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晚,桂调元坚守的炮兵阵地前面,突然发现有两个黑影在爬动。战士们上前查看,才发现是两名中国军人。这两名战士是第10军警卫营的。衡阳失陷后,他们从水沟里爬出来,爬到了湘江边,遇到了当地老百姓,老百姓给了他们吃的,他们继续爬,夜晚爬到了桂调元的炮兵阵地上。
第10军警卫营只活下来了这两个人。
桂调元说:“那几天,从衡阳城里爬到我们炮兵阵地的,一共不到十个人。”
衡阳失守后,桂调元跟随部队退往桂林,继续坚守。他说,刚刚到了桂林的第二天,战争就又爆发了,“根本来不及休整”。
在桂林保卫战中,桂调元继续阻击日军。
骆首瞻是79军98师293团连长,他跟随军长王甲本驰援衡阳,在增援衡阳的战斗中,骆首瞻的手臂负伤了。
骆首瞻现在听力有障碍,居住在一座非常偏远,至今还没有通公路的小山村里。我只能与他用笔交流,他的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
骆首瞻说,衡阳保卫战的时候,他拿的是冲锋枪。那时候打仗,连长必须带着士兵冲锋,后面跟的是排长和班长,营长不需要亲自带领冲锋,营长在后面指挥。所以抗战的时候,连排一级的下级军官死亡率非常高。
衡阳保卫战中,79军拼命向衡阳靠拢,可是无法突破日军的防线。骆首瞻说,79军没有坦克,而日军有坦克。骆首瞻看到日军的坦克开过来,操起冲锋枪扫射,可是子弹打在铁甲上当当作响,而坦克上的机枪打过来,身边的人倒下了一大片。
骆首瞻现在还能记得,在增援衡阳的那些日子里,与日军竟日激战,困了,就与死尸睡在一起。死尸太多了,中国军队顾不得掩埋,日军同样顾不得收拾。夜晚起风了,身体寒冷,就抱着死尸睡觉。那些日子过得非常艰苦,整天整天没有饭吃,只要能够勉强果腹的东西,都填进肚子。当时的中国军人也只有一身衣服,由于长期征战,顾不上洗澡,衣服里的虱子滚成团。他说,抗战后期的生活比前期还要艰苦,很多人的衣服缝缝补补,穿得就像乞丐。每到一地,只要能够休息一会儿,就赶紧找破布条、稻草什么的,赶紧编草鞋,所以,每个人的草鞋看起来都是花花绿绿的。由于军务紧急,他们几个月都不洗澡,不洗脸,所以每个人都浑身臭味。
骆首瞻说,在增援衡阳的战斗中,他所在的79军军长王甲本,还有师长和团长都牺牲了,他所在的团仅有50多个人撤退下来,而全连仅剩下他一个人。
王甲本,人称“硬仗将军”,意思是说他擅打硬仗。在衡阳保卫战之前,他参加过淞沪会战和三次长沙会战,在衡阳保卫战中,他在外围与日军苦战,减轻衡阳第10军方面的压力。
衡阳城破后,日军沿着湘桂铁路两侧展开钳形攻势,王甲本带领79军在冷水滩阻击日军,为广西境内的中国军队布防赢取时间。9月6日,王甲本亲赴前线指挥作战,战况异常激烈。9月7日拂晓,日军一支特种部队身穿便衣,向79军发动袭击,王甲本果断率领军部向西转移,他亲率军部手枪排在前开路。当王甲本来到永州市东安县山口铺芭蕉村张家冲时,与日军大部队遭遇。手枪排仅有手枪,没有长武器,激战过后,全部殉国。日军包围了王甲本将军,王甲本用手枪击毙了几名日军后,赤手空拳与手持三八大盖的日军拼杀,头部、胸部、颈部都被日军砍伤,他两手紧抓日军刺刀,血肉模糊,但仍虎目圆睁,大呼酣斗,岿然不倒。日军几把刺刀同时刺穿了他的腹部,将军壮烈牺牲。
王甲本,是抗战时期与日军肉搏而牺牲的级别最高的将领。
然而,当时,城里的第10军战士,并不知道城外援军的殊死搏杀,不知道城外的援军无法冲破日军的包围圈,他们仍然在等待着援军。
卢庆贻说,军部设在中央银行里,中央银行有三层大楼,日军的飞机和炮弹将三层大楼都炸塌了,军部被迫搬到了中央银行的地下金库,那里炮弹打不着。
城里没有吃的,衡阳的地方官员就带着老百姓把舍不得吃的粮食捐献给中国军队,但是,当时衡阳城里片瓦无存,这些捐献来的粮食都被烧焦了,中国军人就把这些烧焦的大米熬成稀粥,放点盐巴来吃。因为吃不好,再加上那几天天降大雨,很多人都生病了,拉肚子。
有一天,卢庆贻和一名通信兵去中央银行外的废墟上解手,走出银行还没有十米,日军一颗炮弹飞过来,他们赶紧趴在地上。等到起身的时候,卢庆贻看到通信兵的脑袋没有了。
童纪统也说到了衡阳保卫战第三阶段日军的炮击。童纪统亲眼看到一发炮弹削去了一名战友半个脑壳。那名战友正在冲锋,没有了半个脑壳,他还向前跑了几米,才倒了下去。
第三阶段的日军炮火占有绝对优势。
我们的炮兵在哪里?
