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心独爱(伽叶)
楔子
今夜,是九皇子迎娶皇妃之日。大内上下一片喜庆,灯火通明,从延寿宫到上明殿,盘龙红烛灿灿燃烧了一夜,火红地毯一直延伸到九皇子宫外。十六抬鸾轿,迎风飘锦,缓缓行至崇德殿门前。
“落轿!”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响起,拖长了音,滑过喧闹不已的长龙人队。声音一落,顿时安静下来。
“起帘!”还是那个声音喊道。
从鸾轿内缓缓走出个一身火红的女子,身上红袍绣着金丝火凤,头戴红巾。她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不愿踏进这光辉四射的崇德殿一般的慢。手中怀抱宝瓶铜镜各一个,那铜镜仿佛与这天地间的喜气交相辉映。
由媒人搀扶着她走进人声鼎沸的大殿,脚踏红毡,跨过门前马鞍。她便把怀中宝瓶交于身侧的媒人手中。此举意为“平(瓶)安(鞍)”。她从方巾盖头内看去,眼前所站之人,应该就是九皇子。她带着一丝冷冷的笑,眼中有着必死的决绝。她是代替小姐走进这崇德大殿的,小姐曾救她一命,现在她以死相报,便永不相欠了。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双双拜堂。”司仪大声喊道。这是皇宫内的婚嫁之规,举凡成婚的皇子公主,都要自编白话诗以供礼始之用。想这九皇子文采也不过如此,她心底冷笑,还不如小姐文采好。
“一拜天地。”她缓缓俯身。
“二拜高堂。”她再次俯身。
“夫妻交拜。”她微微转身,手中铜镜映出九皇子的脸。那是一张非常俊秀的脸,带着丝丝不羁和桀骜,仿佛不屑。她扬起唇角,冷笑。瞬间看见铜镜中人微微一愣,继而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礼成,拜毕,新人入洞房。”司仪大声喊道。
大殿顿时喧哗声四起,宾客纷纷道喜连天,并举杯饮酒庆贺。九皇子牵着红绸丝巾引领顶着盖头的她走进内室,一路沉默。
是呵,有什么好说的呢。完全的陌生人,他与小姐怕是只交换了画像而已。等掀开了红巾,自己大概也就一命呜呼了。冒名皇妃之罪,诛九族。她没有九族,只有自己一人而已。在与小姐换了身份上了这鸾轿之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进了鬼门关。死就死吧,她也不是非活着不可。思及此,她再次浅笑。
因为小姐,她多活了这么多年,够了……
1
明万历年间,神宗明治天下,四海升平。京城更是街市繁华,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个商行酒楼,烟柳花巷,喧闹不已。尤其此间,九皇子大婚一个月。不少商贩高官依然顿留京城,为北京城的繁荣增色不少。
然而,繁荣归繁荣,街角暗巷的乞儿却不少。许多北京临近地方的乞丐,为了赶这皇子大婚之势,也纷纷涌来北京。大胆一些的,干脆敲着竹板沿路叫唤过去。有些油嘴滑舌的,更是编了好话吉言挨着门户讨打赏。看见锦衣公子、达官贵人便上前说个不停。
朱皞天一身素衣,和管家一起走在这街市之上。大概因为衣着普通,倒并未引来乞丐上前。他看着歌舞升平的北京,暗自对比浙江衢州的凄苦破败,不禁深深蹙眉。
“王爷,咱们这是上哪儿啊?”管家有些哀怨地问道。跟着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只是在这集市转悠,却不发一语,让他有些不安。
他是个王爷,是这大明天子的十一弟。年仅二十出头的他,此刻却是满心满眼的愁绪。这繁华的背后,掩藏的是怎样的不堪和落魄啊。边境倭寇不断滋事,国内贪官不停敛财,何日,才是真正的国泰民安。何时,这些醉生梦死的人才懂得险情?暗藏在和平背后的危机好比暗箭,一旦离弦便是九死一生。自那衢州巡视而回的他,已然看见了这个国家繁华的背后,叫他怎生得安?
