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下过一场雨雪,空气格外洁净,纤尘不染,虽有些冷冽,却是十分清爽宜人;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还挂着几片顽强的叶子,它们在忽然变得空旷的枝头朝远方望着;雪已经化了,道路湿漉漉的,闪闪发亮;道路的亮光与晨曦纯洁的光芒互相辉映着,如同刚出窑的瓷器那般美丽。鲁辉深吸一口气,拥着安琴靠在靠背上。
安琴依偎着鲁辉,她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可能是昨晚在雨雪中行走时着凉了。她咬紧牙关,忍着没有呻唤。她感到鲁辉的身体突然紧张起来,宛如拉满弦的弓。
“怎么啦?”
鲁辉没有回答她。
他的身体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张,如同弓越拉越满,越拉越满,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后边传来警笛声,而且越来越响。
鲁辉感到心被一把铁钳夹住了,鲜血进溅,痛苦异常。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四肢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死之所以恐怖,是因为死亡会终结爱情。死可以忍受,没有爱情则不能忍受。他已做好准备,全部承担自己该承担的,一切都与安琴无涉。他有些后悔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安琴了。这无疑给她增加了负担。否则她会多么坦然,多么无辜啊!
安琴也听到了警笛声。命运这头怪兽终于又向她逼近了一步,她紧紧地搂着鲁辉,心想:好啊,来吧,该来的都来吧,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活着,那我们就在一起死亡。她为自己有这样崇高而浪漫的念头所感动,巨大的勇气控制住了她,她无所畏惧。
师傅也听到了警笛声,因为他放慢了车速。
两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来,从他们左侧窜过去,一点儿不减速,像子弹一样呼啸而去。
鲁辉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发现手心里出汗了。
安琴抬头看看鲁辉,她想知道这几秒钟他在想什么。
“我刚才很激动。”安琴说。
“啊?”
“想到我们可以死在一起,我就激动。”
“蔼—”龠师傅在后视镜里偷窥他们,他们怪里怪气的话勾起才他的好奇心。
“什么?”
“你想没想到过死?”
“我刚死过一次。”
“我也死过一次,”师傅接过话头儿说,“去年出车祸,我差点去见马克思了,那是个晚上,路上人也少,车也少,我把计价器扳下来,准备收车回家,走到长虹桥,没想到从路边突然窜出来个醉鬼……你怎么啦?要不要——”
安琴肚子疼,终于忍不住呻唤起来。
鲁辉又紧张起来:“怎么啦?”
“我肚子疼。”
“师傅,这儿离哪个医院近?”
“不,我不去医院。”安琴捂着肚子,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吃力地说,“师傅你尽管开。”
车速已减了下来。
“快到协和了。”
“就去协和。”鲁辉说。
“不,我只是着凉了,坚持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师傅犹豫了。
“去车站!”安琴说。
“你——”
“我没事。”
“会不会——”鲁辉担心她流产,不能替她承受这种痛苦让他更加痛苦。
“不会!”安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师傅去协和!”
“不!你疯了!”安琴无力地喊道,“照直开!”
出租车从协和医院门前经过,没有停。
到北京站时,安琴几乎挺不住了,从出租车上下来,她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出租车师傅收了钱后很疑惑地看看她,那意思是: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鲁辉和安琴没什么反映,他犹豫一下,开上车走了。
安琴咬住辫子,忍受着疼痛,艰难地站起来。
“能行吗?”
