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其他的一切严肃而自重的民族,美国人也有记仇和报复的心理。他们甚至从来都无法忘记其他人对自己的冒犯。然而想要冒犯他们也并不简单,其怒火的爆发固然缓慢,而其怒火的消失也同样缓慢。
在贵族当政的社会中,所有事务都由少数人主管,人们彼此之间的公开往来存在着比较固定的常规。因而,任何人都认为自己清楚怎样对人表示尊重和好意,并坚信别人也同样知礼。
这种上层阶级的习惯,后来便成为其他一切阶级的典范。除此之外,别的阶级也各自定出本阶级成员所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因而守礼的规矩发展成一套复杂的繁文缛节,一般人很难掌握,一旦违反就会造成损失。结果,每天大家都在无意中残暴地侮辱着他人或者使自己受到这种侮辱的可能。
然而由于阶级差别的消失,教育和出身不同的人会在同一场所相处并相混,则几乎不可能定出繁文缛节的处世之道。因为礼节没有被明确规定,因而即使是稍有违反也并不算过失,即使是那些知礼的人也这样认为。因而人们重视行为的实质远远超过重视行为的形式,于是逐渐变得不那么彬彬有礼,但是也很少互相争执。
美国人决不会被接连不断的小殷勤所打动。他们认为自己不应该得到这些小殷勤,或者假装并不知道自己应当享有它们。因而他通常不因别人未给自己献殷勤而不满,或者说他们更多的是原谅别人。在这方面他的态度是不拘小节,其性格更为直爽而富有男子气概。
美国人这种相互宽容以及彼此采取的大丈夫的态度,也同样是一个最一般的而且最深刻的原因造成的结果。
对这个原因,我已经在上一章中详细讲述过。
在美国,市民社会中的等级差异很少,甚至在政治界根本不存在等级差异。所以一个美国人并不觉得他应当特别关心其他任何同胞,当然他也从不要求其他任何同胞对自己有特别的关心。由于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利益在于跟某一位同胞套近乎,因而他也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在与他人套近乎时会受到他人的欢迎。一方面,他从来不以出身为理由而轻视其他任何人,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认为其他人会以这种理由来轻视他。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别人对他进行了侮辱,他从来都不认为别人会存心如此。
美国的社会情况使美国人不容易因一点小事而动怒。此外,他们所享有的民主自由,又把他们宽容的风气灌输到美国的民情之中。
由于美国的政治制度,各阶级的公民彼此之间不断接触,这促使他们齐心协力地去进行伟大的事业。进行伟大事业的人,没有考虑繁文缛节的时间,并且因为过分重视和睦相处而不拘礼节。这就使得他们习惯成自然,在待人接物时特别注重感情和思想,而不是重视仪表;他们也从来都不会因一些琐事而大动肝火。
在美国,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使某人意识到其他人讨厌他的讲话绝非一件易事。为打发这个人离开,如果只是一味地采取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是无济于事的。
曾经有一次我一一反驳了一个美国人的论点,以示我极为厌烦其讲话。然而在每次反驳之后,我发现他会更加竭力以新的论点来试图说服我。而之后,我则一直保持沉默,始终一言不发,然而他却以为我在深深沉思他向我所讲的道理。以至于后来当他要接着说下去但是我已经离开时,他却认为我有要事去处理。如果我不向他明说,他将永远无法明白我对他已极度腻烦。
要是这个美国人到了欧洲,他会立即变得非常机灵并容易发火,以致我往往认为在欧洲要想不得罪他,就好似在美国使他生气一样困难。乍一看,这一点特别让人奇怪。事实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来自同样的原因。
存在民主制度的国家总会让它的人民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了不起。
当一个美国人出国时,他总是怀着高傲的心理。但是一旦到了欧洲,他会立即发现我们对于美国及其伟大人民的看法并不如他的想象,这使他开始气恼。
他早有耳闻,西半球的人们的身份并不平等。现在他又亲眼看到,在欧洲各国,等级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财产和出身还是拥有某些他既难以理解又难以界说的不定特权。如此的情景让他变得惊异不安,由于他从未曾见过,并且其国家也不存在相似现象能够帮他具体理解这种情景。因而他完全不明白在这个即将垮台的等级制度中,在这些原本是相互仇恨并且彼此轻视却又互相接近甚至是随时准备混合的阶级中,将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比较合适。他担心把自己摆太高,更担心别人把他摆得太低。这两种情况不断浮现于他的脑海,并且不断干扰他的一言一行。
他知晓欧洲的传统,并且深知欧洲人的礼仪因等级不同而存在巨大差异。他对这些昔日的作风感到困惑不解,并且他更加担心自己无法得到应有的尊敬,然而其实他并不清楚何为尊敬。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呆板,完全像套中人一般。对他而言,交际已不是愉快的活动,而是一项非常吃力的工作。他琢磨你的一举一动,察言观色,仔细分析你的语句,唯恐其中含有侮辱他的隐语。我不知是否存在别的乡绅比他更加拘泥于处世之道。他极力一丝不苟地遵守繁文缛节,绝不容忍其他人对他稍有失礼。他不仅仅谨小慎微,还妄自尊大。他渴求做得恰当,又唯恐做得过分,因为他无法分清二者的界限,因而往往保持一种高傲而忸怩的神态。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请看人心的另一种乔装。
美国公民总要称赞美国实行的平等政策,并因此为自己的祖国而感到无限自豪。
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们又十分内疚,总是意图向别人表示他做得还不够好,说他只不过是他所吹嘘的那种正常情况的例外而已。
任何美国人都想将自己的家世与早期移民到殖民地上来的人扯上关系。在我看来,任何一名美国人都能够算做是某一英国大家庭的后裔。
假使是一个美国富翁到了欧洲,他所关心的第一件事,一定会是以奢侈来炫耀其财富,唯恐别人将其视为是一个来自民主国家的普通公民,于是便千方百计地摆阔,使你每天都能够见识到他挥金的新花样。他照例会住在全城中最为豪华的地区,往往有许多仆人前呼后拥。
我曾听到有一个美国人曾经抱怨说,在巴黎,一些大沙龙也只不过是中流的交际场所而已。在他眼中,人们在这些沙龙所行的雅兴并不高尚。他将说服你并使你相信,按照他所说的,人们在沙龙中的仪表也并不够优雅。事实上,他还不习惯我们的风气,看不到这种通俗外表下内藏的精华。
我们不必惊奇于这种截然相反的看法。
如果不是旧的贵族等级区分在美国早就已经不复存在,美国人可能就不会在国内表现得那样淳朴、宽容,也不大可能会在欧洲表现得那样妄自尊大和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