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明木偶一般定在试衣镜前,抻开了双臂,任凭楞格里给自个儿整理着行头。镜子当中,眉宇间愈发英气的面庞下,鬓角之间竟然有些许的华发。还不到三十岁,便已经有白发了吗?
“穿越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心里头腹诽着,可外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却又让他如此的享受。
“共和中国万岁!”
“大总统万岁!”
“宪法万岁!”
“国防军万岁!”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子激情涌起,浑身汗毛颤栗,热血好似从脚底板涌向了脑袋,直冲击得头脑有些晕沉……就是这种感觉,所谓权利的感觉么?还真是让人迷醉啊!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靠着百多年的见识,混迹在这昏昏沉沉的老大帝国里,又要跟小鬼子拼硬实力,又要提防身后随时递过来的软刀子。天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幸运的是,自个儿成功了!这才1897年,提前了十五年,这浑浑噩噩的大清,玩儿完了!
不论是志大才疏懦弱成性的光绪,还是‘宁与外贼,不与家奴’的慈禧,还有那个替那两位至尊担了大部分罪责,整整被骂了一个世纪之久李鸿章,尘归尘土归土,无不作古化作了历史的尘埃。老大的国家终于有了抬头的意识,四万万国民,总算暴露在了阳光底下,远离了那个昏暗幽闭的小黑屋!
半个世纪的阴霾一扫而空!之后的百年,老大的中国必将走向另一条岔道!而这一切都是自个儿一手缔造。百年之后,自个儿必然在教科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何绍明,共和中国的缔造者!
敲门声响起。
“进来!”
几个人影推门而入。一般无二的将帅服,斜披着功勋带,左胸口挂满了勋章。打头的依旧冷着一张脸,只是在眸子当中透出一股子兴奋劲头。中间的嘻皮笑脸,虽然刻意板正了身形,可浑身依旧散发着纨绔子的散漫。最后那人虽然带着笑脸,只是眉宇间的彷徨失措却怎么也掩饰不祝
这三位正是魏国涛、秦俊生与凯泰。
“不错,有那么点开国元勋的劲头。”屋子里头没外人,都是当初的老部下,何绍明开口半点顾忌也没有。正过身子,抖了抖身形,又道:“我这身怎么样?像不像大总统?”
秦俊生嗤的一声笑了:“像不像的您已经是大总统,国会总不能因为您长得不像大总统就发起弹劾吧?”
魏国涛瞪了其一眼。今时今日,彼此的身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面的年轻人已经是掌握一个国家的领袖。如此没深浅的说辞,就算人家不计较,也大为不妥。
“你别瞪我,大总统不是爱计较的人。否则天知道哪辈子轮到咱们有出头之日。”秦俊生随意地找了张椅子,翘着二郎腿就坐了下来。抓起只剩下半碗的茶水,仰脖便灌了下去。咂咂嘴,道:“娘的,老子怎么就喝不出这大红袍究竟贵在哪儿?”
楞格里被这话噎得直翻白眼。“秦将军,那是碧螺春。您要是真喝出大红袍的味儿那才活见了鬼呢!”
秦俊生摆摆手:“老楞,你能不能别那么斤斤计较?没准儿哪一天我人就归隐乡野,寄情山水。指不定写个回忆录之类的,别到时候把您老写成刻雹吝啬。万一流传出去,大家伙脸面上谁都不好看。您说是吧?”
秦俊生玩笑意味的话语说完,在场的人心头都是一颤。任谁都能听出,他那股子急流勇退的意味。
何绍明皱了皱眉,吩咐道:“楞格里,你们先出去吧。我们几个老相识说说体己话。”
“是,大总统。庆典开始我再过来叫您。”一挥手引着几个侍女匆匆离去。
门又合上了。除了外头呼喊的声浪,屋子里略显沉默。
何绍明解开了束缚自个儿脖子的衣扣,对着秦俊生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急流勇退?”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宋太祖不也搞了个杯酒释兵权么?”
“放屁!”何绍明生气了。“别把我跟那些封建帝王相提并论!没错,这个国家几乎是我一手缔造的,我何绍明说话分量十足。可我不是皇帝!要是老子办了蠢事,你一样可以在国会里头弹劾老子!这是共和中国,不是我姓何的一家一姓的天下!”