“王爷?”管家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句。
“何事?”朱皞天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
“……没事。”有事你也听不见,管家撇撇嘴,心里暗暗想道。本以为他是出来散心的,谁知现在越散眉间皱得越紧。
忽然,前面人声鼎沸。朱皞天扬眉,快步向前走去。
“你走开,不要欺负爷爷。”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张开双手护着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怒目瞪着几个乞丐。想必是乞丐之间的纷争了,朱皞天暗自想着。那少年虽衣衫褴褛、脏破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仿佛初生婴儿般的清澈明净,脸上是坚定的倔强。
“臭小子,滚开。是这老头偷了我的馒头。”一个乞丐说着就一脚踢开那少年,一把抓起缩在墙角不住发抖的老人。少年被踢得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立刻翻身跳起来,冲上去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臂。
随着一声巨吼,那人吃痛地放开老人,再次踢向那少年的腹部。他被踢到墙上,脑袋撞上坚硬的城墙,半天没能爬起来。
朱皞天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出手相助。这是他们自己的战争,为了生存。他出手,便只是带给其他人期盼奇迹的希望,有了幻想,便会淡化生存的残酷。只有他人的漠然,才能使他们竭力自救。
“王爷,这……”管家不解地看着负手闲看的朱皞天。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他不帮忙啊?
“看着。”朱皞天淡淡地说道。
那被咬了的乞丐痛得抱着手臂大喊着,定睛一看,他的手臂竟然被硬生生咬下来一块肉,几乎见骨,血流满臂,鲜红泉涌。
朱皞天扬眉,有些诧异那小小年纪的乞儿竟然有着如此的决绝。通常都不会有人这么狠吧……
“哼……”那少年闷哼一声,被撞得七晕八素,一手撑在地上,背靠城墙坐在地上。他缓缓抬起头,唇边尽是鲜血。看起来可怖之极,只见他扭头吐出一块血肉,脸上依然是倔强。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慢慢走到老者身前,依然张开双臂站在老人身前。眼中一汪清泉,净澈得仿佛映得出日月。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坚定的眼中有誓死的神情。微风轻拂,扬起淡淡的血腥,合着少年的长发飘散。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围观的人皆默然不语。
那些滋事的乞丐见状,皆被他的气势骇住,不由得退了一步,回望那个被他咬下一块肉的乞丐那一脸的痛苦神情,再看看少年那份不动如山的决然。他们不禁纷纷逃散开去,连同那被咬了一口的人也碎碎念着走开了。
这,不是一个乞丐会有的气势和风骨。朱皞天在心底定言。他走上前去,那少年已然脱了全身的力气,瘫倒下去,脸上是满足的欣然。他抱起那少年,放在身边的管家怀中。
“啊?王爷,这是……”管家一脸的惊讶。刚才这少年被人踢得快死了他不出手,现在没事了倒要参一脚了啊。
“走吧。”朱皞天说得云淡风轻,眼睛瞥见那老人想要阻止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他弯身给了那老人一锭银子便走开去。
“走?去哪……”管家怀抱着那十四五岁的少年,加快了步子跟上前。
“回平南王府。”
冬日的北京是寒冷的,冰凉的寒意穿过厚厚的衣衫刺入骨髓,不禁让所有人都做起缩头乌龟来。下人本没有什么礼仪姿态之规,自然也不会顾虑形象问题。尤其是伙房后堂的奴仆,鲜少有见客会主的机会,便更不在意这举手投足的优雅与否了。
放眼看这伙房的仆人,个个缩手缩脚,恨不得连脖子带脸一起缩进衣领之中。此刻还不到准备饭食的时候,伙房中除了出去采购伙食的奴仆,其他人都比较清闲。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地坐在一起闲嗑牙。
他年纪小,而且才来王府没有几天,自然不会差遣他出去买食材。他独自坐在门口,摘中午要下锅的几把菠菜。一身青色的仆役装扮,长发在头顶挽了个疙瘩,然后用一块青色方巾裹住,后脑的些许散发无法捆扎起来,便散在脑后。一张白净的脸透着微红,细长的眉,不算大的眼,粉色的双唇有着分明的线条。不算漂亮的一张脸,无论谁看都只是一个清秀平凡的少年罢了。
