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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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塾师翁仕朝历经世局三变及其故国情怀(4)

似此宝贵史料,天地间只此一纸,何以不加引括?二十年前撰文之时,原已读及全案。当时考虑三点,未作直引,因是亦未印存此项史料。其一,吾为外地聘来学者,自省不能越界而入于当地香港史领域,免被人斥为捞过界。其二,香港地方各样地名如麻,我不能熟知,翁氏所抄示英军强占土地,地名稀见,吾实生疏,不能指其地望。其三,鄙人自省,以为似此香港重大事体,英官刻意隐瞒,必有香港地方人士发奸邪,方可取得世人公信。我宜稍避锋头,以待高贤。相信香港自有人才探究此题。惟翁仕朝之故国情怀,揭发英官阴谋,则当仰重其高尚忠直品诣。

英人扩大香港领地,以新界之取得为其远东殖民最占优势的据点。新界实为香港主体,足以保障港岛发展,港岛、九龙,加新界方可具大都市力量。英拓新界正是如虎添翼。进一步言,英国野心岂止仅要新界,看看其向清廷催建广九铁路,其魔掌要乘此伸入广东。遥瞻未来,大英前景无限。只是所收香港华人为部民,仍是贫苦大众,备受压迫剥削。粤民入于统治,只有极少数识时务之俊杰,或可委屈甘做走狗,为下层吏胥,实为生活谋富贵,未可深责。只有特别卑贱之辈,背祖宗而慕荣华,甘心效忠女王,愿生生世世为英属民。吾熟见香港细民,一百余年来仍称英人为鬼佬,未尝改移故态,固凡做文,例称之为香港顽民,乃写实也。

第二次巨变

翁仕朝一夕之间变为英国属民,而其留下文字向未以英民自居。倾倚故国,奉大清正朔。未料中壮之年,三十余岁之际,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肇造,大清已亡,转眼面临共和之世。惟因表现汉人光复,翁氏随即迅速认同。故在幼教中立授共和三字书。

吾谓翁仕朝虽是英士属民,而却认同中华民国,世人或未必信。兹愿在此举一确证,出于翁氏手抄,颇值参考。翁氏在香港生活,却关心民国政府所颁定国家重要纪念日。请观其所留亲手小抄:民国政府纪念期,列明以后:正月一号,南京政府成立纪念。二月一号,北京宣布共和纪念。十二号,北京宣布共和南北统一纪念。三月八号,国际妇女节纪念。十二号,孙总理逝世纪念。十八号,北平民众革命纪念。廿九号,黄花冈(七十二)烈士殉国纪念。四月十二号,清党纪念。十八号,政府迁南京纪念。五月一号,世界国际劳动节纪念。三号,济南惨案国耻纪念。九号,条约(廿一条)国耻纪念。十八号,陈英士先生殉国纪念。五月卅号,上海惨案国耻纪念。六月十六号,总理广州蒙难纪念。二十三号,广州沙基惨案国耻纪念。七月一号,广州成立政府纪念。三号,马厂首义,再造共和。九号,国民革命军誓师纪念。八月廿号,廖仲恺先生殉国纪念。廿九号,《南京和约》国耻纪念。九月七号,《辛丑条约》国耻纪念。廿一号,朱执信先生殉国纪念。十月十号,国庆纪念日。即双十节。(翁氏原注:黎元洪在武昌独立,是革命军起义之始。今作国庆纪念日。双十节由此而来也。)十一号,总理伦敦蒙难纪念。十一月十二号,孙总理诞辰纪念。十二月五号,肇和兵舰举义纪念。十二月廿五号,南昌拥护共和纪念。云南起义纪念(讨袁之役)。 翁仕朝手稿,藏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  请莫小看翁氏如此列记。他只是一个村里塾师,注意力却周及全国重大活动。可见所做小抄备为日用之功夫,即在今日覆查一遍,亦甚花时间,当可见其用心。就此小抄以见民国政府之面对历史责任,乃是担当全局,如小抄中所列,八月二十九日《南京和约》国耻纪念及九月七日《辛丑条约》国耻纪念,俱为前代清廷所签订,惟在一个负责任领导政府,是必须表明重视,而一肩担当。吾向来重视近代国耻纪念所必须唤醒国人知耻之自觉。不可一朝得意就忘掉一切,尤其我国前代同胞蒙受屠戮,若不纪念,如何抚慰忠魂?如何向生者示警?如何向祖宗交代?翁氏小抄虽已过时,提示典范,表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翁仕朝所作教师小抄,为时当在1930年代,必为记于抗日战争之前。其时国势并不平稳,国人敌忾同仇之心甚强,雪耻之心甚坚。人心反应,见出奋发图强意志。

