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总督府。
签押房里,张之洞拧着眉头,细细看着。朝廷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简直就是蛇鼠一窝。整个淮河沿线,处处烽火。民间声讨之声不绝于耳,衙门后墙大白天还干干净净,过了一夜,准会多出几张乱党贴出的告示。相比于民间的激愤,整个南中国的官场上却是一片静谧。
督抚早在数年之前就跟朝廷离心离德,旨意下来大多是阳奉阴违。到了北洋彻底垮台,各地督抚无不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了藩镇的架势。大家伙都是一个心思,骑在墙头仔细观望,朝廷还能维持那就当一天忠臣,朝廷不行了,凭借着手中本钱,怎么也能卖个好身价。
一个月之前,不少人已经料定了朝廷靠不住,纷纷或明或暗派遣人手往来北京。可朝廷骤然引日军入境,形势突然的逆转,又让大家伙观望了起来。
大家伙都有一个感觉,这老大的朝廷,竟然在濒死的一刻有了回光返照的意思。一时间清日联军势如破竹,不少并不知晓大势的官吏,已经纷纷跳出来高呼复国!
这些人想当然的嚷嚷,曲高和寡已经是必然。张之洞心里头明镜一般,垂死挣扎过后,迎来的便是这个帝国猝然间的倒塌!
恰如报纸文摘上所说,南北之争,乃是兄弟阋于墙。何绍明所领导的共和国,也没把争端上升到民族仇恨的高度,而是放在了两种主义的分歧之上。也正是因此,江南士族、官绅依旧抱着大清的粗腿不放手。好歹朝廷还有点儿人望,可朝廷引日军入腹地,这么一招败笔,不但让天下人望丢了个干净,更是将卖国的嘴脸招摇于世!
北地的报纸,干脆将大清与日本的秘密条约完全公布:割让朝鲜、辽东、台湾、澎湖列岛……如此嘴脸,当真是将自个儿推到了峰口浪尖。举国哗然一片,稍微有良心的中国人无不声讨。各地督抚,朝中清流,哪怕再忠心,这会儿也只能缄默。微末小吏,更是高呼朝廷失德,当迎大总统南下!
纷纷扰扰袭来,张之洞十几天的光景,头发花白一片,挺直的背脊也佝偻了,声音干涩,竟突然老了十岁一般!他这会儿竟开始艳羡起对头李鸿章来:“少荃,你撒手而去倒是一干二净,背了骂名好歹还有人帮你正名……这破落的摊子留与老夫,却让人好不为难啊!”
直到这会儿,张之洞渐渐明白了朝廷非国家,国家也并非就是指朝廷……可紧接着他就在朝廷与国家的两难抉择中愁绪满胸。
他这头精神恍惚,下首几名幕僚却轮流劝慰不休。
“香帅,不能迟疑了!如今宇内人心浮动,湖南一地会党闹事不休。已经有传言,会党党魁秘密潜回,择日就要生事。您要是保大清,咱就赶紧弹压;您要是……咱们跟着您十几年了,也没二话!再不出手,湖广早晚得变天!”
“是碍…湖广哥老会不下十万之众,听说跟会党走得密切。要真成事,想要弹压是难上加难!”
张之洞的亲信辜鸿铭更是大声催促:“香帅,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就一句话,您是要保国还是要祸国?您出去瞧瞧,日本兵横行乡野,江苏、河南流民百万。属下敢请香帅,朝廷勾结日本祸害国人,为百姓计,为香帅百年清名计,反了吧!”
‘啪’的一声,茶碗摔落地面,碎成七八块。“汤生,你给我住口!”张之洞大怒过后,紧接着就是不住地咳嗽。“引日军入腹地,乃刘坤一小人之举,与朝廷何关?老夫日前已经上折子参合刘坤一,只要老佛爷点头……”
辜鸿铭再没了上下尊卑,不等其说完,已经急切插嘴道:“香帅,您怎么还老佛爷?实话告诉您吧,老佛爷生怕国防军反扑,早早就令两广岑春暄北上……算算日子,这会儿怕是已经过了浙江了。”
张之洞顿时愣住,愕然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辜鸿铭道:“下头人担心香帅身子骨扛不住,一直瞒着不报,就怕……”
“就怕我这把老骨头提前死了,不能领着你们卖个好价钱?”张之洞苦涩一笑,随即如同魔障了一般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正这个光景,外头进来一名幕僚,径直走上前拱手道:“香帅,衙门口有一人,自称是香帅本家故人。想请香帅拨冗一见。”
“本家故人?”张之洞正是闹心的光景,只当是老家的穷亲戚,不耐烦地摆手道:“哪儿来的本家故人?给了银子打发了!”