安琴点点头,她没有力气说话。
鲁辉扶着安琴一步一步往候车室捱。在检查行李的地方,如今增设了一个身份证检查站,抽查乘客的身份证。鲁辉很远就注意到了这个检查站,并且观察了他们的工作流程。他们对女乘客几乎不查,主要查男乘客,男乘客被查住的机率约百分之四十。带身份证的,检查人员查验一下身份证,将其身份证号码输人电脑就放行了。没带身份证的,则被叫到一边,先不允许走,至于怎么处理,暂时还不清楚。
车站上有很多警察,随时会叫住行人查验身份证,这是他们的权力和职责。他们总是用打量罪犯的目光来打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乘客。
鲁辉有自投罗网之感。但这时不能退缩,这时退缩势必引起怀疑,那会比抽查住更糟。镇定,镇定,他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一个警察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们身上。鲁辉强装镇定,扶着安琴胳膊的手暗中用了点儿力,意思是让安琴也和他一样镇定。安琴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老样子,因为她已经被不堪忍受的痛楚完全控制了,腰都直不起来。鲁辉扶着安琴,迎着这个警察的目光,从他身边走过去。这个警察转个身,又看他们背影。但始终没叫住他们。
经过检查站时,鲁辉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小眼睛警察用食指捣捣他,示意他过去接受检查。他走出队列,心头一片空茫。
他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发抖。
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他想,不过安琴正在肚疼,我怎能扔下她不管,那样,我成了什么了?
“身份证——”
“我忘了带了。”
“站那边去。”
“我还要——”
“少废话,站那边去!”
安琴呻唤起来,腰弓着,像一个大虾。
“有医务室吗?”鲁辉问他身边的警察。
“什么?”
“医务室,”鲁辉指指安琴,焦急地说,“我老婆——”
“怎么啦?”
“可能要流产。”
警察看看安琴,确信她不是佯装的,就挥挥手,让鲁辉走了。
鲁辉到安琴身边,想扶安琴站起来,安琴却站不起来。他们在警察眼皮底下磨蹭一会儿,直到没有警察注意他们了,他们才艰难地往站里捱。
坐上火车。谢天谢地。
鲁辉想方设法弄到两张硬卧票,一个下铺,一个中铺,否则,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安琴睡下铺。她的肚疼上车后竟然轻了许多,已经可以忍受了。她紧紧抓着鲁辉的手,让鲁辉坐铺边陪她说话。说说话,注意力一转移,她感到好受些了。她说:
“我想让火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下去……”
“直到世界末日?”
“对,直到世界末日。”
“为什么?”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只要火车开着,你就不会离开我。”
“火车会停站的。”
“停站我不许你下去。”
“怕我‘飞’了?”
“你已经‘飞’过两次了。”安琴说得很伤感和无奈,说完悄悄地叹了口气。
“我再也不会‘飞’了。”鲁辉说。
如果再“飞”,就让我下地狱。我不相信离开安琴还会有幸福可言。地狱的门会为我敞开的,说不定它一直在为我敞开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安琴,我在刀口上生活,是你让我尝到了刀口上的蜜汁,尝到了生活的甜蜜。鲁辉伏在安琴的肩膀旁,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不会‘飞’了,我再也不会‘飞’了,我再也不会‘飞’了……”他蜷缩着,像只大猫。
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是啊,这样一直开下去多好,开到陌生的城市,开到春天,开到另一个世界,开到天堂……
火车在原野上奔跑。窗外的天空不断变换着单调的色彩。太阳时隐时现。安琴看着窗外奔跑的天空,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宁静。白色的光在空中浮动着,跳跃着,嬉戏着,如同小时候舌尖第一次轻触薄荷糖时产生的甜蜜幻觉;那是她父亲带给她的糖块,在一个黄昏,她剥去彩色的塑料糖纸,舌尖朝前伸去,轻轻地,轻轻地,触碰糖块,瞬间,一股电流像焰火一样在体内炸开,她感到陌生的陶醉和迷狂。白色的光中有丰富的色彩,这些色彩奇妙、隐秘、洁净,仿佛刚诞生般那样纯粹。她紧紧攥着鲁辉的手。她想向他喊一声爸爸。她说我喊你一声爸爸好吗,她在心里这样说,并没发出声。她吻他的手,把声音吻进他的手中。爸爸——,她又在心里叫一声。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具有催眠功效。她闭上眼睛,感觉光和影在眼皮上跳动。
她相信冥冥之中有神在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