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者曰保义可汗,中文全衔为“爱、登里啰、汩没蜜施、合、毗伽可汗”(爱即Ai之音译,义为月神),据此可汗之汉文圣文神武碑,其在位时为回纥极盛之世。曾北击坚昆,殪其可汗;西收北庭,越大患鬼媚碛;吐蕃攻围龟兹,汗自领兵赴援,败吐蕃兵于于术;西方某族不贡,汗复征之,遂北至真珠河(Jincüügüz,NarynR.),俘掠无数;又进攻葛禄,西追至拔汗那国;此其大较也。元和三年,来告咸安公主丧。既而屡请昏,有司度费当五百万,宪宗方内讨叛藩,不之允。及元和末,始许以太和公主下嫁,长庆元年来逆女,纳马二万,橐驼千。
上文所言汉文碑,旧史未之及,清光绪十六(一八九○)年,芬兰人Heikel始访得之,文甚残缺,今所据者为罗振玉《辽居杂著》校本。沙畹等谓是保义可汗所立(《摩尼教考》二四页),殊有语病;考碑文言唐“×帝蒙尘”,上空二格,与称其“天可汗”同,“俘掠人民”之民字缺末笔,则知碑为歌颂保义功德而立,其文由唐人撰书者,碑阴粟特文所志之年为马年,由是可推定立于元和九年甲午(同上引书二四页)。
回纥自有国以来,曾助唐一收长安,两复东京,殄灭朝义,除大历十三年一役及后来亡国时外(见下文),未尝扰唐边,前后三尚帝主,明以前我国北邻之最为亲善者也。至于助唐牵制吐蕃,除前文所举外,贞元六年,其相颉于伽斯(ilug si国光荣之义)拟合北庭节度杨袭古复取北庭,不幸大败,七年,吐蕃攻我灵州,回纥败之,十三年,回纥取凉州,元和十一年,吐蕃向漠北进攻,于时李绛曾言,“北狄、西戎素相攻讨,故边无虞”,(《李相国论事集》)宪宗末年,亦因吐蕃比岁为边患,故许降公主。惜肉食者无远谋,卒不能与北邻作有计划之密切联合,以消弭西边之大患。
§§§第九节唐之马政
我国产马无多,尤其不产良马。周穆王之八骏,《左传》晋国屈产之乘,据余考之,皆西北方之马也。汉武向大宛求。
§§§第十节吐蕃乘虚攻陷河、陇及安西、北庭
要了解唐代藩镇之祸之延长,同时就要明白当日对外之紧张关系。安、史之乱,各国都向唐声援(见前廿七节),独吐蕃取乘危态度。吐蕃往日以我河、湟一带设备充实,故用兵侧重争取外围(如安西四镇),及安、史乱起(七五五),侦悉河西兵内调,守备空虚,于是改计从内围进攻,河、陇先沦,西方路断,安西、北庭遂为彼囊中之物。又复结合南诏,窥伺西南,使唐常处于心腹受胁之劣势。外忧内患,相逼而来,唐之一蹶不振,亦吐蕃牵制有以致之,朱礼记陇右分镇之大(见前廿二节),观此而益知其非审时度势之论。
吐蕃此时侵势,系取河、湟路入。广德元年十月,破泾、邠二州,直薄长安,代宗经华奔陕。吐蕃入京,立章怀太子贤之曾孙承宏为帝,欲掠城中士女、百工,整众归国,适传郭子仪引大军将至,仅留城十三日,即悉数遁去。
建中之后,大食诃论(Haroun-al-Raschid,七八六——八○九年天方教之大主教)与吐蕃数相攻,吐蕃岁西师(《新书》二二一下)。然自时厥后,陇道不通,赴西域者须取道回纥。北庭、安西初时犹为唐守,迨贞元六年(七九○,据《通鉴》二三三。《新书·地志》作贞元三),北庭沙陀部酋朱邪尽忠降于吐蕃,节度使杨袭古率部二千人奔西州,安西道绝,莫知存亡。(据《通鉴》二三三。《元和志》四○称:“贞元七年没于西番”,大约因此。)
唐蕃边界说
长庆二年(八二二)唐遣刘元鼎入吐蕃会盟,五月六日盟成,吐蕃人以汉、蕃文合刻于石碑,现存拉萨,汉文已多剥泐。《西藏图考》三所录,略云:“今蕃、汉二国所守见管封疆,洮岷之东属大唐国界,其塞之西尽是大蕃地土。……唐差、蕃使并于将军谷交马,其洮岷之东,大唐供应,清水县之西,大蕃供应。”大致同《清一统志》,他本所录,文字又不尽相同。吴景敖专据《图考》,作出如下之考证:
……惟盟文既首载各守见管本界,复载洮岷以东大唐所管,其塞以西方是蕃境,又秦、渭、洮、岷诸州地方,蕃人统以“墨儒”称之,《藏史》纪清水勘界事曾云:“于唐土墨儒地方,甥舅各修一庙,画日月于石,以为盟誓。”是双方均认当时洮岷边塞以东之地为唐土甚明。其远在洮岷以东千里之清水故县,自不能又为两界地所在。且盟文原有洮岷以东大唐供应之规定,苟以此清水界址确为清水故县,则唐何能越界千里以事供应?反之,清水西至洮岷间既明为唐境,则清水以西大蕃供应之规定,又宁非矛盾?……长庆以后,吐蕃落门川讨击使尚恐热曾一度窃据秦、渭、洮、岷间,内向求封请援,吐蕃相尚思罗保洮河以拒之,迨恐热败,九州亦悉复,可知长庆间唐蕃两地之清水界址,原必不在清水故县,(《西陲史地研究》一五——六页)
