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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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Good morning sunshine (2)

虽对他满心厌恶,但见此情形我还是叫住他,喂,外面还下雨呢!

他又是一个夸张的转身,呼啊,原来你不是哑巴。下这点儿雨算什么?是男人就得经历点儿风雨!

说罢头也不回向雨中大步走去。

接近黄昏的时候,雨水逐渐变小,最终停下来。铺展在天际的灰色被迸射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窗外的桦树逐渐挺直了身体,傲慢地抖落了满披着的雨珠,树叶在阳光下闪烁出原本鲜亮的光泽。

去年冬天,聚会结束后我与一位唱诗班的年轻人交谈,他无不忧虑地向我提起教堂潮气太重,况且经历了百年的时光流转,已有多处朽坏。话锋一转又说,其实哪怕身处茅草屋也无妨,只要能够聚在一起聆听上帝的话语,便是庞大的福祉。见我沉默不语,他笑着说,浅泽,去读《圣经》吧——认真读。读懂了,也就明白自己与上帝的关系了。

从此,每当有空的时候我都会阅读一小段《圣经》,虽不能完全明白,却令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离上帝越来越近。

黄昏细小的光芒从窗棂中逐渐溢出,空气宁谧,街巷安详至极,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可我终究是与这街巷不同的,宁谧不过是热闹喧哗之前的序幕,幸福的焰火会在之后骤然爆破,然而我的安详却是溪流一般的乐章,家中静得甚至能听见它们在我的血液中汩汩流淌。我穿着司琴时的白色衬衣抱膝坐在窗台上,仰起头凝望窗外的云,它们大朵大朵地腾空而起,向我绽放了一片广袤的笑靥。

急促的敲门声在此刻响起,我迟缓地从窗台上下来——父亲去世之后,前来登门的人就愈发减少。

走到客厅,打开门,顿时愣愣地站在原地——门外站着的,竟是那个半路冲进教堂的家伙。他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全身都在滴水,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落汤鸡。

呼啊,您好,我是徊年,请问我是否可以在您这里借住——不是吧哑巴,竟然是你?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却依旧嬉皮笑脸地解释,刚才我在教堂附近转了一圈,突然觉得这里的风景与我脑海中最近构思的一幅画很吻合。所以我决定就近找个旅馆住下,可是这里的旅馆实在太少啦,好不容易找到两家,竟然都满客了,于是——

他的目光却突然集中在客厅悬挂十字架的墙壁上,接着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闭上眼,做出一副异常虔诚的神情,我听说信教的人都非常善良而且乐意在别人陷入困境时施以援手,所以我相信你也一样。好了,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见我依旧不为所动,他湿漉漉的双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头,主啊,救救我,我快被淋死了!

这家伙的一番话竟让我不禁想起父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让他进屋。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男人就得经历点儿风雨么?我嘲弄道。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但如果我因为淋雨感冒而没法画画,世界绘画史上还不知道得损失多少杰作,呼啊。他边说边微微翘起右嘴角,同时冲我挤了挤右眼。

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进屋之后,徊年把肩上的旅行包卸下来扔在地上,打量着整间房子。

我点点头,因他的这个问题而重新想起了父亲的离去,心中压抑的悲伤又开始蠢蠢欲动。

你父母去哪儿了?他继续追问,丝毫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异样。

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又突然笑眯眯地说,一个人住肯定很无聊,不过如果有个既开朗又善于调节气氛的室友那简直幸福到家了——实不相瞒,我就是这样的室友!不过我想,你是不是该先让我去洗个澡?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他的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边进浴室边脱掉湿漉漉的上衣。

你家的条件真不错,一共有几间房?徊年从浴室中走出来,上身赤裸,穿着一条短裤,不停地用干毛巾擦着头发。

两间。我回答他。

这倒不错,咱俩一人一间……他边说边要进父亲的房间,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他的面前,这间屋子,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他反问。

没有为什么!我的语气强硬。

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翻了个白眼表示妥协,那我睡哪里?难不成和你睡在一起?

我睡地下,把床让给你。

这倒是个好主意——对了小子,提前告诉你,我有很多雷打不动的习惯,和我住在一间屋就要适应这些,呼啊。

平日里,晚饭过后我会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温习功课,十点左右,读一小段《圣经》,然后进入梦乡。然而在徊年入住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的生活就发生了令人错愕的紊乱——在我翻开《圣经》阅读的同时,徊年竟然也把自己的随身听开到公放状态,小小的房间顷刻间弥漫开那种激烈而破碎的摇滚乐,隐约能够从无数的混音之中辨别出激烈的嘶吼。这样一来,不仅《圣经》无法阅读,连我的头都像是要爆炸了一样。而徊年,却满脸沉迷,伴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偶尔喊两嗓子,在我眼中却像狼嚎一样凄厉。