只是这少年的眼,却有着不同一般的冰冷,让人一眼看去会不自觉地打个寒颤。那双眼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接近湖水的深茶色。那一潭湖水所荡漾的波光之中,仿佛深藏着无数的水族,那水族的粼光有着各样的形状,晶莹透亮,却寒冷深邃。
“卓儿,摘好了吗?”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姑娘走到他身边,然后坐下。她也是一身青色的仆人装,是伙房的秋丫头。她可以算是所有仆役之中长得最标致的人儿了,不少的园丁家仆都对她倾慕三分。而她显然对这新来的少年更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多此一问地搭讪。
“没有。”他抬头看了看她,然后笑着回答道。
看着他笑着的眼,她不禁微微颤了颤。哎呀,这天真是太冷了……
“进去摘吧,门口风大。”那秋丫头缩了缩颈脖子,双手交叉着塞进衣袖中。
“好。”他又笑了笑,让她不禁深深地颤抖了一下。他起身,拿起地上的菜往屋内走去。马上就要准备午饭了,伙房内已经生了火,比屋外是要暖和许多。他微微笑了笑。
来到平南王府已有五天了,依稀记得他带着脑袋后面的一个大包痛得醒来。知道自己被人买下了,对于人生他本也没什么打算,走到哪里是哪里。有饭吃就好,于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由街头乞丐变成仆人的人生巨变。平南王府的朱王爷是整个北京城都有口皆碑的好官,不仅为官清廉,对下人也是友善之极。多少平民百姓挤破头都进不来的平南王府,他好运地一觉睡醒就进来了,不禁让不少家丁投以“算你走大运”的眼神。
这一个多月的行乞生活,他多少也听到一些街谈巷论。朱皞天被人捧上了天地夸着,什么气宇非凡,玉树临风……他知道的夸人之词基本上都用在了朱皞天的身上。赞词是听了不少,脑海中却始终没能形成鲜明的印象,因为夸得太过分了。过分得有些矛盾,有人说他总是豪气干云,有人说他一向温文儒雅,可见并非所有的赞词都可以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只因他进来五日都不曾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朱王爷,只知道是他亲自买下自己的。他不禁有些好奇,堂堂王爷何以拣他这个普通的乞儿回来——当然不会为了纯粹地行善,否则这平南王府怕是会人满为患。
也不会是为了那件事……否则他不会成为仆役。
“秋姐姐,我摘好了。”他将手中的菜递给一直坐在自己身侧的秋丫头手中。
“哎呀,叫什么姐姐,唤我一声阿秋就好。”她接过菜,带着些些羞涩,转身走开。她才不是为了等他的菜呢……
“啊!这是谁摘的菜?怎么连菜根都参合到一块儿了啊!”一个白衣火夫大喊道,手中扬起那一把菠菜,一张胖胖的脸透着红光,不知是冻的还是天生如此。
“是我。”卓儿走到他身前,一双有着波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很坦然。
“是你?臭小子,你不知道菠菜的根是要去了的吗?”那厨子洪亮的声音使得厨房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他的声音哄着耳膜嗡嗡地响。
卓儿不禁微微退了一步。好大的嗓门啊……
“厨子师父,菠菜的根是很补的,煮了还会带着丝丝的甘甜,去了可惜。”卓儿老实地回答道。
“嗬!你小子够胆啊!敢和老子我叫板?我掌勺还是你掌勺啊?”那大厨被卓儿一呛,不禁上了火气。本来他看那白白净净的小子就有些不顺眼,再加上秋丫头总是和他套近乎,更让他对这小子恨上三分。
卓儿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水族深深浅浅地游动着,光影交错。仿佛藏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那厨子突地打了个寒颤,不禁晃晃脑袋,有些诧异自己莫名其妙的寒意。明明已经气火攻心地想举拳头揍人,现在倒冷得直想缩脖子。奇怪……这天怎么这么冷啊。
“哎呀,厨子大哥,你就别难为卓儿了。他刚来,不懂规矩。”秋丫头见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她担心卓儿吃亏,厨子的身材顶他两个大,万一闹起来哪里会是对手。
