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袭崇本抑末之旧说,从古无商政专书。但知利权外溢,而不究其所以外溢之故;但知西法之美,而不究西法之本源。虽日日经营商务,而商务总不能兴。凡大、小学堂只知教习举业,不屑讲求商贾、农工之学。故读书不能出任仕者,除教授外,几至无可谋生。岂知西人读书,各专一艺,如算学、化学、光学、电学、矿学、医学、农学、律学及一切制造各务,皆足以荣身富国乎?中国今日虽振兴商务,要当取法泰西。盖西人尚富强,最重通商,其君相惟恐他人夺其利益,特设商部大臣以提挈纲领。远方异域恐耳目之不周,鉴察之不及,则任之以领事,卫之以兵轮。凡物产之丰歉,出入之多寡,销数之畅滞,月有稽,岁有考。虑其不专,则设学堂以启牖之;恐其不奋,则悬金牌以鼓励之。商力或有不足,则多出国帑倡导之;商本或虞过重,则轻出口税扶植之。立法定制,必详必备,在内无不尽心讲习,在外无不百计维持。《郑观应集》,页607—608。
郑氏既言求富,国用所需,实为求财,惟民富则可生财。然就国家求财立场为出发点,实亦不能不发展工商,振兴实业。郑氏提论实业致富救国观点,凡再三申陈,详论其重要。如其与何卓勋论振兴实业:
实业者,财之母也。财者,国中凡百庶务所借以振兴也。无实业则无财,无财则国日即于贫弱。贫弱之国,断不能存在于二十世纪竞存之世界。波兰、波斯、五印度,其前车之鉴也。我国地大物博,泉甘土肥,为地球上物产最富饶之国。设能集合巨款,振兴各种实业,何难陵欧驾美,富甲全球。岂知中国固患在无资本,即有资本,又患办理之不得人。设办理不得人,虽著有功效之公司,亦卒归退败。《盛世危言后编》,卷四,页47。
郑氏重商思想,屡屡表达于与富强之联属,其尤为强调而充分显示重商思想者,在其认定商为富国根本,视其重要关键,远在变法、维新、立宪等需要之上。此一解释,多为世人所忽略,未为当时后世所接受。然则真正为满清政权之存亡关键,亦为中国近代适应世界变局西方冲击之成败关键。如其上书商部王大臣所论:
夫我国自变法维新而后,言政治者靡不谓中国非立宪不能上下一心,非上下一心不能固邦本,非固邦本不能图富强。不知外国之强由于富,外国之富由于商。尝考泰西历史,昔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尝因通商互市,崛起欧西,既而政治日颓,商务日坏,而国势亦因而渐衰。荷兰、瑞典、挪威、瑞士等国,亦尝实行商政,而未臻富强者,则以国小民稀,不克与英、美争衡。其商氓间有贸易外洋者,亦但工艺之流,非避硕鼠之贪残,即怀蟋蟀之俭啬。且无兵船保卫、商船往来,故卒鲜卓荦奇才,为作长城于商界,如百年前之印度公司者。以故商旅虽众,而国势不能遽兴。若夫货殖之工,懋迁之大,骎骎乎横驭六合,并吞八荒,依古以来莫之与京者,惟英吉利一国。其余若美、若法、若日本、若俄、若德、若意大利,皆有羡慕于英。今则德、日商货多于英国,令人惊愕也。盖商能富国,国富则兵强。国富兵强,自可多置兵船,遍赴各埠,以保其商民,不为外人所欺侮。而商权愈拓,国势愈雄,其效固相因而至也。我国商务素不讲求,以致利权多被侵夺,诚以中国地大物博,久为外国垂涎。当此优胜劣败之秋,莫不欲得一膏腴以为殖民之地。故或托开矿,或假筑路,或借邮政,或借海关,以肆其攘窃之谋,而行其窥伺之术。抵隙蹈罅,踞地索偿,陵虐我闾阎,干预我政事。计自中外交涉以来,始而开五口以通商,继已开及九口,今且开三十一口岸矣。统计各省腹地,其为外人航路者几于无地不有,是以洋货之入口愈多,土货之出口愈少,百物腾贵,民不聊生。媚外之徒,遇有案情,复假外人以欺同种。地方文武,迁就了事。而奸商驵侩,从中取巧,串同作弊,徒有保商之名,而无保商之实。此外国商务所以日盛,我国商务所以日颓也。《盛世危言后编》,卷八,页29—30。
郑氏复致意于国家保商护商,与振兴实业,以为对外商战所当行,不惮烦而再三申言,抑深慨叹政府措置之颠倒错乱:
