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做乂筱镇。这是个名字奇怪拗口的小镇,就像格林童话中的小城,一种专门给小人物准备的小地方。可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也不是小人物,他早晚会离开。
我怀疑人都是背着债务来到世上,所以才有了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故事,一代一代延续下来。九阳前辈子可能也欠了债,不然不会被亲生父亲抛弃,被遗忘在这默默无闻的小镇。
每次我这样说他的时候他都气得面皮发紫,然后去猪圈里找姨婆养的猪出气。真不明白,听着满圈子的猪凄惨地嗷嗷叫,他心里好过是怎么着,还能把麻鞭抽得那么响。他是在抗议,那句话我都听厌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鬼地方,会有人来接我回家。我跟你们才不是一国的“如此而已,因为他也只有这么说说,我从没见过有人来接他。
有时我会用怜悯的眼光看他,别做梦了,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人。
小时候我缺钙,手脚像软面条一样软,黏着姨婆的时候比较多。她说我乖,出生时好像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一声都不吭,那眼神仿佛生来就把这世道看透了。
她说母亲生我时,羊水跑进血液循环引发肺栓塞,然后是大出血,猝然休克,悲惨地大叫一声后血压全部消失,几分钟内就撇下我去见马克思了。
孤儿就是这么来的。
按理说我应该还有父亲,可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在得知老婆一命呜呼,孩子有可能早衰夭折,即使救活了也可能不是瘫子就是傻子的情况下,竟然厚颜无耻地溜走了。这在弹丸之地的乂筱镇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笑柄,也使我这个闻名遐迩的幸存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我走,说我是人们口中鄙夷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妈吓跑爹的怪胎。乡下的迷信和迂腐让人难以置信,亲戚们不愿养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姨婆大老远赶来,在流言蜚语中踽踽着三寸金莲小心翼翼将我抱走。
我常想姨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大概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
后来九阳被人送来,姨婆自然也拿他当作亲生的养活。
他被送来那天是午夜,当我睡了一夜之后发现身边突然出现个哥哥时,还曾一度以为是铁扇公主一扇子扇过来的孙猴子。可他沉默寡言,少有的安静。
初来时他支着下巴看我蹲在菜园子边刷牙,还问我为什么把漱口水吐在土里面。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菜园子还要施肥,粪水还要往地里浇呢!他听了乍舌,说你们乡下人真不讲卫生。我憋红了脸跟他吵架,什么乡下人,你不是乡下人?有本事不要吃姨婆做的饭。结果他真的不吃饭,躲在西瓜地里看秧子。我可没见过这样的人,难道他生来就不用种地?敢情他真没种过地。姨婆哄他吃饭,哄到月上树梢他都不进屋。最后姨婆不再劝,拉着我回家吃饭。我开始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晚上他饿得睡不着,睁开眼坐在窗户前发怔,目光掠过窗台飘忽出去,比夜色还要幽深。我悄悄爬起来,伸开手,手心里有个窝窝。”吃不吃?“我挥挥手诱惑他。
他把脸偏向一边不理我。”不吃真的没有了。“我一边说一边掰开手里的干粮往嘴巴里填,一边拿眼角瞥他涌动的咽喉。
然后,如我所料,他像饿狼一样扑过来抢走了我手上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我咧开嘴轻轻地笑了。
我发现他的弱点,倔强,同时,惧怕饥饿。
我知道九阳有秘密,第一次窥见他脖子上掩藏的伤疤,我被吓哭了。可怕的暗红色,丑陋地扭曲着。他总是把衣领高高拉起,掩人耳目,即使夏日酷暑,依然如此。那伤疤不止脖子上有,也许脊背上更多,一直延伸到手臂上,摸上去坑坑洼洼粗糙棘手。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可我猜想,他比我可怜。
姨婆的菜园子旁边有几道空地,我想种些花,不知种什么好。九阳说种向日葵吧!五月到九月都是生长期。过去有人说过,看到向日葵总像看到希望似的。我不知道番茄黄瓜旁边种上一道向日葵是什么风景,不过他说好,我就鬼使神差地种了。这样到了夏天我们坐在矮坝子上剥葵花籽吃,嗑得舌尖起了泡才回家。日头偏西时我看着面前的影子发怔,他在前面走,没有回头。我说:”九阳,以前老人说要是踩到一个人的影子,就像占了一个人的魂魄,这样你走不远,就算人走了,魂还在我这里。“
他回头看我,眸子清亮璀璨,朗朗的回声充盈在耳畔:”我为什么要走?“
我又愣了一下:”你不说你不属于这里,早晚要离开吗?“
他低头想了想,说了声”哦“。他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其实我想听他说”我不走呢!“可他不会这样说,我知道,他心还野着。
再后来我们在水坝边上的野草地里种香豌豆,种黄波斯菊。他说到了盛夏会有一片黄金海,风一吹,像是波光潋滟的湖水,你会觉得眼晕。
我眯缝着眼睛看他:”你不懂种地,怎么懂这些呢?“
他说家里的园丁在花园里种过,当然会知道。”你家还有花园?和姨婆的菜园子差不多大?“
他敲我一爆栗:”傻!当然不是,我家的花园可有一个镇子大。“
又吹牛!我当然不信,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