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琴紧紧攥住横杠,手一心出汗,两腿索索发抖。她是第一次坐缆车,几乎是刚升到空中她就后悔了。可是悔之晚矣。
风在耳边呼啸。
阳光像刚磨的刀子一样明亮。
安琴听到说话声,开始她以为是风在呢喃,后来又以为是风将别处的说话声带到了这儿,最后她才弄清是周常在向她倾诉。周常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显然风带走了一些话语。这是在风中说话必须付出的代价。安琴认为在半空中不适宜谈论严肃的话题,因为她在悬空着,她的思想也在悬空着,她没法回答。她想让他闭嘴,可因为恐惧,竟然说不出话来。不能用高度来要挟我,她想。
“……重要,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当心里有团火的时候,血液怎能不沸腾……火的意志就是燃烧……燃烧的结果是成为灰烬……成为灰烬吧……灰烬……”
他到底想说什么?缆车在摇摆,在嘎吱嘎吱地响。他说什么?红叶很漂亮,像一团团绯红的云,在苍翠的绿色中升腾。风啊,你能不能别吹了?
“……一切……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接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感到了语言中的火焰,这火焰烧毁了其他词语,只剩下三个字。三个小小的火苗。枫叶像火一样燃烧。内部的激情让每一片叶子燃烧。她听不到他说什么,耳畔都是幻觉,都是火焰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仿佛怀里揣着一只野兔。周常,你这家伙(她对他的称呼已经开始放肆了)在说什么呀?“……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我感到害怕,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呢?你是不是疯了?人被吊在半空中是容易发疯的,人发疯时是会说昏话的。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听到风声,风在呼呼地吹,风在往耳朵里灌。“……我们一同来面对……我们一同来抚养……答应我吧……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前边缆车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显然不害怕这样的高度,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身体的倾斜使缆车晃得更厉害,但他们不怕。在空中接吻是什么感觉?周常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紧紧握着横杠,这时握得更紧了。不,她说。风带走了她的话。他仍抓着她的手。她目光直直地看着远方,看着天空,紧咬着嘴唇。谢天谢地,马上就要到了。缆车到了山顶。总算脚踏实地了。
安琴下了缆车之后,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这个世界也才慢慢恢复正常。山顶人很多,熙来攘往,就像赶庙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正常,是站在山上但比山高的那种自豪的表情。周常也很正常,像一个普通的朋友,微笑着,说着此时应该说的关于风景的废话。他刚才在缆车上说过那些疯话没有?火焰熄灭了,激情消退了,人回到了现实中。
她不会答应他的,除非——
其实没有除非。
总之,她没往这方面考虑,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大哥哥,当做一个朋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可以和他聊天,可以向他诉说心事,甚至可以当着他的面哭泣,而他呢?自然是支起温顺的善于倾听的耳朵听她说话,用婉转的声音耐心地和她交谈最琐碎的问题,并让善良、宽厚、会说话的眼睛也参与他们的交谈,而且从来不感到厌烦,永远也不会厌烦,像大象一样好脾气,不,应该是比大象的脾气还要好一千倍。唉,这头大象,你在动什么心思呢?他们是走着下山的。
茂盛的树挡住了外边的风,山道上只有斑驳的阳光在跳动,草丛中偶尔会有一只小松鼠疾如闪电般地蹿去,下山的行人普遍没有了观景的兴致,一个个都脚步匆匆的。安琴没有再听到灼人的语言。她悄悄观察周常,他神态自如,不像发热病的样子。她真怀疑在缆车上听到的话是一种幻觉,人在恐惧的时候是有可能出现幻觉的。是风制造了幻觉,可恶的风!