第三次巨变

简捷而言,第三次巨变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真是全球动荡,兵劫连连。此际翁氏已高龄六十五岁。但不负为一微末书生,在其晚年,世界大事,俱留有笔札,虽简略而能具参考价值,提醒后人记忆。翁氏笔札连缀共有二十页稿纸,内容纯一,只记大事。前之所引翁氏抄写“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词,即是其笔札首页标题。其词自能表现翁氏心声。

在此仍须郑重交代,鄙人在此标示第三次巨变,虽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翁氏笔札则是自民国二十年(1931)东三省被日军侵占写起,于此可证翁氏所站立场,乃是真心关怀故国,可为明证。

首先道歉,翁氏笔札虽止二十页,实无法一一引证,盖仍太占篇幅。惟可将之归纳为三个重点,其一,在1939年前,二次大战尚未爆发,可以举示翁氏所记有关中国失土。兹开列如下:中国被人强占各省疆土,列明失地岁月:英1931年(翁氏原用苏州码,以下均照改中文),中国二十年,日本军阀强占东三省。华兵不抵抗退出关外。随后日军又占热河等。

民国二十一年1月28日,日兵攻打占上海,二十一年3月18日议和停战。随后议天津唐沽协议。民国二十五年倒广东陈济棠,全国统一。英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7月7号,日军在北平强占卢沟桥,起战争。北平失守。

11月8日,山西省太原府失守。敌人恣意屠杀,焚劫奸淫。

民国廿六年8月9号,敌兵在上海谋占虹桥军用飞机场,起战争。8月13号,又在上海中心区发炮猛击大射战。(下面同年9、10两月详记日军攻打广东、福建,十分琐屑,略而不引。)民国廿六年11月19日,南京迁四川省。12月13号,华军退出南京城。(以下连记上海、济南、杭州、太原失守,略而不举。)

英1938年,民国廿七年,连日记载青岛、厦门、徐州失守。不举原文。 翁仕朝手记之《二次世界大战要闻》达二十页,其中记中国之抗战各地战场则占有十页。现在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此处所列举翁氏手记,单以中国战场状况者不下十页。所举示不及三分之一。

其二,自1939年起,翁氏手记乃以世界大战为主,自意大利侵占阿比西尼亚记起,但凡世界大战规模庞大,情势复杂,翁氏取材报章,世人俱晓,自无须在此引举。然其所记,亦不下十页之量。最后记事,至1941年(民国三十年),日军攻打越南登陆金兰湾为止。以后不再续记。

其三,关系最严重的事件发生。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12月8号,日军攻打香港,同月25日英军投降,香港沦陷,成为翁氏笔札的最后记录。翁氏自此又沦为日本属民,其时年近七旬,岂能忍受万分伤痛。接着1944年翁氏与世长辞。至死未见香港光复,真令之含恨九泉。《二次世界大战要闻》。

日军在1942年12月攻陷香港,看他们如何统治香港,真可以说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翁仕朝先被英国扩界,归为英国属民半个世纪,并未感受到直接控制压力。而日军占领香港后,不到半年,就是昭和十八年(1943)5月8号已进入全港居民申报户口,此日当非下令之日,而是登记户口之日,可以见出日军占领控制人民之彻底。

二十年前吾在香港见到翁氏所藏资料,见到一本《昭和十八年5月8号西贡区调查户口册》,这真是天地间惟一劫余珍本,相信世界各地必无收藏,当时眼睛睁大,感到不寒而栗。立即影印两份备用。翁氏藏书我能印两份者只有此件。应供为日本统治香港证据。这份调查户口册,共有六页。翁仕朝一家人十四口男男女女必须一一登记,姓名、性别,并详开出生年月日,而所有年号,不能用清朝同治、光绪以及民国年号,例如翁仕朝已六十九岁,1874年生,但在册上只可填注明治八年6月13日生,其他一家男女尚有六十至三十余岁者,亦须填注明治某年某月某日生,稍在二十岁以下者填昭和某年某月某日。

