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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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王韬在近代中国之思想先驱地位(3)

其六,王韬盱衡欧洲大局,特警惕于俄国之强大,除《法国志略》、《普法战纪》为成书者外,而生平所抒防俄之论,当不下十篇之多。十九世纪士大夫之注意防俄,固自形成风气,其始固早有林则徐体验之警言,得自于暮年谪戍伊犁之时际,不过兴其一句慨叹之言。而仍以王韬提出防俄论最早,出于同治十年(1871)之《普法战纪》。其后时加论列。王韬重要出手之点,则视俄国为五大洲祸乱之源,非止在于欧洲一隅。如其所论:综观今日天下大势,维持欧洲之全局者普而已。而系于四洲之安危者俄而已。普俄英法四国并行,则可横于天下。盖在今日讲天下大计者,不患在英法,而患在普俄。法弱而英孤,普俄如能相合,协力同心,经营天下,则欧洲诸国将莫与抗衡。且普俄方有志于东方,欲肆其雄图而逞其吞并者,志不独在欧洲也。而俄尤骎骎乎驰域外之观。今者要约波斯翼助阿富汗,显然与英为难,英亦无如之何也。恐其幸欧洲之无事,舍欧洲而逞志于东方。于是东方独承其弊,此则大可虞也。然则何以待之?曰莫如中外合力以防俄。亚洲之中国为先,其次则印度之英也,又其次则日本也。越南、暹罗、缅甸、朝鲜,或附中国,或属英人,或邻于日本,则等诸自郐以下无讥焉可也。王韬:《中外合力防俄》,《弢园文录外编》,卷四,页20—21。王韬研判俄国扩张领土野心,亦就其立国地势以为考察,以证其肆意侵夺兼并之深谋远图,虽未必真实了解俄帝野心所在,而足以说明所见欧亚现势之动向。王氏又言:不知俄之君臣谋所以致一统之盛而大无外之规,盖匪伊朝夕矣。其意不得志于欧洲,则必求逞于亚洲,二者将有一遂。其取基华、霍罕,即不能忽然于天山南北,其与日本易岛,即留意于东西洋海,而锐意与土构衅,亦即窥欧洲之渐也。以彼蚕食鲸吞,已成并兼坐大之势,倘复闭关自守,则后嗣稍弱,或致外侮迭生,悔将何及。且其四境之外,犬牙交错,如南之波斯,西之瑞典普墺,悉皆环顾而伺。即订以婚姻,重以盟誓,要不能借以固圉也。一旦衅隙可乘,则将搜简卒秣马厉兵以相从事于封疆矣。且西域回部毗连于东,蒙古土番游牧于南,寇掠侵轶,时所不免,是俄国战争之国也。能战则其威足畏,而有以遂其龙骧虎视之谋,徒守则积弱可虞,而不免成鼠入牛角之势。俄其讲之稔矣。计深虑远,及身图之,亟出于战。即晋范文子所谓: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故欲内保山河,必谋外服强邻,此古今不易之理也。王韬:《俄人志在并兼》,《弢园文录外编》,卷四,页19—20。王韬于防俄观点,有多方面表达,其立论本旨,在以俄拟为战国强秦,而于世界列强竞逐之现状,与国际上勾心斗角之运用,则综以纵横捭阖之术为判析入手。故能就世势之推移,见强邻之动向,以谋取自救之术,因应之道。

其七,王韬于国际均势思想之提出。

王韬于同治七年至九年初旅居英国,于欧洲国际现势,自多有了解,而未必深入到当时西方之均势思想。若谓王韬并无均势思想,则又不然。其在同治十年(1871)即就欧洲国际政局提出其均势观点,如王氏所言:故在今日欲维持欧洲之大局,莫如普与英合,普英合,则足以制俄,而势力既均,欧洲诸小国可无蚕食之虞。土耳其之为欧洲诸国屏障者,可以自固藩篱,必不至为俄所撤。如是则欧洲之局可不变。然而必不能也,普俄交欢方密,英势愈孤,几难以一雄而当两大。他日者俄为东帝,普为西帝,或将并雄于欧土。然果其长并雄乎,是则普之利也。《普法战纪·前序》。我人于此当可明晰,王氏之均势思想,非即得自于欧洲已具的理趣,实不过就纵横捭阖之术,见出欧洲国际均势的形成轮廓。就中国士大夫之警觉言,王韬是迈越群伦。