周常很关心她的生活,愿意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如果她需要的话。
周常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尽管如此,安琴也已经深深地被感动了。
她不是木头人。
她也有一颗滚烫的心。
下辈子我为你做牛做马都行,我要好好地报答你,安琴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她认为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一说出来就变昧。
他总是搀扶她,只要坡度稍微大一点。她尽管不需要,但还是乐意让他搀着。他的手臂很有力,也很温暖,怎么说呢,还很嗳昧。
“老太太很关心你,总在问起你。”周常说。
“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愧疚,自从那次接老太太出院之后,她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一方面她的生活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另一方面,她害怕老太太那既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眼神,在那样的眼神下,她为自己的激情感到羞愧。可她从没想过要遏止自己的激情,不在激情中死亡,就在激情中飞翔。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她不去另有原因:她不想让老太太误会她与周常的关系,或者她不想让老太太因她与周常的这种非爱情的关系而痛苦。
灰色茄克脱下来披到安琴肩上。太阳被山挡住了,凉气从石头中吐出来,在树林中袅袅上升。
安琴停下来看着周常,叹了一口气。
11月11日傍晚。淋淋沥沥的冷雨中渐渐夹杂起一些冰晶似的雪片,雪片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又化成了水。它作为雪的历程是那么短暂,在空中刚刚由雨变成雪,旋即又还原成了雨滴。天空灰暗。雨和雪主宰着这个傍晚。城市被淋湿了。
人们的心情也都被淋湿了。骑自行车的人们像是一个个湿淋淋的剪影,在苍茫的街道上移动。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们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茫然,他们不约而同地缩着脑袋,夹着膀子,一部分朝便道上跑去,一部分在站牌下幽灵般地走来走去,等待着换乘车辆的到来。想搭车,简直如同做梦,所有出租车挡风玻璃后面正中位置那个表示空车的红灯都不亮。一辆辆出租车变得空前地傲慢。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片不堪雨雪的重量,纷纷坠落,带着无限的伤感,投入大地冰冷的怀抱。
街灯亮了,灯光湿漉漉的,显得很凄凉。
没有比这个傍晚更凄凉的了。
一个孕妇踩着潮湿的落叶在人行道上走着,瑟瑟发抖,从背面看,她的步子那样沉重,那样缓慢,那样绝望,就像一头受了重伤走向死亡的雌兽;从正面看,她的被雨雪打湿了的面孔苍白如纸,毫无表情,或者说痛苦不堪,因为真正的痛苦看上去总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让人愕然。
这就是安琴。
她刚刚丢掉工作,对于她来说,失去工作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临下班前半小时,经理把她叫去,让她到财务室去结算工资,最后轻声细语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她站住,用受伤的雌兽的目光看着经理。经理本来准备着应付她的纠缠和愤怒,可他等来的却是这种目光,看到这种目光的一瞬间他的良心颤抖了一下,同时知道她不会发作,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时间凝固了。
目光也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站了多长时间,也许三秒,也许三分钟,或者更长,三个世纪?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向他求情。即使求情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公司一点儿也不想承担她怀孕的责任,她也不能要求公司来承担这种责任。她近来了解了一些计划生育政策,像她这种情况的确会给公司带来一些麻烦。
好吧,我离开。
她从经理室出来,转到财务室,会计和出纳都在等着她,并且已经将账算好了,只等着她过目、认可、签字、领钱、走人。她自始至终是坚强的,没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让人怜悯的情绪。她从容地过目、签字、数钱,然后转身离开财务室。她面上的表情是傲慢和不屑。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容收拾着东西。
郑潇潇等几个姐妹都躲得不见人影了。也许她们受不了分别的场面。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茶杯、笔记本、资料等,——装进包里,装不下的就塞进塑料袋里。她背着包,提着塑料袋出门时,外边正在下雨,雨不大,但很冷。天也在变暗。云还在从高空往下压。地皮已经湿了。路上行人匆匆。她转过街角,将手里提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继续往前走,在第二个垃圾桶前她又停下来,把包里装的资料(这都属于她个人)掏出来扔进去。她拍拍手,好像手上沾有灰尘似的。现在包里只剩下茶杯了。这她可没打算扔。她用Ic卡给周常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周常来接她。周常很爽快地答应了。
安琴站在站牌的遮雨篷下等待周常。天越来越暗。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每辆公交车都在这儿吐出一些人,再吞下一些人,然后离开。公交车的声音湿漉漉的,增加着这个傍晚的伤感。
她突然忍受不了了。她踩着潮湿的落叶夹着膀儿沿人行道朝前走去。这个世界这么冷,这么陌生,她走着,感到命运在驱使着她,让她去受苦,让她去遭罪。她无力反抗。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朝前走,朝前走,朝前走,哪怕前边是地狱,也要朝前走,哪怕一直走到地狱深处,哪怕不再回来。她失去了工作。
她不仅仅是失去了工作,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体面地做母亲的资格。她将以何为生?如果她没有怀孕,她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在北京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要要求不高。可问题是她怀孕了,糟糕的是她还没有结婚,更要命的是她男朋友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没有人不认为她这是在发疯。
“你有没有为孩子想一想,他会幸福吗?你能够给他幸福吗?”周常曾经这样劝过她。是啊,她无法保证孩子会幸福,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有这样的义务吗?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受苦,让他遭受白眼,这是他应得的,谁让他父亲不辞而别呢?