吴氏因本其身历,断定唐蕃国界应在今岷县西之大沟寨一带(同上一六——八页;按大沟寨应即《申报图》之大沟寨),颇坚人信,余初亦以为无可非议,近再取唐史细勘,始知吴说之谬,其证有六:
一、盟文既别本不同,如非取得别项强证,即不能专信《图考》。据吴氏引《武备志》及《西宁新志》,均作“二国所守见管封疆,××属大唐国界,其塞以西,方是大蕃境土,……其绥氏栅已东,大唐祗应,清水县以西,大蕃供应”(同上),“封疆”下只阙两字,显非“洮岷之东”,否则正如吴氏所指出,《图考》著录之文,为何前后矛盾?此《图考》作“洮岷之东”之大可疑者一。
二、藏语之“墨儒”,依吴说既包秦州在内,而清水又是秦州属县,是《藏史》所谓“于唐土墨儒地方”,译汉得为“于唐之清水县”。且唐蕃建中四年正月会盟于清水,正是约定疆界之首次,谓“唐土墨儒”实指清水县,尤与历史事件吻合,初无蕃人认洮岷以东为唐土之痕迹,此吴氏解释之不合逻辑者二。
三、建中四年正月张镒与吐蕃盟文曰:“今国家所守界,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陇州西至清水县,凤州至同谷县,暨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蕃国守镇在兰、渭、原、会,西至临洮,东至成州,抵剑南西界磨些诸蛮、大渡水西南为蕃界。”(《旧书》一九六下,并参本篇四六节。凤州今凤县。大渡河即岷江西支,近世所谓大小金川者是。)此约定吐蕃极为重视,其累次悔盟,亦以疆埸未定为藉口,长庆初彼国未弱,多年争持之界线,何故忽肯退让至数百里以西?此吴说之不合当年事势者三。
四、再从吐蕃之侵略观之,自洮岷以东至清水县,其武、秦、渭、成四州均陷于宝应元(七六二)或以前,原州陷于广德元(七六三)(参本篇三十节),如果长庆初蕃人愿退守洮岷,则是将六十年前吞并之五州,一旦无条件的复归之于唐,此是如何亲善之举,何以唐人竟漠然视之?且何故秦、原二州至大中三年(八四九)而后称其来归?(本篇四六节)成、武二州更至咸通中而后收复也?(《新书》四十。此外渭州有无收复,史乏明文)此吴说之显背史文者四。
五、吴氏又称长庆后尚恐热曾窃据秦、渭、洮、岷间,因以证长庆时两国界址必不在清水;按恐热内乱是会昌二年(八四二)以后事,距长庆初已廿年,且尚恐热所据,当时是“吐蕃辖下的渭州”,非取之自唐,何能借此影射长庆间秦、渭之复为唐地,此吴氏之误解史实者五。
六、唐秦州在今秦安县东,《元和志》三九称清水县西南至秦州一百二十五里,《九域志》则称清水县在秦州东九十里,合此推之,唐清水与今清水当相距不远。依《申报图》,今清水在东经一○六度,西去洮岷只二度或二度有奇,何尝如吴氏所云相隔千里。《元和志》又称秦州西至渭州三百里,渭州西南至岷州二百二十六里,充其量清水至岷州亦六百余里耳,此吴说之里地失实者六。
总之,长庆盟书之国界,断与张镒约定无大出入,吴所考定,只此已可以推翻,任乃强氏认盟碑之清水即今清水县西,与旧史正相合也。
稿既成,始知姚薇元有《唐蕃会盟碑跋》,其第三项《长庆唐蕃疆界考》研究已颇详尽。(一九三四年六月《燕京学报》十五期九六——九页)彼谓碑文“今但云谨守如故,各守见管,是必所守之界,仍遵建中清水之盟。”实是定论,吴氏盖未参及也。彼又引《甘肃新通志》一三:“清水故城在今甘肃省清水县西十五里牛头山下,俗名西城。”更求出实址,不必但作推测。
前引碑文末四句,姚校为“其绥戎栅已东,大唐应,清水县已西,大蕃供应”,与《八琼室金石补正》七一无甚出入(《补正》只“”字写法略误),吴书作“绥氏栅”者非是。姚氏引《旧书》八三《薛仁贵传》,推定绥戎栅必居大非岭即陇山之上;(九七页)按《仁贵传》云:“军至大非川,将发赴乌海,仁贵谓待封曰,……彼多瘴气,无宜久留,大非岭上足堪置栅,可留二万人作两栅,辎重等并留栅内。”大非岭无疑在大非川之旁,与乌海均是今青海地方(参本篇十二及六十两节),姚氏乃以之相当于甘肃之陇山,未免疏忽。姚氏又谓陇州源西大中六年改名之安戎关,即栅之故址,(九七页)然据《新书》三七,此关本名大震关,与“绥戎”名称不近,故其说亦待证实。
