住的地方没有五月花,我真替他们难过啊。”安妮说,“戴安娜说也许他们有更好的东西,但不可能有比五月花更好的东西了,是吧,玛瑞拉?戴安娜还说,如果他们没见过五月花,就不会觉得遗憾。不过我认为那是所有事情中最让人悲哀的一件,玛瑞拉,没见过五月花,也不觉得遗憾,我觉得太可悲啦。你知道我把五月花想象成什么吗,玛瑞拉?我想它们一定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些花儿的灵魂,而我们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玛瑞拉,我们今天玩得可开心了。我们在一口古井边吃了午饭,那口井就在长满了苔藓的大山谷里——一个多么浪漫的地方啊。查理·斯隆挑战阿提·吉利斯,问他敢不敢从井上跳过去,阿提就跳了,因为他不愿意回避挑战,学校里谁也不愿回避挑战。目前挑战可时髦啦。菲利普先生把他采的五月花全都送给了普瑞丝·安德鲁斯,我还听到他说,‘鲜花赠佳人’。我知道他是从书上学来的,不过这说明他还有点儿想象力。也有人送我五月花,但被我轻蔑地拒绝了。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我发誓永远不让这个名字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们用五月花编成花环戴在帽子上。回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两个地排着队走在路上,捧着花束戴着花环,唱着‘我的家在小山上’。哦,真是太让人兴奋了,玛瑞拉。西拉斯·斯隆先生家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我们,路上遇到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盯着我们看。我们真是风光极啦。”

“有什么好看的!傻乎乎的!”这就是玛瑞拉的回应。

五月花开后紫罗兰也开花了,紫罗兰谷被染成了紫色。安妮上学路过紫罗兰谷时,总是步伐虔诚、目光敬仰,好像踏上了圣地。

“不知怎么的,”她告诉戴安娜,“走过那里的时候,我真的不在乎吉尔——不在乎谁在班里超过了我。可一旦到了学校,一切都不同了,我还是像以前那么在乎。我身上有许多不同的安妮。有时我想这就是我老惹人烦的原因。如果只有一个安妮,那就自在多了,不过也没趣多了。”

六月的一个傍晚,果园里再次开满了粉红的花朵,青蛙在银波湖源头的沼泽地里清脆悦耳地欢唱,空气中飘浮着苜蓿草和冷杉的清香。安妮坐在东厢房的窗边,本来一直在做功课,但是天渐渐黑下来,书上的字就看不清了,于是她透过窗外白雪女王再次缀满簇簇鲜花的枝条向外看去,神游在纯真的冥想之中。

这个小小的东厢房的基本构造都没有变化,墙依然雪白,针垫依然坚硬,泛黄的椅子依然直挺挺地立着。然而房间的整体气氛却变了,充满一种朝气蓬勃的新气象,这种朝气充盈了整个房间,却跟女学生的书本、衣服、缎带甚至是桌上插满苹果花的裂口蓝花瓶毫不相干。好像这个生气勃勃的房间主人的所有梦想,不管是睡着时的还是醒着时的,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虽然这些梦想不是实物。而且,这些梦想用彩虹和月光织就一幅绚烂多彩的薄纱,装点着这个朴素的小房间。此时,玛瑞拉轻快地走进屋来,手里拿着几件刚刚熨过的安妮的校裙。她把衣服搭在椅背上,坐下来轻叹一声。下午她的头疼病又犯了,虽然现在已经不疼了,但她还是觉得虚弱,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疲惫不堪”。安妮望着玛瑞拉,清澈的眼里满是同情。

“我真希望能替你头疼,玛瑞拉。为了你我会愉快地忍受痛苦的。”

“我认为你干活让我休息就已经是帮我了。”玛瑞拉说,“你好像进步很快,犯的错比以前少多了。当然了,确实没有必要给马修的手绢上浆!另外,大部分人要是用烤箱热馅饼作晚饭,在热好后都会拿出来吃掉,而不是把它搁在里面烤得焦干。不过那显然不是你热馅饼的方式。”

头疼总是让玛瑞拉有点儿冷嘲热讽。

“哦,真对不起。”安妮愧疚地说,“我一把馅饼放到烤箱里,就完全忘了这回事,这会儿才想起来,我说怎么总觉得餐桌上少了点儿东西呢。今天早上你让我做事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再不想象任何东西,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家务事上。把馅饼放进烤箱之前,我做得还不错,可后来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抓住了我,让我不由得想象自己是一位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被孤零零地关在塔里,一个英俊的骑士骑着黑骏马来救我。于是我就忘了馅饼的事儿。我不知道我给手绢也上了浆。熨衣服的时候,我一直在给戴安娜和我在小溪上面新发现的那个小岛取名字。那地方可让人陶醉啦,玛瑞拉。岛上有两棵枫树,小溪在那儿绕了一个圈。最后我突然想到,叫它维多利亚岛就很棒,因为我们是在女王生日那天发现它的,戴安娜和我都忠于女王。不过,我对馅饼和手绢的事儿感到抱歉。今天我想表现得更好,因为今天是纪念日。你记得去年的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玛瑞拉?”

“不记得,我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的事。”

“哦,玛瑞拉,是我来绿山墙的日子呀。我永远都不会忘,这是我生命的转折点。当然对你它可能没那么重要。我来这儿已经一年了,一直都很幸福。当然啦,我也惹了一些麻烦,但人是能改过自新的。你后悔留下我吗,玛瑞拉?”