“秋丫头,你不用替他说话。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吧?让他打扫个灶台,他连煤灶里面都给我洗了个通透,湿漉漉地怎么都打不着火。害得我自掏腰包买了整个平南王府的伙食,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那厨子越说嗓门越大,抬头叉腰地腆腆那鼓出来的肚子。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白净的后生踢出门外。
“抱歉。”卓儿低垂了眼,轻声说道。对于这件事,他只有道歉的分,他哪里知道煤灶里面不能洗呢……自己又还没领工钱,想还也还不起。
“哼!上次我多嘴让你杀几条鲫鱼,你竟然将所有的鱼脑袋都砍了下来。那鲫鱼本就没几两肉,你还跺了脑袋!又害我自掏腰包重新买鱼!”他狠狠地说道,他本是不管荤菜的事,偏偏那天荤菜主厨忙了些,自己便多了句话。这多的一句话就又让他赔了银子。想来这小子才进来几天,自己就亏了好几次了。这家伙根本是个亏财童子嘛!还专门冲着他的财来的,幸好自己是平南王府的素菜大厨,还有些余银让他折腾。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老婆本都会被他亏光了。
“抱歉。”卓儿继续道歉,他的确不知道要怎么杀鱼,想着脑袋没了自然是死定了,尽管以前自己吃的鱼似乎是有脑袋的……
“今天,你又废了我这么多菠菜,说吧,怎么办?”
“没有废,可以直接烹调食用。”
“你给我滚!平南王府容不下你这个倔驴子!”那大厨被气得七窍生烟!到了现在还嘴硬,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厨子,自打学艺有成就从没人敢教他怎样做素菜!将菠菜连根煮的事他是听都没听过。
这小子纯粹是在找他茬儿的吧!
“哎,我说孙厨,你也别得理不饶人。人家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这平南王府你说了算啊?”另一位白袍大厨坐在一边闲闲地说着。他是主厨荤菜的,本不管那孙厨素菜的事,但看他这么咄咄逼人的有些过不了眼,不禁说了一句。他年纪比孙厨子大,平日倒也得了他几分尊重。
“不行!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腆着肚子的孙厨子狠狠地跺脚,看起来很是坚决。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和一个小他将近十岁的孩子计较几把菠菜,还将话说得如此绝,非要赶人家出门不可。
“孙厨子,怎么说话呢?都是给人家使唤的人,没被上面的欺负倒是被你个同是下人的厨子赶着走,人家孩子冤不冤哪?”一位老太太看不过去了,这里数她年纪最大,在平南王府的时间也最长。她说的话大家也都听得进去,并非她说得有理,只是是敬她年长。但她这句话倒让在场的人纷纷点头。
“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卓儿开口,悠悠地说道。柳大娘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是他曾经学过的诗词,觉得曹植很没用,只会秉着同根之情,不会思虑反击之道。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不会做“相煎”之事。大权重利在前,那一点同根之情对一些人来说就微不足道了。
卓儿想到了就随口冒了出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厨子下人鲜少会去吟诗作赋,有那功夫不如去学些可以营生的手艺。因此卓儿这显然是诗的东西,不禁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诧异他懂得诗词,更诧异他在快没饭碗的时候还有心情吟诗作词。
“什么豆不豆煎不煎的,你说我煎豆子煎得不好?”那孙厨子满脑子的素菜,哪里听得懂卓儿的文言文。乍一听他那几句话,以为他在讽刺他不会煎豆子。
“走走走,找方管家去,非得让他赶了你不可!”那孙厨子说着一把抓起卓儿纤细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哎,卓儿……”秋丫头眼看着卓儿被他拉走,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伙房中的人无不叹息复叹息,觉得孙厨有些不近人情,又觉得卓儿太没眼色不知进退。这样的人,在哪里都难以独善其身,太奇怪也太特别了。
被抓着疾步快走的卓儿没功夫看沿途的风景,只觉得走了好久,这王府的宅子不比他家的小。最让人诧异的是,无论看到哪里都是满眼的绿色,没有半点姹紫嫣红。
“方总管,方总管……”那孙厨在后院大喊着,不知道总管在不在房间,也不便贸然进去。
“什么事大喊大叫的?”方总管开了门出来,“王爷的书房就在隔壁,要是吵了王爷阅公文,我扣你薪水!”
