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词选》罗马尼亚译者说：“中国词使我们认识了一个无容置疑的充满魅力、抒情性强和意境深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洋溢着书面上看到的花朵的香气”，中国的词“是三干多年悠久文化与文明的结晶”①。
中国词的兴起，可以追溯到隋代。著名的《河传》、《柳枝》就是当时的民歌，《水调》也是开凿运河的产物。到了唐代，词有了新的发展。1900年在敦煌发现的唐人曲词残卷，共有1160余首，其中多数来自民间，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词写爱情的盟誓，充满了坚贞的信念，火一样的热情，新颖泼辣，奇特生动。就形式而言，第三句中的“上”字和第四句、第八句中的“直待”、“且待”，都是衬字。如果把衬字取消，形式就和其他《菩萨蛮》的曲调一致了。此外，《菩萨蛮》的调名也说明了佛教对唐代文化的影响。
这本词集里选了一些唐代民间词，《鹊踏枝》通过妇人和灵鹊的对话，写出了妇人对和平幸福生活的热烈向往，表现手法相当新颖灵活，语言也活泼生动。此外，《鹊踏枝》的调名也说明了，词的内容和调名最初是有关系的。
文人词里最早的作品，据传是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但也有人认为这两首词都是后来无名词人写的。《菩萨蛮》一词据说“写在鼎州沧水驿楼”，“解者或依此，以为既写在驿楼，当即在驿楼中所作。既驿楼中作，当即为男子自己抒怀乡之情，故定此词的主人公是男子”①。但是靳极苍说：“就词本身来看，还是解作闺情，定主人公为怀远盼归的少妇为好。”我在这里译成“闺情”。
《忆秦娥》一词，靳极苍说：“作者借秦娥的忆旧，以抒发自己伤逝的感情。”李汉超却在《论李白<忆秦娥>》②一文中说：“年年伤别”，“实指徭戍行人”，因此认为这词是“一首以天宝之乱为背景、充满政治激情的反映唐代由盛转衰的伤时之作。”加上《忆秦娥》的调名与词的内容有关，可能是最初的作品，因此他认为这词不是后人伪作。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也在英文注中作了说明。
唐代文人的理想，不是在朝为官，就是在野为民，过隐居的渔樵生活。这种理想反映在词中的，有张志和的《渔父》。这首词的内容和调名一致，被誉为“风流千古”，在当时影响很大，和者如林，很快就传到了日本。据《日本填词学史话》的记载，嵯峨天皇（公元804—823年在位）还曾亲和了五首。
后来，刘禹锡、白居易也相继作词。刘禹锡模仿四川民歌，写了一组有名的《竹枝词》。他的《浪淘沙》写妇女结伴到沙滩淘金，内容和调名相关，形式却与后来的《浪淘沙》不同，反而跟七言绝句相近。由此也可看出，词体的形成实源自民歌和绝句①。经过刘、白等文人提倡，词逐渐从民间文学的地位登上了文坛。
到了晚唐，涌现出了一批以填词为主要表现手段的艺术家，其中以皇甫松、温庭筠等最为著名。温庭筠作品比较多，词的形式格律到他手里才逐渐完善起来。温庭筠改变了民间词朴素的风格，特别注重修辞的华丽。如《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这是一首描写深夜失眠的妇女思念情人的词，写得隐微曲折，婉约含蓄，不好翻译。这里选译了他一首《梦江南》，其中“一切景语”都是“情语”。
温庭筠是“花间派”的代表作家，韦庄和温庭筠齐名，并称”温韦”。温庭筠的风格和李商隐相近，韦庄的风格和白居易相近。韦词浅显如话，富有民间气息，例如他追念为王建夺去的宠姬而作的《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夏承焘认为韦庄词的最大特点，“是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作品的抒情道路上来”，“影响了后来的李煜、苏轼、辛弃疾诸大家”①。
其他“花间派”的词人，夏承焘认为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华丽的字面，婉约的表达手法，集中来写女性的美貌和服饰以及她们的离愁别恨。”这里选译了一些风格不同的词，比如李珣所写具有浓厚南方乡土色彩的《南乡子》，以及孙光宪刻划塞外荒凉图景的《酒泉子》。
“花间派”的作者大都是西蜀词人。在晚唐五代与西蜀词并峙的，还有长江下游的另一个词派——南唐词。冯延巳与韦庄分据吴蜀词坛。冯词“所以娱宾而遣兴也”②，对北宋词坛影响很大。刘熙载《艺概》中说：“冯延巳词，晏同叔（晏殊）得其俊，欧阳永叔（欧阳修）得其深。”冯词和欧词风格近似，有时难分彼此，如《蝶恋花》（庭院深深）一词，就既见于冯词集，又见于欧词集。“庭院深深”，夏承焘说是指一个贵族少妇的深闺，靳极苍却说是指“歌楼妓馆”，靳说更合逻辑。
五代词的代表作家，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词改革‘花间派’涂饰、雕琢的流弊，用清丽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抓住自己生活感受中最深刻的方面，动人地把情感表达出来，给人深刻的艺术感受”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温飞卿（温庭筠）之词，句秀也；韦端己（韦庄）之词，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又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这里选译了几乎全部李煜词，其中《乌夜啼》（林花谢了）一首，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孙康宜认为词人把“春红”、“寒雨”和“胭脂泪”相比，有独到见解，我的译文采用了孙说。
许渊冲1985年12月于北京大学
注释：
①转引自1981年2月1日《人民日报》。
①见靳极苍《唐宋词百首详解》，下同。
②见《文学评论》1983年第4期。
①据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总论。
①③见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②见陈世修为冯延巳《阳春集》作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