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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在普世灾难面前,每一个无法逃避的生命,都会作出其自身特有的应激反应。无论这种反应是基于文化背景、社会阶层、生活经历或是个体性格,在此时此刻,却都是同样的悲怆而脆弱,亿万姿势各异的众生,超越了历史与道德的藩篱,共同指向一种最真切的存在。

这种存在,叫做宿命。

杰夫双手平摊,掌心朝上,背对人群,那是遥远的东方,圣城之所在。他口中念念有词,心底明白,一切将在今夜结束,但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在那神的国度。但为何此刻,他的思绪中竟然有一丝犹豫,复杂而微妙,回忆的碎片如风沙般在眼前翻滚不定。

不,主是对的,祂从不背信弃诺。

杰夫的唇边轻轻滑落一句话,那是曾在心中默念过千万遍的信仰证词。

“La ilaha illa Allah, Muhammadur rasoolu Allah.”

訇。一阵灼热的白光如同闪电般亮起,伴随着亿万倍于惊雷的声响,人群如同脆弱的树叶向四周扑打粉碎,接着,大地颤抖,高楼大厦如同沙滩上的城堡,刹那间倾颓崩溃,繁华不再。

在最后一刻,杰夫·史密斯想起了他原本的名字,那个神圣不容亵渎的名字,瓦里德·艾尔—谢赫里。他再也不用以别人的名字活着了。

白光照亮了纽约城的最后一个夜晚。

在随后的数个月内,类似的白光将接连在美国境内各大城市亮起,接着是中东、两河流域、东欧、太平洋沿岸……混乱与恐惧的叠加,吞没了微弱的希望烛焰。

如同所有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天灾与人祸总是形影相随,一切人性的丑恶与制度的缺陷,在自然选择的放大镜下,暴露无遗。灾难面前,人类文明的沟壑并没有被填平,相反,却被仇恨撕裂得愈加深远。

瓦里德·艾尔—谢赫里不曾想到,他那无上的荣光,却换来了民族更为惨烈的牺牲。

也许,这就是宿命。

亿万年来静谧如是的月球,如同一部沉睡已久的机器,缓缓舒展生涩的发条,睁开深邃似海的眼睛,释放出慑人的巨能。月光,或者说,透过月面折射的阳光,已不再是人类记忆或者历史记载中那般,它不再温柔似水。

它蛮横地拨开人类大脑中的开关,让进化巨轮碾碎一切已经固化在人类记忆中的生活、情感以及行为方式,同时,将正常的历史进程摧毁殆尽。

晴子姑娘的黑色长发,在风中散乱如不知名的生物。

“看看我!看看我这双恶魔的眼睛,是不是觉得所谓的爱、信念、勇气都是一些可笑的字眼!你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感觉,每天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底混乱、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你甚至不知道今天和昨天,和之后的千千万天之间有什么区别!”

老人静静地站着,如一棵枯萎的樱木。

“知道吗,伊藤君。我是多么的羡慕你,羡慕你能享受着永恒的黑暗呢。”

伊藤贤三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听见,似乎玻璃窗被什么物体重重刮了一下,哗啦啦地震动着,窗外有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然后,便是远远落地的声响,像眼镜跌落地毯般,细微而沉闷。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在这250米高的密闭观景台上,却仍寒风凛凛。

伊藤君,已经有五十年没人这么叫过了吧。

伊藤贤三颤巍巍地扶着玻璃窗,站上了金属扶手,他摸到了锋利的缺口边缘,一股清新的空气吹拂着面庞。这充满了记忆的东京铁塔啊。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久违的光明。

在这一秒钟里,有近三万名人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这已经是他们仅剩的自由和尊严。

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冰川或沙漠,高山或平原,城市或乡村,许多人类实践着另一种简陋却行之有效的方法。这种方法的原理,与科学家们的伟大尝试出奇的相似,只不过,他们实施的对象,不再是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外的月球,而是自己唾手可及的双眼。

