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财富需要支点——赵焰《思想徽州》的启示
字典里的徽州是个美好的地方;生活中的徽州依然是无数个山清水秀的村庄;明清历史上的徽州,曾经孕育出富甲天下的徽州商人,在西方社会迈向近现代历史的背后,他们却悄然铩羽而归,让殷实海内外的巨资财富消耗在封闭内敛,阴暗逼仄,充满着戒备与敌意的粉墙黛瓦之间。
给财富一个支点,才能撬动社会文明进步的杠杆。这个支点是思想观念、理论主张,是体制、机制、所有制的创造设计。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民谣里咏叹的是徽州人外出经商悲苦的人生逻辑起点。从贩卖本地木材、茶叶等山货土特产到江浙地区,再将太湖流域的丝绸、棉布贩运到全国各地,最终获得国家食盐专营权,形成“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在明代,最大的徽商已经拥有百万巨资,在经济实力上超过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大船东勒迈尔。在清代,所谓康乾盛世国库存银最高数额为七八千万两,而在扬州的徽商资本可达白银四五千万两。传说中乾隆南巡,惋惜瘦西湖与北海相比少了一塔。殊料徽商江春连夜召集能工巧匠,硬是用盐克隆垒起一座白塔。“富哉商乎,朕不及也。”这是次日尊为天子的皇帝发出的感叹。还有冯梦龙小说中惹得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徽商子弟孙富,号称“家资巨万”。从明代中叶到清末的三百余年,徽州商人夤缘际会,以自己的睿智和勤奋,把握住江南地区传统农业社会向商品经济过渡,市场快速发展,城镇日趋繁荣,以贩运土特产和奢侈品为社会上层集团服务的商业,转向贩运日用百货为城镇市民服务的历史契机,异军突起,叱咤经济风云,达到当时商业之巅峰。
就在徽商崛起的过程中,西方人也在疯狂地追求财富。葡萄牙、西班牙的航海家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抵达印度,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为财富寻找到广阔的世界,为世界大国崛起寻找到更广阔的市场。荷兰商人们创造出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和证券交易所,英国人颁布世界上最早的《专利法》催生了近代科学和工业革命的爆发,法国人提出天赋人权,用启蒙思想打破中世纪神学枷锁,开启了理性的大门……他们不断地为财富提供思想理论的支点,用体制、机制、所有制变革的杠杆,灵活运用市场“看不见的手”和政府“看得见的手”,推动近现代社会历史朝着文明进步的方向发展。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徽商的遭遇和命运。明清时期,各级政府部门动辄以“佐国之急”敲诈商户,在名目繁杂的捐输上,少则一次“认捐”数十万两银元,多则几百万。像江春这样的富商,竟然被征捐到“家屡空”的境地。魏忠贤派专人进驻歙县,“搜通邑实之户毒而刑之”,制造冤案,广为株连,搜罗钱财,致使许多徽商倾家荡产。李自成攻陷北京,“徽人多挟重赀,掠之尤酷,死者千人”。清兵铁蹄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后,徽商“遭兵火之余,渐遂萧条,今乃不及前之十一矣”。在官与兵的挤压逼迫下,徽州商人们纷纷将财富转移到家乡,购田置地,造房架屋,依附于土地,归隐于山林,才找到人生的安全感。于是,我们看到名闻遐迩的宏村,当初改造水系,仅汪辛一户就捐资白银一万两,引来其他各户竞相捐款,全部村庄建设资金超过百万两。村里的“承志堂”,占地2100平方米,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耗资白银60万两,仅木雕表层饰金一项工艺,其主人汪定贵就花去黄金百余两。就这样,点缀在徽州山山水水的宏村、江村、汪庄、呈坎、棠樾、西递……吸纳并花费了无可计量的天下财富。在严格的宗法等级制及其道德伦理制约下,个人住宅规模受到限制,徽商们只有将财富堆积在石雕、砖碉、木雕上。“内敛的徽州人总是习惯于将最好的东西藏匿家中,然后幽闭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品味着三雕里的芳华和故事,做着名成功就的梦。三分追求,七分无奈。”这样的徽派建筑,素朴的高墙、安静的庭院、本分的屋脊,隐现着金钱在权力面前的自卑,商人在官僚社会中的胆怯和不自信,骨子里充满着精巧的算计和委曲的心思。
徽商“贾而好儒”,身体力行新安理学。一方面,理学为商业行为提供了基本信用体系;另一方面,在“天理”与“人欲”的人性纠缠中,程朱理学没有能够提供可以支撑更大社会财富的精神支点。“也就是说,儒学的价值观与理念已经承载不了财富的积累了,它会让人在面对大量的财富时缺乏坚定的内心力量,形成不了坚定的商业人格。”逃避,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对待财富,就成了徽州商人们的共同选择。回归故里,购田置屋,由商人转化为地主,再全力督促子孙读书,走科举仕途,借重政治权威维护既得利益。这样,徽商从起点出发,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贫穷是负担也是资源,财富是资源也是负担,关键在于有没有思想理论和精神人格作支撑。一个尊重思想创新的民族才能诞生伟大的思想,一个拥有伟大思想的社会才会获得不断进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