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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中国设计必须妥善解决当下中国问题(1)

中国设计必须妥善解决当下中国问题许晓东参与采访,对本文写作亦有贡献,特此致谢。

从广东中山市岐江公园保留野草掩映下的废弃铁轨,到沈阳建筑大学校园里的稻田,北京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让京郊随处可见的本土植物菖蒲作为景观主角,再到被誉为找回了广场人性与公民性的四川都江堰水文化广场,以及纵贯南北、全长1700公里的大运河遗产廊道规划研究,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俞孔坚及其主持的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近十年来创作了一个个令人眼界大开的景观规划设计项目。在这些项目的背后,是俞孔坚先生对于中国城市发展规划和建筑设计的独到见识,对于妥善处理土地与人性问题的深刻忧患。

一、 中国的城市建设是为什么人的

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其主体是谁,是为什么人的?这是一个方向性的根本问题。

1995年俞孔坚获得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学位后,出任美国SWA集团(SWA Group)景观规划与城市设计师、项目负责人。1996年应邀回国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讲学期间,他从香港途经深圳到北京,所到之处整个城市都在大张旗鼓地建设蔓延。可是,他没有为这种如火如荼的场面欢欣鼓舞,而是看到原来的河道被钢筋水泥环衬硬化,或者干脆废弃填埋,道路两旁的树木因为马路拓宽被连根拔起。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回到北京的那天,正遇上白颐路两旁高大的杨树被砍倒,本来一条林荫道几天时间就消失了,铺上混凝土,更名为中关村大道。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给人更多的是一种盲目紊乱的感觉。

人类城市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为神灵建城,如欧洲中世纪的神殿、南美洲的玛雅神庙,那是神统治人的年代,人是神的奴隶;为君主建城,如巴黎是为路易十四建造的,北京故宫不是住老百姓的,欧洲文艺复兴后,君主取代了神灵,城市是为君主、为贵族建造的;为机器建城,如纽约、香港,现代化大工业发展,道路是为了跑汽车,摩天大楼用于商贸,一切为了追求高效快速,城市不是真正为了人的生活、居住;为市民百姓建城,现在的西方发达社会已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城市建设是为了人类诗意地栖居。

俞孔坚忧虑着,又在深深的忧虑中冷静地思考着,觉得当时国内的建筑和规划学还未培育出适应中国这个时代建设需要的人才,很多还停滞在对城市和建筑作简单机械理解的知识状态,导致很多建设工程还未考虑人与自然的协调,让我们的河流完全保留在城市中,作为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备加珍惜记载城市历史的林荫道路,真正建设和谐生态的城市。这种挥霍性的城市建筑模式,这种一天一层楼面的发展速度,同时造成日渐严重的自然灾害、环境污染、资源浪费。未来二十年,中国13亿多人口中的65%将成为城市居民。在中国现有大约660个城市中,已有三分之二的城市面临缺水的困境。城市及郊区的所有河流几乎都受到了污染。全国上下几乎每条大江大河都建起了水坝……

“我着急呀!我看到中国这个蓬勃的景象,心里不安,感觉到要赶紧回去。我在美国好像是浪费时间,因为与中国整个国土的变化来说,我在美国承担的任何项目都算是小了。”俞孔坚说,“景观设计学就是这样一个学科,它在这样一个最合适的时候,来承担重建人类与土地和谐关系的重任。”冷静的思考、沉重的责任,促使他放弃了在美国刚刚开始的中产阶层的个人生活道路,1997年回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创建景观设计学研究院。不久,为了解决研究经费和人员工作问题,他又注册成立了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

二、 当下中国城市的建筑与景观设计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说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不是为神灵的,不是为君主的,不应该为机器,那么,判断城市建筑设计的标准只能是市民百姓眼中的真善美。

