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蒙求》宗旨是培养学子有丰富文章腹笥,不是为穷苦小民作生活知识参考,而是提供学子作文做诗的典故语汇。而《龙文鞭影》则宗旨全同于此。也是每一小句表达一个人物,比之《蒙求》更是表现对仗工整,四字一典,俱仿《蒙求》。因是清代风气,蒙学并不兼授两种相类之书。江南文风较胜之省至清道咸时期尚多读《蒙求》,而自光绪时期南北各省多选《龙文鞭影》,盖由《蒙求》仍是古雅,而《龙文》则稍改浅易。鄙人幼年入塾则全未选读,却熟知有《龙文鞭影》之书。清道光间有翰林平步青于《龙文鞭影》一书有所考辨,当引举以供参证:坊肆中《龙文鞭影》一书,乃万历中汉阳萧汉冲祭酒良有养蒙故事。崇祯壬午,桐城杨古度臣诤以其征事少,夏广文注,又舛谬疏略,为之更定。益以李瀚《蒙求》对偶,及俞文彬续集,更此名。下半有云:君起盘古,人始亚当。注引格致艹云:西经所载,昔有人以水土和成男,取男一肋复成女,男曰亚当,女曰昵袜,生子一名迦音,一名亚伯,种类繁息,秽染大地。一千六百年,洪水稽天,仅留一善者名诺厄,及三子,一名生,一名刚,一名雅弗,种传圣贤,分掌天下。意盘古正当此时。庸按:西经胡说,何足援引?汉冲、古度时,正利马窦新说入中国盛行,不知有今日之巨祸。璱妉易以人始娲皇,用风俗通。俗说虽荒唐,然水土和成男女,正袭取抟土引纟恒之说而小变之。并诡立名字。西人书种种,无不如是。明末如徐文定诸公,但以八股通籍,宜见而诧为未曾有也。于《兔园册》又何诛? 平步青:《霞外攟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印,页436—437。 蒙学教材由《蒙求》过渡到民间渐重《龙文鞭影》,其为时俱晚到清光绪初年之后,当时有湖南文人王之春(后任至广西巡抚)有所考说,出于其光绪三年(1877)所著之《椒生随笔》:唐李瀚《蒙求》一书,以四言韵语类列古人,而各系以事,后仿其体而为之者,若王令、方逢辰、陈栎凡数家。近日通行之《龙文鞭影》,较此详备而不及其古简。贵阳蒋允之太守为之释注,所谓日记一事,久自贯穿,益初学之见闻,不是过也。 王之春:《椒生随笔》,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8月印,页3—4。 有一点必须注意,明季万历年间萧良有草创《龙文鞭影》,已在西洋教士利玛窦到中国久住之后。中国士大夫徐光启、李之藻、熊明遇等已深具影响。其书下卷乃有“君起盘古,人始亚当”之句。而其注文即引据熊明遇之书《格致草》以为详解,详叙西洋人种起源之说。是以为清人平步青所批斥。文中之徐文定即指徐光启。
其八,《幼学故事琼林》。
《幼学故事琼林》世习称《幼学琼林》,原为明人程登吉(字允升)所作,至清代为邓圣脉(字梧冈)加以增补,为塾师所重,广为流传,列为蒙书。
无论行文与编排,《幼学琼林》俱未蹈袭前道之《蒙求》与《龙文鞭影》。即不用诗韵,也未固定字句之数,即全不采四字、五字、六字之固定句型,而是长短句灵活表述,字数各有变化,但重视对仗与行文长短骈比。是即采用赋体,而更加多变化。更有一大特色,是不以人物为主,而各就名物、事体、人伦、风俗、天象、地理、草木、鸟虫为咏赋资材。抑且以类相从,极便查阅。由是流行最广。
鄙人前言幼年入蒙十七天读完五种蒙书之事。随之即读《论语》,然是经换过塾师。次年又到一著名学塾,老师名叫石荣涛,在附近各街坊声名最高,督教亦严,余承家长之命转来就读,不计天天穿街越巷,早出晚归。尤其又须重新自蒙书《幼学故事琼林》读起,并同时读《千家诗》与《鉴略妥注》(是用五言韵语所编之历史书)。如此我是重读蒙学达四个月之久,接着再读《孟子》、《中庸》、《大学》。在此一学塾,算是重新打下基础。鄙人后又因石老师按学课收费,读五经价更高,即又转入另一学塾,老师名郭老敏,得读五经。便又在先族叔王家幹学塾继续读经。因离家最近,终得维持到十二岁之秋转入学堂。私塾学程即终于此。
此述八种幼教课本,实中国传统蒙塾课程主体,彼此雷同。惟《蒙求》、《龙文鞭影》及《幼学故事琼林》性质及用途相近,三者只选其一,不会一一诵读。由是而知,一般学塾所读不过五六种即可,利用时不过三四个月而已。如此四个学塾识字所得,足抵新式学堂达到四年级程度,同时亦学书算。亦能及于四年级算学程度。三、翁仕朝之塾师担当 鄙人研究翁仕朝,此是第二篇。所以兴趣不尽,特加用心磋磨者,盖此类乡曲塾师,同一时代即在专制时何止数十万计,如此平凡,如此低微,如此常见,世人虽不断轻薄讥嘲,常用作嘲笑话题,然而真能深入认识而能认识者会有几人?明清两代以来,其如此类人士,直到民国时期而受人重视加以研究其身世者,仅止蒲松龄一人。直迄二十世纪以来,鄙人方有一文可补近世之缺载,是即翁仕朝也。
蒲松龄乃是一代文豪,其小说《聊斋志异》列为世界文学名著,乃因其书而研究其人。至于百万塾师,何能有此成就?亦自无此机缘。鄙人研究实为百万分之一同类塾师典型。相信可据以认识蒙学塾师。塾师亦自命为儒士,岂可缺此一格?