今官商隔阂,情意不通。官不谙商情,商惮与官接,如何能为之代筹?故来自外洋无关养命之烟、酒、蜜饯、饼饵等物,进出通商各口,皆准免税。而华商营运赖以养命之米、麦、杂粮等项,经过邻壤外县皆须捐厘,遑问日用之百物。试为援比,大欠均平,皆因秉轴者不肯降气抑志,一经心于商务耳。方今门户洞开,任洋商百方垄断。一切机器亦准其设厂举办,就地取材,以免厘税。其成本较土货更轻,诚喧宾夺主,以攘我小民之利。我士商若再不猛着先鞭,顾私利而罔远图,存妒心而互相倾轧,徒使洋人节节制胜,中国利源不几尽为所夺耶?我商人生长中土,畏官守法,彼西商薄视华官,不谙外务,反得为所欲为。若华商有交涉之事,华官不惟不能助商,反朘削之,遏抑之,吁!是诚何心哉?虽然,官不恤商者,固由官制过于尊严,实亦国家立法之未善。纵有亲民之官通识时务者,亦不能破格原情,时与商贾晤对坐谈,俾知商务要领,得以补偏救弊。商务之不能振兴也,良以此耳。《郑观应集》,页605。
于是护商观念构成郑氏重商思想之重要部分,屡屡建言,国家勿为病商朘民之政:
罗浮山人曰:致富之道,当与地争利,勿与民争利,当栽培工商以敌洋货而杜漏卮,勿搜括厘税以病民而自病。既未能如西例免土货出口之税以广利源,凡彼口到此口之土货,亦当照洋货税则一律免厘。(原注:粤东土货到香港转船出口至沪,变为洋货,可免厘税,无异为丛驱爵。)庶免华商日鲜。若不设法维持,恐新筑之铁路及往来内河各轮船,徒为洋商广开利源耳。同上,页560。
郑氏对于政府之不能保商而反以虐民,其批评颇足发人深省,亦足令人痛心:
我国日用之物,多系舶来品,利权外溢,所以酿成今日之现状。夫强始于富,富始于振兴工商。欲振兴工商,宜法日本工商。或力量不足者,则补助之。其制造精巧者,则奖励之。凡足以保护工商之政策,无所不用其极,庶百艺日兴矣。今吾国政府,不惟不保护,反加干预。及种种重税,以敛取民财。彼非不予智自雄。而深知商情之西人,则谓此等实为政治上最愚之计。尝著一论,谓中国官场,视各大工业,不啻视同金卵之鹅,彼以金鹅宰而解之,以献政府,自谓实心办事,有裨于国,而不知鹅死而金卵亦不能再得矣。《盛世危言后编》,卷七,页32。
郑氏重商思想之表达,其最积极而出色之处,在于对清政府功令有重大改革建议。是所谓国家创设商部之说,刊布于光绪二十年(1894)之《盛世危言》。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提出建议创设商部,当以郑氏为第一人。郑氏建议中央设立商部,南北洋地方商埠口都邑,均设“商务局”。自此势将改变沿承千余年来之中央六部制度,真是一项重大突破。如郑氏所论:
欲求利国,先祛二弊;欲祛二弊,先自上始。必于六部之外,特设一商部,兼辖南北洋通商事宜。昔英国思兴邦之略,首在通商,而政令所颁恐不便于商务,于是下令:凡欲选举为议政局员者,必其人曾以贸迁之事三次环游地球,乃得分此一席。于是在朝之士俱由商务而来,而商务遂甲于天下。我中国苟欲振兴商务,推广利源,曷取英国成法,仿行而变通之,以尽祛前弊乎!南北洋分设商务局于各省水、陆通衢,由地方官公举素有声望之绅商为局董,凡有所求,力为保护。《郑观应集》,页616。
创设商部,足以统筹全国商务发展,监督外国商人之越权,以及保护中国商民利益。然则商部将恃何术以执行之,自然必须先定商律、商法,以为措施工具。故郑氏多方介绍西方政府保商之法。并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向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建议政府颁定商律:
振兴工商,宜速定商律也。振兴工商,必先有商律而后能保护商贾。盖商律是其根源,商会学堂是其枝叶也。若无商律,何异国无法律?主事者任性妄为,以公济私,安能振兴商务乎?我国工商之衰,正坐无商律之弊。《盛世危言后编》,卷二,页13。
前此两点建议,正是现代工商国家进致富强之最根本最有效之创制,而中国则前所未闻者。亦是可见郑氏商务经营经验之富,重商思想之深入成熟,以及谋致工商发展之高远识断。