如此尚未算完,身份职业要填明,更重要者家有水田几亩,旱田几亩,山林地产几亩,田中收成粮谷产量亦须一一注明。敬告我各界人士,细心参酌思量,回味一番做亡国奴味道。见此资料,遂引致内心苦痛与愤怒。翁氏次年(1944)即随之亡故,岂不含恨而终?史家若不使之昭示天下,真是失职。 1943年5月8日日军政府发下全港居民户口调查册。无论政府绝未保留,各区民户亦无收藏,只能见到翁仕朝一户原本,虽不名贵,却很稀珍,现存香港图书馆,仍供国人凭吊。五、结论  明白说,翁仕朝生平只是一个微末塾师,在同一代中同类人物当累数十万计,僻远寒村,每必不缺,市镇坊巷,更是无处不在,各家学问品诣,岂会后于翁氏?然时代淘洗,转眼俱成泡幻,一切复埋尘土。但鄙人以为即使如此,亦不敢抱轻薄之心。中国文化泉脉要恃此类小儒浸濡农工负贩,升斗小民。向来那里会受到大圣大贤直接影响。吾非不重大圣大贤,但知实有多人蜂涌向慕,纷纷研考,无须全挤在一起。因是乃将心力精神用于探索近代小儒对其时代之敏觉与反应,今之一再研究翁仕朝,本意所钟在此。

二十世纪流风,新派文人当道,文界浮华夸诈之习甚盛,一面倒俱鄙薄儒生儒家,一时舞文弄墨者,更是信笔丑诋塾师,此固早见于前代,而二十世纪尤甚。无论小说、话剧、杂文此一时代皆可搜来覆按。直至抗日战争时期,做塾师真是可怜可悯,恒常被视为失意文人。我们反面去看,另一边岂不是有一批得意文人?流传文献,皆可考察覆按。

吾自八十年代读到翁仕朝存藏文献。起头第一天即建议门人李光雄博士速作专题研究。接着我即撰著专文一篇,题为:《儒学世俗化及其对于民间风教之浸濡》。此文已收载拙著《明清社会文化生态》。今时再撰此文,应是在儒生一品类中考见最卑微之塾师有何过人之处。鄙人自具信心,本之翁氏所遗资料,要为世人提出正确论据,表达公正评述。

所幸二十世纪学制改变以后之风气,小学教员尚受世人尊重。其在新旧演化过渡,又不知有多少塾师失业沉埋,此则鄙人幼少所经见者。正当社会升降起伏,则知时代嬗变无情,亦自然留下深刻印记。然以吾所历目之事,而不追考一二,亦视为学者之失。

基本上塾师虽轻微不为世重,而每必恂慎自重,洁身自爱。其品诣或远在得意文人之上,吾未尝无故而屏拒之。

吾人固知各朝俱有人事升降,亦必埋没俊才。然仍可据人力而换之。因是清代塾师累百万计,而其中乃有蒲松龄以其小说而光耀千古。清代四大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以及《镜花缘》,皆已成就为世界文化遗产。此自可谓得天之幸,根本仍全在蒲松龄生平尽心而为,非幸遇也。翁仕朝既非饱学亦无文采,而今能为世重者,亦自因其本人有过人之节,非常人所能及也。

翁仕朝何所恃为吾人所重?乃在其安贫乐道,坚守薄遇,一生作为塾师。其过人之实,可谓其性贞定,其志恒静,守一生之平庸,抱固穷之坚志。其最足昭示世人之行谊,是即一生抱残守阙,于其生平文物不加遗弃,片纸不使流失。有此存蓄,自可供后人追考凭吊,进而观其居乡之作为,应世之学行。更于其文牍、小抄、笔札,以追考其经历世变之因应。

暂请学界勿疑翁仕朝有其个人独特风格,有一实例可供旁证,谨请高明之家识之。鄙人无心细查翁氏全部手迹,惟但凡阅见文牍、笔札、小抄、大作,均不能见到翁氏使用阿拉伯十个数字,自0至9。翁氏二十五岁已在英属之下常见阿拉伯数字,但直至其高龄七十去世,亦未尝一用。吾得见其公历纪年不少,但俱用苏州码标出,如(1937)、(1938)、(1939)、、、。翁氏记事到。自日军入侵,不再有笔札。可证翁氏之独特行为。

鄙人才疏学浅,勉力而作探索,草此短文暴表于世。或能考见一塾师小儒典型,留供后圣之参酌。

2007年9月5日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