甲、翁仕朝之塾师本分
搜讨翁仕朝蒙师生涯,于其专职教学之所具学养与承担,施教之先备条件,授学传业领域,仍可分别逐项展述,较为豁显易见。简约点明,当易掌握。
其一,就蒙学授教而言,乡里村塾,基本上最为简略,就前节所举之范围。翁氏学塾向无《蒙求》与《龙文鞭影》之蒙书。惟其生平《三字经》一类之书收存最多。当另加叙述,以见其随世变而改变蒙书版本。
除蒙书旨在教授识字,乃是最基本之口授与复诵,不过督促童子,无甚高深,故而翁氏一生未尝载述此段经验。当是无殊于一般塾师。
其二,幼蒙珠算以至笔算。翁仕朝教幼蒙童子,必教珠算,一般塾师向来珠算只教加减进位法及乘除九归算法,此类珠算十分普通,并无一定成书。惟在翁仕朝生平藏书中,有其手抄、算草,并有记账苏州码自1至1万5千图表。似此教材,全中国只此一件。鄙人以其稀见珍贵,曾影印于拙著《明清社会文化生态》《明清社会文化生态》,页145—146。,想想世人能见者,自以各式旧有账簿,俱用苏州码记账,所有者俱为实用,独有翁氏所抄之二纸图形,乃是今世能见之唯一教材,因是重视。
翁氏因应民国时代起之改良教学,亦购到《新增简明珠算》一书,民国七年(1918)广州刊本。
由于晚清教育改制,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有上海商务版《最新笔算教科书》,翁氏亦加以购买施教于幼蒙。故在珠算之外,亦教新定之笔算。
其三,记诵四书五经。
翁仕朝只是平常之幼蒙塾师,无论如何,不能只教一些蒙课。势将收不到学生,故必在传授蒙书珠算之后,使学生接读四书五经,乃是开塾课必授之课。翁氏收藏,四书中之《论语》有朱熹之《四书集注》。更有为学生开讲之《二论引端》几个版本。二论是指《论语》分上下两部。如到开讲《论语》,即是高年级生。
至于五经,翁氏手中所收藏有监本《诗经》几个版本,有监本《书经》,监本《易经》,一般《春秋》俱授《左传》、《公羊》,而翁氏未有收藏,亦全未收藏三礼,像《礼记》这样普通之书,则亦未收,但却有大量《家礼》影抄本,数量甚巨,当非传授生徒之用,而为翁氏应世之参考。可知翁氏必授四书,而五经中只授《诗经》、《书经》、《易经》。此亦反应乡曲塾师一般只授诗、书、易的风气。但若江南各省,不但有《春秋》,且必授《左传》、《公羊传》,三礼之中,必授《礼记》,决不可缺。
一般学塾,即令北方文化落后省份,如卑乡河南村镇私塾,在四书五经之外,尚要传授《纲鉴》,或《御批通鉴辑览》。而在翁氏生平,绝无此类藏书。然而,大致言,只教四书与诗、书、易三经,乃是村儒塾师普通现象。
其四,时文、试帖诗。
时文就是指八股文。八股文就是明清两代五百余年,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中国原有历史家高明,明清两代正史中的《艺文志》是向来不收辑八股文。可见此一文体只有科考价值,而无学术价值。于此特告知世人,前代史家并不糊涂。
凡为塾师,大体言要有做八股文能力,也要有教八股文本领。
在此我可以证明翁仕朝懂得做八股文,也有教人写八股文准备。在翁氏收藏中实是分量甚微,单是鄙人先代祖父、父亲所存之八股文范与试帖诗范本,不同名目,有数大书柜存藏,渐次至对日抗战时期,而一一失散。惟在翁仕朝存有收藏,仅有八股文范之书一种,文章读法只手札备用,全然无试帖诗范本。却有十数张子弟作诗草本,有翁氏批注,可为翁仕朝确实教授八股文及试帖诗之明证。
在此特别举示一个重要的八股文范本,也就是翁氏惟一的收藏。可以令史家惊奇。此书名为《小题正鹄初集》,就是最起步进学科考用的文范,称为小考。值得注意者,此书出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作者乃是晚清著名文家又是湘军浙江名将,守徽州大吏的李元度青少年时之作。世人绝不知李元度早有此书。李元度所编名著是《国朝先正事略》,而生平文集则有《天岳山馆文钞》(元度之诗亦十分著名)。