1997年俞孔坚创办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开始注册就遇到观念的冲突。作为首批应邀入驻中关村留学人员创业园的规划设计机构,可以享受20平方米免费办公场所,但取名“土人”难以被接受。经过反复解释和争取,最后才获得通过。在俞孔坚的眼里,“土人”有两层意思: 一是土地与人类,表达该机构的性质是规划设计土地与人的关系;二是以土人对洋人,中国的城市为什么一定要请洋人来设计?谁最懂得我们自己脚下的土地与身边的人民?为什么当时国内的建筑事务所都挂上一个洋人的名字?无非是借个洋名好推销自己,多招揽些生意。俞孔坚偏偏不认这个理。

好在政府执政理念已经开始转变,高层领导中出现了眼界开阔者。俞孔坚的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最初从政府那里得到了合作项目。他应邀为市长班讲课,讲城市规划发展理念,讲城市应该如何建设,批判城市建设中的种种不妥当行为,慢慢打动了这些市长们。最早是广东中山市市长,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生态人文并重的城市。俞孔坚接到盛情邀请,承担整个城市开放空间的规划。机遇给予有所准备的人,得到的回报往往是超值的惊喜。中山市岐江公园项目,在旧厂址上建公园,保留野草掩映下的废弃铁轨,结果出乎意料地叫好。沈阳建筑大学校园规划项目,在一片稻田里建学校,他没有简单地把稻田变成水泥地或观赏草坪,而是煞费苦心又别出心裁地在校园里保留稻田,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校园在四季更替中有稻花飘香,有稻穗金黄。北京中关村生命科技园区规划设计中,他拒绝了所谓引进的外来名贵树种,选择京郊大地随处可见的本土植物菖蒲作为景观主角。四川都江堰水文化广场,被誉为找到了中国广场的人性与公民性的典范……这样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做下来,口碑相传,土人便不断成长壮大起来。

现在的土人包括三大综合领域: 景观设计、城市规划设计、建筑规划设计。其中的景观设计,包括土地和所有物体构成的空间。三个领域对应三个学科,不分彼此,共同解决人类的居住环境问题,共同承担人与自然的和谐问题。俞孔坚觉得,现在的“土人”已能够比较理想地实现他心目中的景观定义。

与其他强调艺术美感的设计师不同,俞孔坚的设计理念带有更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更加关注民生。他认为强调艺术美感的规划设计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要成为一个真正能够代表中国特色的设计家,必须敢于正视当下中国的问题,并能够妥善解决这些问题。环境、资源、能源紧张,城市缺水、缺绿、缺乏人文精神,是所有问题的核心。对此,俞孔坚提出,如果要做一个能够解决中国问题的设计师,必须要有对于土地和人民的责任意识。在每个设计后面应该有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这个时代的真善美。

真就是真实与土地,就是真实与土地上自然过程和格局,真实与当地的气候、资源、人文历史和地域特色。中国传统园林真不真?不真。真实的牡丹花是能够结籽的。贵族园子里种的牡丹花被园艺了,被杂交了,徒有雍容华贵的容貌,没有自身繁殖的能力,已经是假的了。这样的牡丹花如果放在野地里是无法存活的,它已经失去物种的真实性。中国园林里的石头真不真?石头也是假的,不是本地真实的石头,而是异域的“花石”。中国园林号称人与自然的和谐,实际上完全是士大夫想象出来的,它收珍猎奇,更多是个集锦园,所以它不是真实的。桃花源是真实的,即使陶渊明描写的虚幻景象,里面也有人居住,有良田美池,有桑竹之属。我们真实的田园美丽而丰产,是真实的。但仿造桃花源的中国士大夫及皇家园林则是假的。

善是益生的、利民的。中国传统园林善不善呢?不善。农民种的地是善的,为什么?生产粮食,可以养羊,养羊可以吃肉,对众生有利益,这是善的。中国园林里种的桃树是不结果的,只开重瓣的桃花,饲养的金鱼是不能吃的,养鸳鸯养孔雀都是观赏用的,所以它不善,它剥夺了劳苦大众的劳动来满足少数人的享乐。宋徽宗派人从江南运石头,沿着大运河逢桥拆桥,遇到城门把城门拆掉,这是做恶而不是行善的。中国有限的资源很多是被这样浪费了。可悲的是,这种以造景为名的恶行,仍然盛行于当今的中国城市。而设计师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