幕僚沉吟一下,身子不动,又拱手道:“香帅,那人说他小字丰润。”
“丰润?张丰润……张佩伦?”张之洞沉吟一下,猛然瞪大了双眼,起身,蹭蹭几步蹿出去。过了二门,就见一中年文士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拱手。
张之洞顿足,脸色复杂,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激动得,右手指着对面之人发抖,好半天才道:“果然是你,张佩伦……你不好好伺候新主子,来我的总督衙门干什么?”
劈头盖脸的咆哮过来,张佩伦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拱手道:“香涛,我不来不行碍…为天下百姓计,为国家民族计,就算你这儿是龙潭虎穴,鄙人也得来!”
广州城,丰顺楼。
“诶哟,几位军爷来了,里头请!”小儿肩膀上搭着白毛巾,弓着身子引着一帮新军往里走。
正赶上饭时,丰顺楼里头人满为患。小二寻了半天才寻到一张桌子,可这群新军二十来号人,根本安置不下,当即犯难道:“军爷,实在没位置了,要不劳驾您几位拼一桌?”
领头一名年轻军官一张娃娃脸,打进了门就用眼睛四下扫着,这会儿目光猛然停在一名洋装青年身上,嘴角上撇,笑道:“军中厮混,没那么多讲究……吃了饭,下午还有训练,小二不用管了,弟兄们自会安置。”
小二满脸陪笑,连忙张罗上菜。
军官却满满移步,到了那洋装青年桌前。
“劳驾,拼个桌可好?”
青年抬头瞧瞧,笑道:“出门在外相遇就是缘分,军爷不必客气。”
军官谢过,拉过凳子坐下。随即低声道:“日子定下了?”
青年点头,兀自吃着酒菜,良久才道:“十月初一。”
这军官可是有来头,姓倪名映典。 本是武备堂毕业,当日广州起事参与其中,事败后逃亡。几个月后改名倪端参加新军,从小兵做起,如今已经是一名排长。对面的青年来头更不简单,姓胡名汉民,乃是兴中会南方支部长,全盘统筹南中国起义之事。
又呷了口酒,胡汉民低声道:“日子定了,三合会各处好手已经就绪。就等着十月初一一到,共襄盛举。起事的时候左臂绑上毛巾者,皆是我等同志,切记。”
倪映典低低应了一声,旋即专心吃酒菜,不再多言。没一会儿,胡汉民酒足饭饱,起身打了一声招呼便走了。
吃喝完毕,眼瞅着过了午时,倪映典一声招呼,二十几名新军起身,排着队伍朝外就走。这部新军,乃是自自强军分裂而出,军官大多都是自强军的老人。倪映典隶属驻广州第三十一混成旅,全旅上下除了炮队、马队,还有五千多步兵。岑春暄北上迎慈禧,抽调了部分人手,如今广州城内全算上,新军不过五千余人。
倪映典等人正往军营走,刚走出一条街,就瞧见前方人山人海,隐隐还传来女子的哭喊声。
“走,过去瞧瞧!”一众新军仗着身子骨结实,七手八脚挤过去,却见场中一个老汉满脸鲜血躺在当场,一名少女扑在其身上哭喊不休。旁边,几名广州的衙役兀自淫笑不止。
“小姑娘,既然交不起税,不如跟咱们马爷走吧。 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围观百姓敢怒不敢言,只是低声议论着。
“作孽啊,收什么劳什子‘迎驾’税,卖唱的没钱,狗仗人势的衙役就要抢人家姑娘走,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
“迎驾税?听都没听过,摆明了找茬!”
“噤声,马王爷不好惹,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说话的光景,那衙役头子马王爷已经怪笑着走过去,蹲下身子:“小姑娘,这交税可是天经地义!这老头不识趣,没银子还向抗税……真要算起来,袭击公差可是不小的罪过。啧啧,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从了马爷的意,一切都好说……”说着,安禄山之爪已经抓了过去,骇的小姑娘连连后退。
倪映典看到这儿再也看不下去了,往前一挤,闪出身子叫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行不苟之事!”
突然这么一嗓子,吓了马王爷一跳,当即暴怒起身:“哪个混蛋说的?给老子站出来!”
倪映典毫不畏惧,几大步过去,已经定在了其身前。
马王爷一看对方是新军军官,心里就直嘀咕,今儿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可定睛一瞧来人,骤然色变,指着倪映典的手直哆嗦。
倪映典仔细一可能对方,顿时咯噔一下。此人不是旁人,却是当初广州起事,抓捕过自己的捕头,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