中国振兴实业,向上谋求,固在于创制商律,改进政府制度,以为全面发展工商要领。而在经营商务之本身所需,尤其在于取得现代通商知识。知识来自于教育与经验,而教育更占重要。于是郑氏提倡创设“工艺书院”、“实业学堂”,不惮再三言宣。如其一创设工艺书院节略:
如欲振兴工艺,必须各省均设实业学堂,兼置机器。选各省俊颖子弟,年二十左右,通中外文字算法者数十人。聘外洋专门工师,分类教习,数年卒业。将其所读之书,翻译汉文,即请毕业之学生,另招通华文兼晓算学者数十人,以汉语教授,自然人材日多,将来开矿、造路、铸炮、装船,精益求精,技艺日巧矣。同上,卷二,页3。
又如郑氏光绪二十四年致文廷式及陈炽书,其立意在兴办学校,创设学会,顾亦在于新知识之获得:
尝闻泰西保国之道在国强,国强之方不尽在兵力,犹要教育。教育之道不尽在学校,犹要立会。故泰西各国有道学会,有农学会,有商学会,有工学会。凡百事业,无不有会研究。老子有云:乘众人之智者,即无不任也;用人之力者,即无不胜也。处二十世纪竞争之舞台,合群立会顾不重哉!《盛世危言后编》,卷四,页19。又,同前书,卷四,页56,致伍廷芳:“夫振兴实业,必须选奇材异能之士,须多开学校以育人材;人材日出,则不必借材异域矣。”
中国往古经历,政治制度,自有史以来有训民之规,无保商之法。一律列为四民。牧令以为父母之官,国家概取放任态度。虽每谓民为邦本,但意在于农而不重工商。即使向有工部,亦非为工业宗旨而设,更未顾及民间工业,自更无论商业。此工部者,乃官家一切工务工程设施之总管,与近世所谓工业者,风马牛不相及。郑氏生平致身于工商实业,识多见广,熟虑深思,著书立说,警励国人,表达其重商思想,以酬其救国之志。在芸芸众商之中,有此言论,无异朝阳鸣凤,真是可珍可贵。
五、结论
中国近代承受西方势力之冲击,其最根本之动力源泉,实是工商发展,贸易扩张。而外交、军事均为其延展之余技。至对中国伤害最深最久,足以陷中国于萎敝者,亦为西方工商动力。然自十九世纪以来,无论思想行动,中国朝野对此种冲击之适应则最为拙笨,醒觉亦最迟缓。其中少数思想先知,大声疾呼,提示世人,以作工商之应变,真是救国之良剂,富强之要方。虽今日发掘而得,表暴而出,亦不觉其晚也。
郑观应生当五口通商之初,又毕生献身商业,且以地缘之宜,身为洋行买办,最早接触西方商贸制度技术,实已得风气之先。郑氏虽致力商贸,亦并关心国事。具敏锐眼光,洞察时局。因而时时撰著文章,以唤醒国人。因而有:《救时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盛世危言后编》等书之刊行。足以充分反映其忧国伤时之深思审虑,亦可代表商界醒觉之呼声,值得后世采择参考。
自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中国思想界,郑观应提示颇多先驱概念,而最具系统最见特色者则在于郑氏之重商思想。虽然郑氏亦辄论道器、吏治、考试、典礼、户口、廉俸、刑法等传统问题,以及商贸之外之外交、通使、公法、条约、传教、禁烟、贩奴、日报、教育、水师、炮台、火器、练兵、边防等新问题,而其中多少均与图强求富之根本意愿有关。在富强观念之下,郑氏屡屡明示求富为先,故求富又为根本之根本。求富有诸多方术,郑氏因应外力冲击,乃自然归趋宗旨于重商思想。于是通商、商战、护商、挽回利权、振兴实业,以至技艺、纺织、航运、铁路、电报、保险、银行、税厘、国债等均加详细介绍论列。综合而成郑氏重商思想体系。
就中国近代同时期先驱思想家而言,郑氏以商人出身而与众不同。然以其少年所受教育而言,亦当视为知识分子。郑氏生平时有诗作,并刊印《罗浮待鹤山人诗草》问世。故虽为商人,亦颇通文雅。然无论为何等身份,其眼光敏锐,思想独到,关心国脉民命,勤于著论以唤醒国人。其识力之超卓,品诣之高贵,则足以垂式百代,永为后人景仰。就中国古今商人而论,亦当为照耀一代之商贸先知,商战导师。
夏历癸亥七月初五日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