我们的炮兵已经没有了炮弹。
8月5日,炮兵营只剩下几门81毫米榴弹炮还没有损毁,而81毫米炮弹早就打光了,仓库里只有几百发82毫米炮弹。81毫米榴弹炮无法发射82毫米的炮弹,怎么办?
几百米开外,日军大炮停歇后,步兵蜂拥而上,中国军人用步枪和手榴弹顽强阻击,急需炮火支援。可是炮兵营的81毫米炮弹告罄。炮兵营长果断地命令炮兵们赶快磨炮弹。
于是,士兵们一人抱起一颗82毫米的炮弹,用钢锉磨,没有钢锉的,就用铁片磨,没有铁片的,就用石头磨。每个人的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血泡破裂了,鲜血流淌在了炮弹上。
那时候,方先觉来到了炮兵阵地,他看到炮兵们这一幕,挺直身体,向炮兵们敬礼。炮兵们全都热泪盈眶,泪水和着血水,染红了炮弹。
炮弹发射完后,炮兵们将大炮全部掩埋,不留给敌人,然后操起大刀,加入了步兵的行列中,一起阻击日军。
最后的时刻
8月6日黄昏,卢庆贻在发报的间歇,登上了中央银行大厦的废墟,他看到一大群日军挺着刺刀,排着纵队向前冲,斜阳的余晖照在日军一排排的刺刀上,闪闪发光。日军都没有穿衣服,仅用一片布裹着裆部。卢庆贻转过身去,看到远处还是日军,冲进城来的日军从四面八方开始围攻第10军军部所在地的中央银行大楼。
那天晚上,方先觉让卢庆贻向统帅部发了一封电报:“本军部队已经伤亡殆尽,守城部队盖由杂役混编而成,粮弹医药均缺,难以为继,衡阳危在旦夕。”后来,在公布了的蒋介石日记中能够查到,当天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不料伤亡之大已至于此也……为之抑郁者久之。”
也就是这一天,日军攻进了衡阳城。此时,衡阳保卫战已打了46天。
卢庆贻说,当时抬进城里的伤员已有6000余人,均为重伤员,无法作战,轻伤员都没有走下火线,仍在前方与日军厮杀。
童纪统说,当时没有医药,甚至连绷带都用完了,卫生兵只能用布片包裹伤员的伤口。由于没有消炎药,很多人的伤口感染,都生了蛆。
然而,伤员们面临绝境死地,却毫不消沉气馁,他们坐在一起,臂膊挽着臂膊唱《中湘颂》,这是方先觉作词谱曲的歌曲,在衡阳保卫战众志成城、严阵以待的时候,他们唱这首歌;在大战间歇与日军比拼士气的时候,他们唱这首歌;现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还唱这首歌。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民族义旗飘衡阳,
志士起蒸湘。
孤军奋斗显身手,
视敌如犬羊。
精诚结团体,
万民共颂扬。
还我田园全骨肉,
携手上疆场。
反攻军队将接近,
复湘桂,下粤汉。
天空比铁翼,
寇兵心胆丧。
战舰如云会东海,
沸腾太平洋。
蒸湘诸将勇,
两卫好儿郎。
大家齐出动,
捐躯赴国难。
誓死如归,
为我中华民族争荣光!
《中湘颂》中的蒸湘是现在衡阳的一个区,也是民国时期衡阳的代称。而“两卫”,则指长沙保卫战和衡阳保卫战。
卢庆贻记得这天晚上,军部召开了会议,面对十万穷凶极恶的日军,第10军伤兵满营,绝无胜算,而援兵又迟迟未到,现在该怎么办?
突围吗?十万日军围攻如同铁桶一般,大炮昼夜轰鸣,如何突围,又如何能够突围出去?就算侥幸突围出去了,衡阳城里的6000伤兵怎么办?怎能把他们交给日军?日军攻破衡阳城后,一定会报复屠城。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这些天打死了多少鬼子,但都感觉到鬼子死亡人数比中国军队多得多,日军怎么会善罢甘休。
投降吗?那更是不可能的。第10军已经坚守了46天,怎么能功亏一篑?自古中华好男儿,义字当先,义无反顾,取义成仁,忠肝义胆,忠孝节义。金石之身,怎能与瓦片为伍?