她几乎是怀着怨恨在孕育胎儿,当然,无可否认,她同时也怀着极大的爱在孕育胎儿。她曾经克服过自己的怨恨,在刚刚过去的秋天,她多么希望她能够给胎儿带来幸福啊!她爱着。一切都因为她爱着。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辞退,她本来是应该想到的。如今,她首先要想办法活着,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有尊严地活着。她没有了收入。
可她还要生下胎儿,这一点她是不会动摇的。她走着,走到哪儿是哪儿。黑夜也罢,地狱也罢,她走着。生也罢,死也罢,她走着。惟有走着,是啊,惟有走着,她才不至于崩溃。雨啊,你下吧,雪啊,你下吧,下吧,下吧,大大地下吧,把我淋湿,把我冻僵,把我淹没……
周常找到她的时候,她简直成了一个女鬼,浑身湿淋淋的,面无人色,目光吓人。她倒在周常怀里,周常把她抱上车,把西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你个傻瓜,傻瓜,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儿了?”周常把她的脸捧起来,用身上的毛衣蹭去她脸上的雨雪,“你真是疯了,你不要命了,你不想想你肚里的孩子?”
周常说,“到我家去吧,让我妈给你烧点姜汤。”
“不,我要回家!”她可不想这样子进他家门,更不想让老太太看到她这付模样。她缩作一团,这时才感到寒冷。刚才她更多地感到的是绝望。
“好吧!”
周常打开空调,希望吹出来的暖气能减缓她的寒冷。
桑塔纳箭一样射入苍茫夜色中。
“你去换换衣服,咱们出去吃饭。”周常将车停在巷口,打开车门,搀扶安琴下车。安琴比刚才好多了。
安琴将潮湿的西服交给周常,走进院子。
她进屋脱下湿衣服,内衣并没完全湿透,只是潮乎乎的,她也把它脱下来,都换上干衣服。她用毛巾将头顶的头发搓得半干,又将辫子拉到身上,将辫子外边的水擦干。她从镜子里看到脸上又有了血色。身上也温暖了。她坐床上,忽然想哭一常这样想着时,眼泪已经滚出来了,于是她就趴被子上哭起来。哭着哭着,她感到舒服了许多,也感到坚强了许多。直到听到敲门声,她才停住不哭。
“马上就好。”她说。
“你没事吧?”
“没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擦去眼泪。她变得这样轻松,以至于出门前还对着镜子涂了口红。
雨夹雪还在下着,雪片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的,想要改变世界的颜色。她再次置身雨雪中时,不像刚才那么狼狈了,她甚至体会到了久违的湿润空气带来的舒爽感觉。她的心情变了,世界也变了。
他们来到北太平庄九头鸟饭店。
“喝点酒吧,暖暖身子。”
“好的。”
周常点了两瓶啤酒,安琴让换成白酒。于是两瓶啤酒改为一瓶白酒。
“我开车不能喝酒。”
“我喝!”
安琴平常是不喝酒的,今天她突然想喝酒了,这样的天气怎能不喝酒呢?这样的心境又怎能不喝酒呢?喝酒,这简直是个充满灵感的提议。来吧,要喝就喝白酒,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她为自己斟上酒。自己举杯。自己饮下辛辣灼热的液体火焰。酒真是好东西,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喝吧!
饭店里人不多,但明亮的暖色调的灯光仍使这里显得很温暖。
“别喝那么多。”
“没事,我想喝!”周常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将小半杯酒一口啁了。
“你喝的是酒吗?”她指着周常笑道,“那不是酒,那是我的眼泪。”
“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倒是真想醉来着,可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眼泪。”她的舌头有些僵硬,她说,“你不觉得咸吗?”
“有点。”
“看来我是真醉了,你开始骗我了,这是眼泪吗?这是酒,52度的白酒!”
“声音小点儿,服务员都在看我们了。”
“让他们看去吧,他们可能没见过女人喝酒。”
“你到卫生间去把酒吐出来吧,你不该喝酒的!”
“为什么?”安琴看周常说得那么严肃,有点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