“不,我不能说后悔。”玛瑞拉说。有时她会奇怪安妮没来绿山墙以前自己是怎么过日子的。“不,说不上后悔。安妮,如果你做完功课了,我想让你去问问巴里太太能不能把戴安娜的裙样借给我。”

“啊——太……太晚了。”安妮喊了出来。

“太晚?哎,天刚擦黑而已。天知道你天黑之后跑出去过多少次。”

“我明天一早去吧。”安妮急切地说,“太阳一出来我就起床过去,玛瑞拉。”

“现在你脑子进水了吗,安妮·谢利?今天晚上我想用那个裙样给你做新裙子。现在就去,快点儿。”

“那我只好从大路过去了。”安妮说着,不情愿地拿起了她的帽子。

“走大路要浪费半个小时!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不能走鬼魂树林,玛瑞拉。”安妮绝望地喊。

玛瑞拉瞪大了双眼。

“鬼魂树林!你疯了?哪有什么鬼魂树林?”

“小溪那边的云杉林。”安妮低声说。

“胡扯八道!根本就没有鬼魂树林之类的东西。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没有谁。”安妮供认,“只是戴安娜和我想象那个树林里闹鬼。这附近所有的地方都太……太……平淡无奇了。我们想出这个点子只是为了寻开心,从四月就开始了。鬼魂树林很浪漫哪,玛瑞拉。我们选择了云杉林,因为那里特别阴森。哦,我们想象出了最可怕的东西。差不多就是晚上这个时候,一个白衣女人走在小溪边,绞着双手,发出凄厉的哭号。谁家要是死了人,她就会在谁家现身。在爱德怀德的拐角有个被谋杀的小孩子的鬼魂,他会蹑手蹑脚地走在你身后,把冰凉的手指放在你手上——就是这样。哦,玛瑞拉,想起来我就发抖。还有个没头的男人在小路上悄悄徘徊,骷髅在树枝间对你怒目而视。哦,玛瑞拉,现在天黑之后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走过鬼魂树林,我敢肯定,那些白糊糊的东西会从树后面冲出来把我抓住的。”

“闻所未闻!”玛瑞拉喊了出来,她听得惊诧莫名,“安妮·谢利,你是想说你相信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些鬼话吗?”

“不全信。”安妮支支吾吾,“至少白天我是不信的,但是天黑之后就不一样了,玛瑞拉,那时候鬼魂就出来走动了。”

“根本就没有鬼魂这类东西,安妮。”

“哦,有的,玛瑞拉。”安妮急切地喊道,“我知道有人见过,那可是有身份的人哪。查理·斯隆说,他爷爷下葬一年之后,有天晚上他奶奶看到他爷爷赶着牛群回家了。你知道查理·斯隆的奶奶不会乱编的,她是个虔诚的教徒。还有,一天晚上托马斯太太的父亲跑回家,有只着火的小羊在他后面穷追不舍,羊头被砍掉了,就靠一点儿皮连着。他说他知道那是他兄弟的灵魂,这预示着他要在九天内死去。九天后他没有死,可是两年后就死了。所以,你看,那都是真的。鲁比·吉利斯还说……”

“安妮·谢利,”玛瑞拉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我一直对你的那些想象有所怀疑,如果这就是你想象的结果,那我可不会再纵容这种事了。你马上去巴里家,从那片云杉林过去,这是对你的教训和警告。关于鬼魂树林,不要让我再听到一个字。”

安妮可以尽情地哭泣哀求——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她真的害怕。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了,对天黑之后的云杉林怕得要死。但是玛瑞拉却毫不留情,她把这个瑟瑟发抖的鬼神论者押送到小溪旁边,命令她径直走过小桥,走进那片隐居着哭号女人和无头幽灵的阴暗树林。

“哦,玛瑞拉,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安妮抽泣着,“如果有个白东西抓住我把我带走了,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愿意冒这个险。”玛瑞拉不为所动地说,“你知道我说到做到,我要治好你乱想鬼魂的毛病。走吧,马上。”

安妮出发了。就是说,她磕磕绊绊走过小桥,瑟瑟发抖地走上后面昏暗可怕的小路。安妮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段路,她痛悔当初不该放任自己的想象。她经过的每一片阴影里都隐藏着她臆想出来的妖怪,它们伸出冰冷枯槁的手来抓这个吓坏了的小女孩,正是她制造了它们。从山谷里吹出一条白色的桦树皮,跌落在树林棕色的地面上,把她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两根老树枝互相摩擦发出的长嚎让她的额头渗出了一滴滴冷汗。黑暗中蝙蝠从头顶扑棱棱地飞过去,就像妖魔鬼怪的翅膀。一走进威廉姆·贝尔先生家的田野,她就飞跑起来,好像后面有一大群白色的东西在追赶着她。跑到巴里家厨房的门口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半天才说出她是来借裙样的。戴安娜不在家,所以也没有理由多加停留,安妮不得不对付可怕的回程。她一路闭着眼睛往回走,宁可冒着被树枝刮破脑袋的危险,也不愿看见任何白色的东西。当她终于跌跌撞撞地走过了木桥之后,才如释重负地颤声长叹。

“哎哟,这么说没有东西把你抓走了?”玛瑞拉毫不同情地问。

“哦,玛……玛瑞拉,”安妮的牙齿还打着战,“我以后会……会……满……满足于平……平淡无奇的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