“是,是……”那孙厨立刻降低了音量,“总管,这小子尽在厨房给我捣乱,您赶紧送走这菩萨吧,我那小庙供不起。”
“怎么了?”方总管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的卓儿,原来是那个乞儿啊。
“有他在,我是没一天安生日子,他毁的东西快值我棺材本了。”孙厨子一脸的苦相。
“棺材本?一张草席要不了几个钱,至于吗?”方总管撇撇嘴说道。想来是这小子哪里开罪了他,仗着自己在王府的资格老,便想赶人了。“喂,放手啊,还抓着?”
“啊,是。您不知道,”孙厨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抓着卓儿的手臂,“他竟然说菠菜可以连根吃,说我煎豆子煎得太急,煎不好!您说我这干了十来年的素厨了,临了还被一个黄毛小子贬低,我屈得慌……”
“得了,你可别在这诉苦,我没功夫听。卓儿是王爷亲自领回来的人,要退也得王爷点头。”方总管说着就要转身,然后想了想,又回头问了一句:“卓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害孙厨子赔了钱和说菠菜根可以食用是真,说他豆子煎不好是假。”卓儿回答道,眼中深邃,没有丝毫的委屈之情,那眼底的各形水族缓缓随光影游过。
方管家不禁微微一颤,周身泛着淡淡的寒意。奇怪,自己有功夫底子,怎么这点寒气都挡不住。竟然泛起寒颤来了……“哦?这可有趣了,孙厨,你怎么解释?”他双手环胸问道。
“哎?你小子没种,明明说什么豆子煎得急,所有人都知道我掌素菜,现在倒不承认了!”那孙厨一脸的红光,被卓儿那不急不徐的口吻逼得有些急,他怎能这么不动声色地说谎?
“我说的是‘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并非说你煎豆子的技艺如何。且我来这五日,并未见你煎过豆子,自然不会妄加评判。”卓儿淡淡地说道,脸上神色自若。
与此同时他抬眼看了看天,冬日的天空深远而明净,透着浅浅的仿佛凝固了的蓝。天很高,也很美。也许,正是因为它高,高到无人可及,所以才美。美得神秘,美得随意,美得无法无天!思及此,卓儿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
天外是否亦有天呢,否则对于天的“无法无天”会是怎样的境界?
方总管定定地看着卓儿的脸,看着那双让人无法忽视的眼,半晌才回神。他清了清喉咙,说道:“嗯,我去和王爷说说,由王爷定夺吧。”他已经不记得卓儿刚才说了什么了,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有着这样一双特别的眼,定然会有奇特的人生吧。他有些明白王爷会拣他回来的原因了。
叩叩!
“进来。”门内传来沉厚的嗓音。卓儿微微抿抿唇,跟着方管家走进这扇门,门内有他好奇了许久的朱王爷。
出现在眼前的是雪白墙壁上的几幅字画,装裱精致且笔法硬朗,俊挺的笔锋勾勒出浑然的浩然,那劲道显然不同一般。好书法!