我厌恶地瞪着他,满心希望他能够在看到我的眼神之后有所收敛,然而注视了他足足三十秒后才发现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是闭着的,哪怕偶尔睁开,也不会注意到我。下一刻我感到自己房间里面的玻璃都要被震碎了,天花板上无数柔软的灰尘落下来,无声地落下来。或许过不了多久邻居们就会来敲我家的门。到最后连月亮和星星都会被这噪音震得纷纷坠落。于是我走过去,大声质问这个正在摇头晃脑的家伙,你难道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音乐的声音太大,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冲到他的面前按下了随声听的“STOP”键。

房间立即恢复了安静,灰尘不再下落。

他睁开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劳驾,戴上耳机。

他却振振有词,戴上耳机对耳朵不好,难道你没看到报纸上说用耳机听音乐的人会比普通人提前失聪三十年吗。

但现在已经很晚了,并且——你妨碍了我的阅读。我忍耐着说。

哦,我的天,阅读《圣经》——难道你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的——去教堂司琴、阅读《圣经》,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爱好了?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你的生活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墨守成规?精心安排的生活往往缺乏惊喜。拜托,换个气氛有什么不好。少年边说边微微翘起右嘴角,同时冲我挤了挤右眼。转过身,重新按下了“Play”键。那一刻我感觉整个房间都摇摇欲坠。

我仍旧是每天都会去教堂后面的白桦林,在天还蒙蒙亮的清早。那时的天空充满了哀伤的沉沦。我呆呆地望着天空,其中飘浮着同样忧郁的云,偶尔能够看到时常在教堂钟楼上空盘旋的鸽子穿过这片绿色的幽静空间,之后用力地拍打着翅膀,飞向未知的远方。由于长年得不到阳光的曝晒,这里甚至长出了森森的青苔与白色蘑菇。蘑菇并不是一簇簇热烈地生长,它们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树木的底部,斜斜的,姿态寂寞,像另一个我。童年时每次看到我都想伸手轻轻地抚摸它们小小的保护伞,甚至想把它们移植在自己的窗台上。然而父亲曾告诉过我,这些蘑菇大多是有毒的。

随着年龄的成长,我逐渐对花草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关注树下的蘑菇是否形单影只。然而这片白桦林依然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了我的到来,我没有在这里见过任何人,这里是我的私秘空间。特别是徊年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之后,我就愈发依赖这片树林。我总觉得它为我而生。它的存在是为了包容我,令我的内心变得纯粹而感恩,同时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非但不孤独,还时时蒙上帝的眷顾与垂青。

又是一个清晨,徊年尚在沉睡,我拿了许多课本前往那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开学之后就是初三,这一年于我而言至关重要。

我先拿出语文书大声朗读课文,之后寻到一根细小的树枝在地面上默写学过的古诗,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古诗的绝美意境之中,贪婪而陶醉,久久不愿起身。时而又用花体字默写英语书上要求背诵的文段。那些美丽而整饬的字体在树枝下缓缓流泻,犹如一首歌谣。

身后传来了稀疏的脚步声——这是自我来这片树林的第一天起就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诧异地回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徊年。

竟然是徊年。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打了一条装饰领带,破旧的深色牛仔裤。一个大大的画箱提在左手,而右手抚着背在肩上的画板。看到我,他先一愣,继而笑了笑,原来有眼光的人不止我一个。见我不做声,他继续说,我前段时间休息得很好,从今天开始画画。说罢麻利地从画袋中取出一个小型折叠椅,将调色盒、水粉笔、钢笔以及刷笔筒放在身旁,支好画架。作画之前他冲我挤了挤右眼,右嘴角微微翘起,好好学习吧,准初三毕业生,千万别因为偷看我画画而耽误学习,呼啊。

他转过身去,取出一支钢笔,对着面前的一棵白桦树作速写练习,三笔两笔就完成了一幅画。十几幅下来,笔尖开始在纸上划出一道道无色的伤口,这时他才把钢笔放在一旁。取出水彩,用干搓和湿画的技法各完成了一幅风景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已临近晌午。我正专心致志地背单词的时候,原本一直在画画的徊年突然飞快地冲过来将我一把推开。我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然而当我怀着愤怒起身时,却看到他正在抓着一块石头砸一条蛇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蛇的头已被砸烂,我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恶心向上翻涌,迅速把头别过去。而徊年竟像没事一样把蛇一脚踢到旁边的草丛中,搓搓手,转身注视着脸色煞白的我,冲我挤了挤右眼,同时翘起右嘴角。呼啊,我表妹很害怕死蛇,没想到你却比她还害怕。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内心却充满了感激与佩服。

复习完功课之后我起身走到正在画画的徊年身边,那时他正用群青色描摹远处只露出一个十字架的圣保罗教堂。画纸散落一地,我俯身将之拾起,放远端详。深深浅浅错错落落的蓊郁绿色布满了整个画面,像一片海洋。

他把最后一笔橄榄绿摆在画纸上后看了看表,迅速转身,发现了站在身旁的我,又露出略带戏谑的笑容,嘿,小子,看傻了吧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他却仿佛来了情绪,怎么样,我画得好吧?呼啊。见我仍是不说话,他起身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怎么着小子,还生我气呢?我推开他,伸手弹了弹肩膀,闪开,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