为了不在扭曲的世界备受折磨,不再挣扎于崩溃的边缘,他们甘愿刺瞎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度过残生。盲者倒比明眼人更有福。

这只是人类艰难处境的一幅剪影。

最初的变异者被当作另类,遭受歧视、驱逐、虐待,甚至屠戮,但随着变异者人数的日益暴涨,正常人,或者说,潜伏者们,反过来成为弱势群体,惨遭报复。宛如中世纪再现,各种不公不义借着群氓的力量大肆施暴,无理性的审判与迫害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反复上演。

人类仿佛一夜间退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一切都变得赤裸而疯狂。进化的眼睛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光明的福祉,相反,他们看到的是如地狱底层般的暗无天日。

疼痛,让卡里阿姆从昏迷中挣醒,她发现自己倒卧在一棵柚木下,东边的天空已开始泛白,鸟儿开始歌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清香。

她紧张地解开胸前的襁褓,摸索着。那团温暖而柔软的生命,正甜美地起伏,卡里阿姆松了一口气。借着微露的晨光,她端详着那张小而圆的脸,闭着眼睛,嘟着嘴唇,正在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正在睡梦中和谁快乐地交谈着吧。

宝贝,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儿子。

卡里阿姆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你和别的孩子一样,是受到神的庇佑的人,你一定会活下去,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黎明的云彩如同鲰鱼般,闪烁着金红紫黄的光泽,密密地游荡在粉蓝的天际。尽管全身遍布伤口,卡里阿姆还是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她要去北边,去里贝卡·罗罗索里的“乌莫查”,那里有温暖,有保障,还有希望。

她的宝贝也醒了。卡里阿姆给他取名为森特瓦奇(Sentwaki),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代表着“勇气”。森特瓦奇睁开了眼睛,先是两只深褐色的,然后是头顶三只淡紫色的,温柔地望着母亲。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驱逐着黑暗,缓缓地扫过非洲大陆,扫过这颗蔚蓝色的行星。

或许,许多人的双眼,已经看不见这灿烂而温暖的阳光,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不过是痛苦的延续、抉择的煎熬。但是,仍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胸怀勇气,仰望天空,企盼着阴霾散去,企盼着娇艳的鲜花、茂密的森林、广袤的海洋、浩瀚的星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回到眼前,如同它们从未离开那般。

活着,便是选择了希望,便是选择了相信,相信人类定能度过这个无比寒冷漫长的黑夜。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尾声

尼泊尔南部,提罗拉科省,蓝毗尼。

司马穆一脸苦相,他粗暴地搡开蜂拥而上的小贩,接近四十度的湿热天气让人心情恶劣。他满腹怨懑地看着前面大步流星的沙提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这个印度人,挤了七个小时沙丁鱼罐头似的破烂巴士,从加德满都赶到这里,就为了朝拜一根柱子。

他将矫正镜调到“初始”一档,开始透过普通人类的视野看着四周。比起人满为患的加德满都,这里还真算得上人迹罕至,鸟语花香,没有密密麻麻的观光客或商家,也没有华丽的寺庙建筑,有的仅是空旷的花园池塘、和数间简单的寺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静谧,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他看到了苏菲·菲茨杰拉德,那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子,一如既往地四处摄像。她一路照下的印度教浮雕估计够出版几卷《爱经》插图本了,司马穆暗想,不知道是否这个视族的人都是这样,对他人的尴尬与羞赧熟视无睹。

相传公元前六世纪,释迦牟尼便降生于此圣花园池塘边的树下,西侧土坡上那根高六米的石柱(Ashokan Pillar),便是公元前三世纪时,阿育王为纪念佛祖在此诞生而立。