“王爷,伙房的孙厨子……”
“孙厨,卓儿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你先回去。”朱皞天坐在桌后,打断管家的话。他没有抬眼,依然看着手中的公文。想来门外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也很快下了决定。
“啊?王爷,这……”方管家一脸的愕然,很意外王爷会做这个决定。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稀奇,习武之人听力自然好过旁人数倍,进来通报也不过是做给孙厨看,免得他心有不甘罢了。没想到王爷真的要赶卓儿走。
“你先带孙厨下去,我有话和卓儿说。”朱皞天依然没有抬头,因此他没看见孙厨的一脸得意。
“哦……”方管家摸摸鼻子,只得和那厨子一起退出房间。
看着那一脸横肉的厨子乐得开了花,方管家冷声说道:“王爷听见你说的话了。”
“咦?”笑容僵在孙厨的脸上。
“你这个月的薪水嘛……就不用领了。”说了吵着王爷就扣他薪水的,所以方大总管扣得很干脆,说完他便大步走开去,留下瘪着嘴欲哭无泪的孙大厨,心中再次认定那卓儿是他的散财童子……
听见屋外人的对话,朱皞天不禁摇头笑了笑。有些意外方靖会公报私仇,看来他对卓儿挺有好感的呢。
起初会拣他回来,仅仅因为他的眼很特别,也许还有一丝好奇吧。何以一个乞儿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和倔强的举动。不曾想过他会识字懂诗,放在伙房似乎是浪费了些。所以他才说孙厨不会再见着他,可惜方管家会错了意,可怜孙厨的薪水了……
朱皞天抬头看看眼前的人,只见他依然看着墙壁上的书画。略显清瘦的身材,白净清秀的面容,很平凡的长相。那身子较男子而言,似乎太弱了些……
“你姓什么?”朱皞天轻声问道。
卓儿闻言,微微一怔。继而走到桌前,看着朱皞天笑了笑,回答道:“回王爷,我现在没有姓。”
他眼中的光影淡了,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郁,却是一瞬即逝。然而这一瞬却无法逃过朱皞天的眼。现在没有姓,那么就是曾经有。若生来就是乞儿断然不会有“现在”一说。果然,卓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并非普通的乞儿。刚才那些话明显透着文人之风,想必是常年受教之人。而且,他回话的时候说了“回王爷”这三个字,证明他在大户人家逗留过,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那么,他应该是显贵出生。
“卓儿,本王是否帮得上你?”朱皞天静静地看了看他的眼,然后说道。他说得很小心,仅仅只说“是否帮得上”,并不是一定会帮。他只是想要知道他背后的故事而已。是天生对人生如此云淡风轻,还是经历了什么巨变而无法对生活琐事动心动性。
“回王爷,王爷帮不上。”卓儿笑了,笑得很轻很浅,笑得似有似无。仿佛还带着微微的无谓,让人想到狂风中泰然自若的垂柳,一直随风而安,却又无动于衷。生活的波浪似是无法激起他的心绪思潮。
他的心,在别处……
“你识字?”
“回王爷,是的。”
“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书童。同时还要伺候本王生活起居,你可做得到?”朱皞天笑着说道,带着些许玩味。他对这个卓儿产生了好奇心,想要一探他背后的故事和内心的世界。卓儿这样的人是特别的,虽然他站在眼前说着话,目光却透过现实而游离在别的地方。现实的变化和风波似乎无法让他倾注心力,但那****分明为了一位老人与人大动干戈。本以为那老人是他的亲人,但他来了五日却不曾提及那老人。
的确很特别……
“回王爷,卓儿会尽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低垂着眼,让人看不见那眼底的波光,也看不清那虚恍的思绪。
“卓儿,街市之中的那位老人可是你亲属?”
“回王爷,不是。他给了卓儿一口饭吃,卓儿自当维护他。卓儿为他挨了打,为他流了血,恩情已报,无需挂念。”他知道他想问什么,索性一并答了。
朱皞天有些怔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老者有恩于卓儿,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卓儿可以这样化解恩情,消去挂念。曾经几乎用生命去坚决维护着的人,竟然可以这样了结情意。
不,这不是情意,仅仅是债!
他还的不是情,是债。旁人给他的也不是情,对他来说,是债!
朱皞天深深地看着卓儿的眼,那眼中仿佛藏了另一个灵魂似的,霎时,他顿感寒意四起……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