四、应变方术与世运前瞻

王韬即具时代敏觉,亦能大致了解当日列强竞胜之世界,接着思考,则自然为中国立于纷争之世如何近利远害,以与强邻周旋。王氏虽避地香港南陲,为逋逃亡命之人,何须妄想为庙堂进言筹算。然就一先知者之警悟,亦能自行提具一种因应之道,并于当时所据报章,传示于世。此则代表其关心世势与中国处境,虽然长久沉沦下位,亦足能指导国人一个应变途径。王韬自述其立旨心态,颇足写实,可见其《弢园文录外编》自叙:自中外通商以来,天下之事繁变极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切奇技淫巧,皆足以凿破天机,斲削元气,而泄造化阴阳之秘。其间斗智斗力,情伪相感而利害生,交际相乘而得失生,强弱相形而凌侮生,诚诈相接而悔吝生,四十余年中所以驾驭之者,窃谓未得其道也。草野小民,独居深念,惄然忧之。时以所见达之于日报。事后每自幸其所言之辄验,未尝不咨嗟太息而重为反复以言之。无奈言之者谆谆,而听之者藐藐也。《弢园文录外编·自序》。王韬在中国因应世局之总原则方向,提出变法、自强两个要案。以自强言,则后于恭亲王、文祥、赵树吉、冯桂芬、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丁日昌等人。王尔敏:《清季兵工业的兴起》,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3年印,页1—16。又,王韬所抒变法自强言论,俱见之于其《弢园文录外编》,见卷一,页9—15,《变法》上、中、下;卷二,页5—10,《变法自强》上、中、下。以变法观点而言,仅有李鸿章提出最早,王韬则仅次于李氏。凡论近代变法思想,自不能不推重李鸿章与王韬为时代先知。

变法自强不过表状一个政治觉悟与努力方向,王韬理念亦只是出于小儒之言,在当时清廷上下大吏,实未产生若何推动力量。但就国人之醒觉言,自当加以重视,代表当日草野之士与开明大吏,并非完全茫昧,只待唤醒全国绅民,自亦必有自救之机。

至于变法何术?自强何图?王韬用心俱以效法西洋工艺、政制为目标。正是承袭魏源的“师夷长技”,继承冯桂芬的“鉴诸国、师夷狄”。吕实强:《冯桂芬的政治思想》,《中华文化复兴月刊》,第四卷二期(1971年2月),页1—8。在王韬而言,更是再四反复言宣,申论十分具体,视效法西洋为因应变局最有效之道。质言之,王韬反复申论师法西人,有具体条项、充分内涵,远较魏源、冯桂芬更加具体详细。王氏生平所谓师法西洋长技者不下十余次之多,于此可略举其大概如次。