《小题正鹄初集》,下至三集,俱完成于道光二十七年,书中有道光二十六年(1846)李元度序,又有前湖南学政南皮张钅荣之序。张钅荣应为元度考中廪生宗师,序文极度称赞元度之八股文高妙。故事凡县考生员,俱为学政门生,终生不易,故知元度少年已受大吏识拔,而后又受曾国藩重用,若非守徽州失利,元度必能位至疆吏,而生平只官至布政使,而文名则因曾国藩推毂,已早成当世文家。翁氏拥有此书,真乃天缘巧合,得以流传至今,李元度之幸也。
翁仕朝教授八股做文,自有经验,亦具方法,自必常时揣摩读诵,其自有见地,绝不含糊。今可举翁氏自备小抄一纸,或出于心得,或抄自他书。则可见出其掌握做文要领:读文法:
一、看认题:理、神、脉、法、窍。
一、看命意:说理、取神、跟脉、用法。
一、看布局:虚实、前后、变化、顺逆。
一、看立柱:流水、开合、并峙、一意化两、凌空、转深。
一、看运笔:翻衬、跌耸、曲发;勤笔法:笔情、笔气、笔姿、笔势、笔调。
一、看字句:双单、长短、虚实、反正、调度。精、稳、炼、圆、秀、雅、浓、淡、古、新、经典、吏事、俗情。
读文又有六层法:
初则专寻其认题。二则专寻其布局而出落附之。三则专寻其分柱而小讲附之。四则专寻其遣词。五则专寻其着想。六则专寻其要诀。 翁仕朝手稿一纸,现藏香港图书馆总馆特藏室。
如此观点,条目清晰,未知当代文学批评之家有否不同看法。看来村里塾师胸中自有其精密法度,不可毫不重视。
关于试帖诗,翁仕朝个人于学诗自有根柢,并亦酷爱做对联。惟翁氏阅读与收藏都十分稀少,且缺乏普通易见之名作。翁氏之书收有《唐诗合璧》以及批点增注《七家诗选》。在学诗之士而言,真是难入堂奥。
此项试帖诗现藏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 事实上翁仕朝不但留有做诗手稿、对联手稿,尤可引据者,翁氏尚存有批改子弟试帖诗草稿十四首,各载一纸。特别是每诗必加批改并作评语。此外在若干诗草之下另附作对联一幅。亦加批改。正显见翁氏教授试帖诗实绩。此类诗体世人已少见,尤其生徒习作,老师批改之纸,世人更是少见,特选其中一首,附其书影原貌,俾供参阅。十四首诗各有命题,宜见一斑。乙、翁仕朝之塾师学养与应世腹笥 此处要谈,关系到一般塾师之代表性,抑只能代表最初级最凡庸的世俗之儒。
站在图书馆的收藏而言,翁仕朝生平所遗存之件,俱有其个性与特性,有诸多珍贵文件可以发掘,其收藏一纸一字不可枉废。鄙人算是最早获益之人,用其资材写了不少文章,可以覆按。虽然如此,也不能妄称翁氏学问很大、才华很高。就事论事,也只能按其生平使用之书以作评断,乃是比较稳健之途。
考查明清以来士人学养,有三种重要线索可以看出一些脉络。其一,是其人生平著作,包括编纂之书。其二,是其人之日用参考书,即其书架常备之大小量书。其三,是其人之日用工具书。从工具书可以看出其人学养之宽狭深浅,可据以测量大概。
以使用工具书而言,翁氏正经重要之书,只有《康熙字典》一种。另外有草书《千字文》一种,王羲之草书歌诀一种,并非紧要之工具书。若果教学生考县中科考,不单是能做八股文,尚有许多考卷规矩,特别是历朝圣讳不可触犯,文中更要避写凶暴之字。这就必须常常参阅《字学举隅》,一种工具书。简单说像:崩殂、谅阴、升遐、宴驾、悖逆、枭雄、衰朝、末世、科头、赤足、诡邪、美人、变乱、自裁、去国、游魂,种种不一,考卷不可无意写出,此在《字学举隅》一一列出。老师必详加交代。若要常时作诗,在清代以降,须备有《佩文韵府》,凡上举两种,翁氏未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