姚氏又云:“是介于绥戎清水中间之地,必不属任何一方”,“建中之盟,在蕃盟于清水,是其证”,(九九页)此数语亦须略作修正。据《旧书·吐蕃传》,建中三年原约“以十月十五日会盟于境上”,清水的地点显未划入蕃界,换言之,此一通道上东自绥戎栅起,西至清水县止,均属于姚氏所谓“缓冲区域”,出了清水县的地点,才算蕃界。非谓到清水县城即入蕃界也。约文解释,分应慎重,故特拈出之。
姚文曾引《旧书》一一八《元载传》:
今国家西境,极于潘原(姚云,今平凉东四十里),吐蕃防戍,在摧沙堡(姚云,今固原西北),而原州界其间。及《沈下贤文集》一○《元和末对策》:
又尝与戎降人言,自瀚海已东,神乌(姚误“鸟”)、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令宁、泾原军皆出平(姚误“乎”)凉,道弹筝;宁军北固崆峒,守萧关;泾原军西遮木硖关;凤翔军逾陇出上,因临洮取凤林南关;南梁军道凤逾黄花,因狄道会陇西。
皆可供研究天宝以后唐、蕃国界之参考,并附录于此。
§§§第十一节宦官之祸
唐之亡,或云由方镇,或云由宦官,其实两者兼有之。然藩帅不恭,河北为烈,河北失于处置,怀恩之携贰实致之,怀恩得副雍王适,则又因程元振、鱼朝恩之沮子仪,推原祸始,方镇之乱,亦宦官所造成者。
贞观十一年顷屡遣阉宦充外使,妄有言奏,事发,太宗怒。魏徵进曰:“阉竖虽微,狎近左右,时有言语,轻而易信,浸润之谮,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无此虑,为子孙教,不可不杜绝其源。”太宗即诏自今已后,充使宜停。(《政要》五。并参《通鉴》一九五贞观十四年十一月韦元方事及前第十九节)
宦官揽权,酿于玄宗(见前十九节),而完成于肃、代、德。开、天之际,宦官几若无所不能,直开前古未有之奇局。尤甚者监军持权,节度反出其下(高仙芝征勃律,与边令诚同行)。后来愈变愈坏,“戍卒不隶于守臣,守臣不总于元帅,至有一城之将,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监临,皆承制诏委任”;(《宣公集》一八)例如河东帅严绶,贞元、元和间在镇九年,军政补署,一出监军李辅光之手。又如淮西之役,诸道皆有中使监阵,进退不由主将,胜辄先使献捷,不利又陵挫百端,苟非裴度奏请完全罢去,恐无成功之望。
肃宗时,李辅国以扈从灵武功,还京后拜殿中监,兼闲、五坊(、鹘、鹰、鸡、狗为五坊)、宫院、营田、栽接总监、陇右群牧、京畿铸钱、长春宫等使;凡有刑狱,必诣取决,随意处分,皆称制敕。于是谮死建宁倓(至德二),矫诏移上皇(玄宗)于西内(上元元),杀张后及越、兖二王(宝应元),以阉宦而官司空、中书令,渎秽朝纲甚矣。究其横行之由,则专掌禁兵实为之。
宠任宦官,汉、唐之弊政相同;汉以宦官典中书,是政权归之(汉初禁卫有南、北军,盖因方位而得名,与宦官无涉),唐以宦官典禁兵,则兵权归之,前者易制而后者难图。代宗身受辅国之逼,不能明正其罪而出以贼杀,既贼杀矣,犹复多方掩饰,追赠太傅,彼辈小人何惧而不作恶耶?程元振虽有翼戴功,然惩前毖后,假不再令专制禁兵,何至吐蕃入犯,诸道坐视,仓皇幸陕,府库荡空(广德元)。去一辅国,复养一元振,去一元振,复养一朝恩,宦官之害,遂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故谓唐亡由于自杀,可也。
鱼朝恩初以观军容使莅九节度之师(见前廿节),卒致滏水(乾元二)、邙山(上元二)之败,宜若有所戒矣。及又令朝恩统神策军(本临洮西之军,禄山反后,卫伯玉率之赴陕)驻陕;只因陕州迎驾功,代宗回銮后,遂超擢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朝恩于是率神策军归禁中,自充将领,且收管好峙、麟游、普润、兴平、武功、扶风、天兴诸县,势力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