妈的,真像是个旅游团。司马穆在心里骂道。

事情本不应该是如此的,他们本该在去喜马拉雅南麓的路上,去寻找那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九眼天珠,可如今……尼泊尔满城遍街的佛塔,对于不事神佛的司马来说,丝毫提不起兴趣,但每出现一座,那四面密布的佛陀之眼便会提醒他,想起此行的使命。可似乎这支三人小队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要不是还需要其他两人的能力,他恐怕早就撒手单干了。

好不容易,沙提瓦结束了他那“简单”的朝拜仪式,双手合十,给了导游50卢比的小费。那导游皮肤黝黑,眉间点着“帝卡”,用口音浓重的蹩脚英语跟沙提瓦比划着什么。

沙提瓦问了几句,转过来对两人说道:“他说这两天在附近挖出一处遗址,有一些启示时期的骨骸,官方尚未处理,问我们看不看。”

“有什么好看的……”司马低头骂了一句,他不敢直视沙提瓦的眼睛。

沙提瓦从来不戴矫正镜,他认为自己双眼的变异是佛的意旨,只有遵从,才能与佛在灵魂上沟通,到达精神的彼岸世界。他也从来不肯透露自己属于哪个视族。

“好啊好啊,拍下来肯定很轰动。”苏菲倒是很兴奋,她属于“透视”族,性格捉摸不定。

二比一,司马只好丧气地跟着两人,不住地撕扯着胸前的衣服。

说是遗址,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岩洞,入口比较狭小,里面空间还挺宽敞,还分出几个较小的石室。骨骸就散落在大厅和石室中,大概有十来具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沙提瓦口中喃喃着什么,不愿再往前走了。

司马穆仔细地观察着那些骨骸的形状和姿势,将矫正镜调到“恢复”档,他属于“完型”族,对于不完整的图像信息,有着超强的抽象完型能力。

“看来他们应该是在启示发生后不久,逃到这里避难的。”

“是附近的村民,还携带着一些随身衣物、食品……”苏菲也打开了“恢复”档。

司马穆猛地一颤,他接收到令人颤栗的画面。

“他们是……被彼此杀死的……”

他眼前出现了恐怖的一幕,丧失理智的逃难者在黑暗的洞穴中彼此屠戮,追杀,狭小的空间里,肉体被残暴地扭曲、撕扯、撞击、噬咬,鲜血四溅在石壁上,凝成黑色的纹理。

“可以想象……”苏菲蹲下身子,试图去翻弄其中的一具骸骨。“……当逃进这里后,启示的力量开始在他们体内发挥作用,视觉系统变异,神经紊乱,丧失理智,由人变成疯狂的野兽……”

“在他们眼中,彼此都是狰狞恐怖的魔鬼,不杀死对方,便是被对方杀死……”

“除了这个,”苏菲翻开那具骸骨,又露出一具幼小的婴儿骸骨。“母亲拼命地保护它,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他人的袭击,但最后却是自己把孩子压得窒息了,瞧,颈椎已经变形了。”

“够了!”一直在旁边默诵经文的沙提瓦突然开口了。“你们这些冷血的动物!”

他转身钻出了洞穴。

司马穆朝苏菲耸耸肩,“又是他自己要来的。”两人也随之出了洞,毕竟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虽然空气还很湿闷,但比起洞里那压抑的死亡气息来说,已经算是清新宜人了。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司马穆看着脸色煞白的沙提瓦,问苏菲。

“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倒是想起《圣经》传道书里的一句话。”苏菲点了一根烟,长长吐了一口气。

“眼睛所看的,比心里妄想的倒好。这也是虚空,也是捕风。”

“呵呵。我不信教。”司马穆笑了。“我想起的,是柏拉图的故事,被锁在洞穴里的囚徒。”

“你的意思是,他们死于自己想象中恐惧的投影?”

“不,我的意思是,当囚徒被解开锁链时,他们还没做好准备。”

司马穆也点燃一根烟,望向北方的天际,云雾缥缈间,喜马拉雅山脉仿佛一尊巨大的佛像,横亘于天地之间,闪耀着圣洁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