剩下的,只能是坚守。
方先觉和各师师长相约,大家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8月7日中午,日军四面合围,中国军队弹尽粮绝,各师师长遵守誓约,来到了中央银行地下室。日军的大炮震耳欲聋,地下室的桌子上落下一层又一层尘土。尘土落在发报机上,卢庆贻擦拭过后,一发炮弹过来,又有一层尘土落下来。
方先觉询问各师战况,卢庆贻听到参谋统计后说:“只剩7000人了,几乎都是伤兵。”
师长们请求方先觉突围,劝告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出去后带领兄弟部队再打回来。卢庆贻听见方先觉说:“我出去了,这7000士兵怎么办?不能把他们送给日本人,这7000士兵跟着我们出生入死,都是好弟兄。”
军部里的所有人都在方先觉面前站成一排,他们朗声答道:“大家死在一起,黄泉路上都有照应。”
由于第10军电台功率很小,发电机功率也很小,所以每天只能开机两次,中午一次,夜晚一次,用来发报和接收。当天下午3时,方先觉授意卢庆贻打开电台,一字一句地口述电文。卢庆贻至今还记得这最后一封电文:敌人今晨已由北门冲入,城内已无可用之弹药及可增之兵,危急万分。生等只有一死为国;以报作育之至恩,来生再见。方先觉、容有略、葛先才、铙少伟、孙鸣玉同叩。
由于电台功率太小,这封电报卢庆贻一直发了20分钟,才发完了。
电报发完后,方先觉整整衣领,突然抽出腰间的手枪,准备自戕,卫士扑上去抓住了方先觉的手臂,号啕大哭,师长们也哭了,一齐劝说方先觉。
后来,很多书籍的作者对这一天发生在衡阳第10军军部的事情主观臆想,让抗战老兵卢庆贻非常气愤。
有的书籍说,方先觉拔枪自戕是因为悔恨。有的书籍说,当方先觉向日军宣布投降后,各师师长才赶到军部,向方先觉报告说第10军尚有6000名生力军在外集结,准备反攻,方先觉听到这个消息后,悔恨交加,就想自杀。还有的书籍说,方先觉向蒋介石发了最后一封电报,请求派兵支援,蒋介石回电说:“上帝保佑你们,阿门。”方先觉非常气愤,就投降了日军。
无论是见证了方先觉在衡阳最后时光的卢庆贻,还是在衡阳保卫战中战斗到最后一刻的童纪统和王乐平,无论是在衡阳保卫战中坚守南郊与日军殊死搏杀的预十师师长葛先才,还是衡阳很多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坚称,方先觉从来没有投降,第10军从来没有投降。
方先觉口述那封电报,卢庆贻一字一句发报的时候,师长们就立在方先觉身后。当时全军伤亡情况,方先觉全部知晓,哪里会突然冒出6000生力军?衡阳被围46日,弹尽粮绝,孤立无援,城破被围,危在旦夕,如果有生力军,早就冲杀在第一线,当时连马夫、伙夫都拿着刀片上阵杀敌,又怎么会暗藏6000生力军?写这种书籍的人,怎么能盲目臆想?
卢庆贻发完方先觉最后一封电报后,师长孙鸣玉让卢庆贻砸毁电台。卢庆贻舍不得把电台砸毁,电台是第10军与外界联络的唯一工具,他幻想着能够从电台中听到援军即至的消息,就一直守候在电台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然而,电台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声音。
那一晚,军部所有人都没有入睡。
卢庆贻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还好像就在昨日。
那天晚上,中央银行大楼外的枪炮声一直响到了天亮。守卫的中国军队精疲力竭,而据日军后来的记载,当时攻城日军也已经精疲力竭,第11军军长横山勇飞临衡阳,要求日军坚持到底,如果不能尽快攻下衡阳,全体将官剖腹自杀。
那天晚上,方先觉站立在地下通道口,心中狂澜万丈。
那天晚上,王乐平守卫在最后一条街巷,这条街巷距离第10军军部仅有20米,他能够回头看到地下室里军部透出来的灯光。20米的距离,几秒钟就能够冲过去。
那天晚上,卢庆贻守卫在电台旁,不断发报求援,心存着最后一丝侥幸,等待着会有援兵到达的消息。可是,电台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大刀,如果日军冲进军部,他就准备持刀冲上去拼命。
那天晚上,日军攻势虽猛,却没有向第10军军部靠近一步。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偷生之念。
天亮后,日军派人走进了第10军军部,他们同样没有力气再打下去,他们知道再打下去就会有更多的大日本皇军死亡,而如果不能尽快攻占衡阳,所有将官都要被迫自尽,就在不久前,海军大将南云忠一都自尽了,他们这些参与攻占衡阳的少将、中将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们来寻求谈判。
后来,方先觉在台湾写了《衡阳四十天》,文中写道:
当年城陷时……拟作最后一击,但日军攻城部队奉其司令之命派人持黄旗来谈判,不久其高级人员亦带译员来谈,我既失去双方直接开火以求解脱机会,也就按战争惯例受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