“大帅!”秦俊生不急不躁,只是又叫起了从前的称谓。“您是不想当皇帝,您言行如一大家伙都心里有数。可问题是,如果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哭喊着哀求您当皇帝,您怎么办?不说旁的,据我所知,国会里最近就有风头,一帮子闲人打算搞个联名,提出要修改宪法。将大总统的连任延长至终身……您是不叫皇帝,可除了名头还有那身外衣,您跟皇帝有什么区别?”
“没错!这个国家没有我秦俊生,没有魏国涛、凯泰,自然有人顶上。咱们哥儿仨也就是中上之姿,也就是赶巧了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比咱强的不说有的是,也算挑得出。可没了您,恐怕从前的大清国还要苟延残喘个几十年。您每一步盘算,每一次算计,每一次决策,林林种种总是抓住要害!事后大家伙无不拍案叫绝。仔细一琢磨,那种境遇下,哪怕稍稍走错一步都是满盘皆输。而您却每次都对了!说句实在话,不论是小东洋还是那个作古了的大清,有一号算一号,任谁碰着您都会生出一种无力感。私下里不少人都说您有堪比诸葛之智。有时候我真怀疑您是不是真的能掐会算,早早就知道了结果!否则怎会有如此逆天改命的气运?”
“您这点实在太可怕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退下去的想法,就怕有朝一日,国民绑架了您将您推上皇帝的宝座。而后就如同您所说的,中华大地再次陷入三百年一个轮回的怪圈!”
何绍明自家知自家事,他一曾经的小白领,若不是掌握了百年的走势,哪里会有今天?是以,听着秦俊生的话,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国民绑架我?怎么绑架?”
“怎么绑架?哈!”秦俊生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自从您当了大总统,每日里埋头案牍,恐怕再也没有从前游走市井的机会了吧?您恐怕不知道市井之间,说书的艺人已经把您说成了紫微星转世吧?不知道不少老百姓家里头已经供了您的长生牌位,您好好一大活人就已经在老百姓心里头羽化成仙了吧?不知道您一手缔造的复兴党,如今已经被掺了沙子,不少人私下里跟那帮腐儒见天盘算着如何奉劝您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吧?您也不知道您的两方妻族,平日里飞扬跋扈,打着您的名号,狠劲儿地盘剥民脂民膏。地方公务员碍着您的名头敢怒不敢言,各级行政长官走马上任头一遭事儿便是提着不菲的礼金拜访。赶上节日生辰,一省高官几乎齐聚一堂吧?您更不知道您的内宅已经变了味,几位公子已经被看做了太子,身边满是投机之徒吧?”
连续的反问下来,何绍明愣了。“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怎么从来都……”
“不曾耳闻?有道是屁股决定脑袋,您是大总统啊,处理的是国家大事。小民偶有怨言,在您这儿也是不值一提埃这才多长时间,下层建筑就开始朝着前清靠拢。我又是个瞧不惯便出言的主儿,您说我为了自个儿的小命,还敢继续留在这个职位上么?”
何绍明长叹了一声,几分钟前涌起的激情消散无踪,转而浑身充斥着一种无力感。秦俊生这人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看着有些不靠谱,可从不曾说过假话。身处这个位置,看着一片欣欣向荣,可谁知道腐败的气息已经暗自生根?逆天改命,真的就那么难?历史的还原性,真的就不可阻挡?所有所有的一切,几十年后真的要付诸东流?
心中有个声音不停滴说着:罢了,罢了!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退下来,把这个国家交给继任者,让他们去考虑,去实践吧。
另一个声音却反复地强调着:你熟知百年走势,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交给旁人?你放心么?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曾经的苦难一一变成现实?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随即传来了楞格里的声音:“大总统,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正面的大门缓缓推开,一缕阳光直射何绍明的双眼。在他眼中,四周变得暗淡,只是在前路有一道耀眼的光路。耳边,充斥着数万人整齐的呼喊声:“共和中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机械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装,一步步走向前去。临到门前,虚抓了一把……而后从容地转过身,笑着道:“前路漫漫啊,尽管困难重重……可总要有人去闯啊!”
那一刻,在三人眼中光华满身不可直视的何绍明,仿佛倒退了七八年,又变成了横刀立马英气十足,却涉世不深的青年。(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