王韬比对器物优长,主张师法欧洲:自明季利玛窦入中国,始知有东西两半球,而海外诸国有若棋布星罗。至今日而泰西大小各国无不通和立约,叩关而求互市。举海外数十国,悉众于一中国之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几于六合为一国,四海为一家。秦汉以来之天下,至此而又一变。呜呼!至今日而欲办天下事,必自欧洲始。以欧洲诸大国为富强之纲领,制作之枢纽。舍此无以师其长而成一变之道。中西同有舟,而彼则以轮船。中西同有车,而彼则以火车。中西同有驿递,而彼则以电音。中西同有火器,而彼之枪炮独精。中西同有备御,而彼之炮台水雷独擅其胜。中西同有陆兵水师,而彼之兵法独长。其他则彼之所考察为我之所未知,彼之所讲求为我之所不及,如是者直不可以偻指数。设我中国至此时而不一变,安能埒于欧洲诸大国而与之比权量力也哉!《变法》中,《弢园文录外编》,卷一,页11。王韬推衍,欲立国于列强群伺之世,须谋求自强,然既倡言自强,自不免须从变法为入手之途,其所欲应其变者,则明指必须师法西人之长:旷观往古,静验来今,而知天道与时消息,人事与时变通。居东南者每由东南而之西北,居西北者每由西北而之东南。而西北恒强,东南恒弱。东南柔而静,西北刚而动。静则善守,动则善变。故西北至东南独先,东南通西北独后。柔能持己,刚能制人。故西北每足为东南患,东南不足为西北病。顾守有时足以待变,柔有时足以制刚。而迟速久暂之间,审几者每不能决之于操券。则以守必承其弊,柔必化以渐。未弊则彼将先乘以困我,未渐则彼将先发以难我。由是观之,方张之机不可遏,始厉之锋不可撄。明者智者知其然矣。然则何以待之?曰:莫如师其所长。盖天道变于上,则人事不得不变于下。《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或曰:必变而后可以为国。则将驱东南之风俗、政事、文物、声明而尽西北之乎?非也。吾所谓变者,变其外不变其内,变其所当变者,非变其不可变者。所谓变者在我而已,非我不变而彼强我以必变也。彼使我变,利为彼得,我自欲变,权为我操。王韬:《答强弱论》,《弢园文录外编》,卷七,页14—15。王韬亦将其效法西洋之计,陈之当日大吏。惟未留注所上书者为何许人。惟可推知为洋务派重要领袖。则王氏身居下位,犹欲游说于当国大吏,自是表现其信持之坚与致志之专:夫自东西通商以来,留心时务者固宜师其所长而攻其所短,明其情伪,揽其形势,悉其民风俗尚,知其山川物产。而于其古今来之盛衰强弱,沿革升降,探其源而溯其流,然后我可以蹈瑕伺隙以制之,此之谓长于时务者。驾驭之道,不外乎是。而修睦之要,亦在于斯。显未舍己以从人者也。王韬:《上当路论时务书》,《弢园文录外编》,卷十,页18。王韬倡言师法西洋先进技艺,自信见机最先,迈越群伦,于光绪初年,遍指南北各地之重要措施,多加赞誉之词。我人后此百年,所见亦决无从否定,自是一代通识,值得举证于次:十六七年前,窃尝欲中国仿行西法。其言曰:以其所长,夺其所恃。故火器用于战阵,舟舰用于江海,语言文字用以通彼此之情。逮乎同治初元,李伯相(鸿章)经略江左,始有江南制造局之设。丁中丞(日昌)仿铸西炮,用以击贼,旋收厥效。然后福州船政局相继并建,天津粤东亦仿行焉。并时上海有广方言馆,广州有同文馆,而京师亦设天文馆。又有出洋肄业幼童百二十人往学于美。骎骎乎日盛一日焉。宜乎西法之用可以颉颃乎西人,然而未也。顾事求其渐精,而道无贵乎欲速。安知后日之遽不如西人哉!《洋务》下,《弢园文录外编》,卷二,页3。王韬于效法西洋师夷长技,实有鞭辟近里之识见,非即限于一切新式之技艺器物,真切而言,在于重视器物之运用与其制作法度,指麾号令:且夫西法者,治之具而非即以为治者也。使徒恃西人之舟坚炮利,器巧算精,而不师其上下一心,严尚简便之处,则犹未可与权。盖我所谓师法者固更有进焉者矣,彼迂腐之儒又何足以知之哉!《变法自强》下,《弢园文录外编》,卷二,页10。以王韬生平言论而绎其效法西洋长技之思想,于今已能概见其深度与广度,无须再有举证。然此一观点虽然具体明确,仍止表达一个指引方向,其具体内涵何止千头万绪,自待后圣之觉识与追随,而王氏用心所在,亦可充分追考,可举其大致概括之论,以为其因应变局,指划方向之全部内涵:夫有国家者,在乎举贤、任能、敬教、劝学、通商、惠农,所谓本也。练兵、选士、制器、造舟、开矿、理财,所谓末也。睦邻、柔远、一视同仁、破除畛域、相见以天,此以尽乎内者也。遣使臣设领事、通文告之词、浃往来之谊,此以尽乎外者也。本末兼备,内外交修,则庶乎可矣。《设领事》,《弢园文录外编》,卷三,页2。“师夷长技以制夷”,其语固自道光二十七年出自魏源之《海国图志》,实为中国近代化不可磨灭之指导方针。魏氏当为一代先知先觉,而后继有冯桂芬、王韬,皆能反复抒论宣示当代,此中国士大夫未尝有负于其表率群伦之志节,今世亦当肯定其先驱地位。

我人再进一步探讨王韬之极力主张效法西洋,固是内涵繁富,兼顾内外,然其尚有更高一层远见,更进一步思考。可以综括其最终宗旨,基于对世运的前瞻。王韬预期世势流趋将必至混一万国,而促成大同世界的到临。正表现中国思想家的宏大抱负与高瞻远瞩。因此我人必须更深一层追考王韬之大同思想。

王氏撰就《普法战纪》,即已提示万国混同之契机。兹举其所见:我曾博考西国载籍,默验其盛衰强弱之故,而慨然矣。欧洲列国虽长航海,其通东南不过三百余年。其互相雄长,亦仅在欧洲一隅而矣。百余年来,吞并印度,跨有东南洋。其势骎骎日盛,然犹未能遽逞也。待舟车既创,枪炮弥精,长驾远驭,力乃有余。至于今日,欧洲列国辙迹几遍天下。鹗枧鹰瞵,龙骧虎踞,诸国无不拱手交让,莫敢撄其锋。不知彼今日所挟以凌蔑诸国者,即他日有圣人起,所以混同万国之法物也。夫彼既割据日多,则争竞迭出。欲以夸强而侈胜,遂不得不增兵而益防,舟车枪炮之技,尽人皆同,遂不得不更出新法,思驾其上。顾彼能然,此亦能然,日后必至斗智斗力之俱困然后已。盖智巧至是几莫能加,未有物极而不反者也。呜呼!不以大德宰之,元气安能久长也哉!《普法战纪·后序》。盖见及西方列强争胜,成败在一瞬间。乃启悟王韬于其消长史乘,见出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