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民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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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家国里的世故与风流

在中国,不懂世故,难以成事;太懂世故,难成大事。

世故与人情相伴而生,依傍而存。人情很温暖、很圆润,世故很冷漠、很丑陋,甚至很丑恶。世故不登大雅之堂,不入学术视野,世故却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世故是中国人的处世经验,源于人间时事之变迁,人生命运之浮沉,变迁中有利益得失,浮沉中有生命荣枯,趋利避害,尚荣弃枯,所谓会做人,会处事,八面玲珑,什么人都不得罪。这种经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往往是语言文字所不可企及的。

先秦诸子中,孔子尚礼倡仁,以恢复周礼,重振纲常伦理为己任,知其不可而为之,尽管靠开门授徒的学费收入,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当时也发现了生活中存在一种左右逢源者,谓之“乡愿”。他痛斥“乡愿,德之贼也”,实际上是无可奈何,为人情世故所困扰。孟子主张性本善,倡导仁义礼智,颇有大义灭亲之慨,遭到以滑稽善辩著称的淳于髡的操蛋式的责难: 如果嫂子落水怎么办?回答是,可以救助,是为权,权衡轻重,权宜之计,变通之策。在人情面前,原则让出了局部空间。儒家认为人性本善,法家认为人性本恶,都留下了人性的一角缺失,从而为人情世故留存了滋生蔓延的缝隙和空间。老子、韩非与兵家一脉相承,没有那么多迂阔与理想,直接建立在对人心人性的琢磨开掘之上,具有某种形而上的精神气质,上可以治国安邦,下可以操持于房中。从各种兵法,到三十六计,只要能够战胜对手,什么都可以作为手段,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人情世故无所不用其极。流风遗韵,刀光剑影之外,还有《菜根谭》、《增广贤文》,传授的都是历久弥新的为人处世的世故经验、人情技巧、乡愿潜规则。

世故是人治社会的生存策略,是专制集权环境下的人生智慧。最严格的体制与最缜密的制度,只要是人治社会环境,在执行过程中,就可能被人情所浸润,所腐蚀。因为哪怕是一个人处于制度之上,可以不受制度约束,这个人便无可避免地、每时每刻要遭遇到人情的簇拥和侵扰。陈陈相因,上行下效,每个人都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参与者和受害者。什么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什么奴才嘴脸,阿Q精神;什么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比恶婆还凶狠,等等,都是世故里的众生相。只有相互制衡的权力,才能从根本上保证制度执行的公正,让每个人都置身于制度之下,才能避免人情对于制度的侵袭。生活于其中的芸芸众生,仅仅依靠制度的公正,就可以完全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而无须谙熟世故了。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道德理想主义可以很崇高,但难以避免腐败,因为人情世故是一柄犀利的双刃剑。

更严重、更复杂的问题是,我们世世代代不断传习操持着人情世故,甚至在私下里羡慕着深谙此道者,却在庙堂高处或高头讲章中,极力回避之,甚至鄙弃之。所以,在古代汉语语境中的世故,是四处丛生的野草,在每个王朝的早春时节,草色遥看近却无,随着季节的更替,这草色逐渐蓬勃茂盛,终成冲天之势。尔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古代汉语演变为现代汉语,双音节词汇所黏附着的主要是经由日本假名转译的西方近现代科学文化知识背景,以及现代社会理论和制度设置。崇洋成为时尚,传统沦为老土。所以,在百余年的现代汉语语境下,世故更加为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所不顾,为那些对欧美国情了如指掌,却与本土民风格格不入的专家学者们所不屑,或不齿。而人情世故却依然故我,在父亲家国的土地上随风飘扬。

于是,在乖孩子、好学生、专家学者之外,还有痞孩子、坏学生、老板大拿存在;在知识、道理、学说理论之外,还有经验、技巧、智慧策略存在;在政策、纪律、法律规章之外,还有对策、潜规则、人情世故存在。由于这些另类世界的存在,所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天转,天不转云转,云不转心转,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有了人,顺着人情世故的陈年踪迹,轻车熟路,为所欲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是为风流人物,因为人情世故以成败论英雄。谁做了别人没有做的事,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世故便臣服于谁的脚下,甚至唱出赞美的歌谣。

仁义是常数,世故是变数。世故是常数,风流是变数。在父亲的家国,我们这些子孙依然要在常数与变数之间求生存,谋发展,载浮载沉,生死歌哭。正视这个命运的怪圈,破解这个生存的秘境,梳理三千年来的世故与风流,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大问题、真问题。只有真问题,才有真学问。

鲍鹏山的此类著述,应当作如是观。他涉猎到一个现代学术盲区: 中国社会文化中的世故。

大学毕业后,鲍鹏山和一批同学们义无反顾地志愿到祖国大西北工作,到曾经盛产边塞诗的高寒地带寻找青春踪影和生命奇观。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们拥抱着万丈豪情,也遭遇过飞沙走石。走过万里路,读过万卷书,太多的激情与悲愤,太多的世故与人情,还有生死、浮沉与歌哭,什么学术论文写作规范,什么思想框框理论教条,都去见鬼吧!仅仅凭着一颗敏于感受的心,并忠实于这心灵的感知,就发现自己的经历、遭遇、体验,与那些所谓的学术讲章格格不入。鲍鹏山因此一度很痛苦,分明是字从己出,言必有信,最诚信质感的文字,编辑诸君爱不释手,褒奖有加,最后却过不了三审,不得不忍痛割爱,文学杂志说写得像学术,学术期刊嫌其写得似文学。更让主编们为难的是,他的这些关于中国古代历史人物评判的文字,追寻探究的是我们祖祖辈辈操持不弃、习见为常、司空见惯的为人之道,处世之道。此前学者没有做过这等学问呢!

这是学问吗?我以为这是真学问,是大学问!

朋友中私下里称鲍鹏山为鲍子,最精彩的称呼为: 那山,那鲍,那嘴。读他的文字,感觉到似乎只有他可以与先秦诸子、天纵圣贤们叨陪鲤对,诘难争吵,急骚了甚至会拍桌子打板凳,纠缠摔打撕咬在一起。而两汉魏晋南北朝的彀中英雄和绝地生灵们,似乎也只有从他的文字里才见出真性情,露出真面目。

这些文字是鲍子发自心灵的诘问,源于痛楚的解剖,不屈于命运的人生探寻和社会思索。是为富有激情的学问,带有体温的文字。

2009年2月5日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