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害怕,是真正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寒意。 李二苟现在的表情就象一只饿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东张西望,知道却看不到那只悄悄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要扑过来的恶猫。
(一)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个猎户妻子的眼睛,我都从心里面发寒。我曾经见过被鬼子祸害惨了的女人,她们的眼睛是那种空洞而失去生气的感觉,像是骨子里的希望和支撑一下子被人从骨髓里抽出去了。
而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虽然也阴沉,但不是那种死气的沉,好像在她眼睛的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窥探你。如果说有什么相似的感觉,就像我没当兵时,深夜里陡然惊醒,发现炕头我养的黑猫绿莹莹的眼睛在枕头边悄悄地盯着我,一见我醒来,它立刻闭上眼睛,似乎一直也在梦乡中。
等我假装再次睡去,偷偷留下一条眼缝,会发现黑猫又悄悄地睁开眼睛,继续在黑暗中偷偷地窥视着我。而且不只这个女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她抱在怀里的那个女娃,给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只能理解成她们现在对我们身上穿着的鬼子军装有强烈的不信任感。
但至少这次的说话,说明她的耳朵还是在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而不是没脑子的行尸走肉,可是在说过“鬼是下午出来的”这句话后,她又变成了那种木然的表情,再也不出声了,倒是让我们听了后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来,互相看着一时也跟着说不出话来。四周静得可怕。
那个日本女人也茫然地看着我们,被俘的胖胖日本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不懂也不害怕,依然痴痴地笑着,忽然王强大吼一声:“站住,我早知道你小子打鬼主意了,你给我站住。”我们齐齐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李二苟已经跑出了几十步外,王强从身后兜里捞出一听罐头,丢手榴弹似的一挥手,在空中打个圆弧,正好落在奔跑的李二苟后脑勺上,李二苟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地歪了几步,一个狗啃泥扑在雪地里,我们连忙围了过去。
李二苟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李存壮踢了他一脚,担心地说:“强子,劲大了,该不是砸死了吧。”王强摇摇头:“没的事, 我手头有数。”随即用枪管抵住二鬼子屁股中间,说:“就算死了,我这枪下去,死人也能蹦跶着跳起来。”
李二苟立刻连滚带爬地蹦跶着跳起来,惊叫道:“长官饶命,我刚才只是吓晕过去了。没死,没死呢。”王强追上去连打带踢:“我一直知道你各跑不是好东西,还什么鬼打墙,想蒙住我们好逃跑不是?还想着逃回去带鬼子来抓我们不是?别做梦了,看你强爷一枪先崩了你的瓜瓤。”
我们没来得及说话,王强已经用枪抵住了李二苟脑袋要扣扳机,李二苟腿一软跪倒在地哭喊:“爹,爹,亲爹,冤枉,冤枉啊,我要有那本事蒙住各位亲爹打转走路,早把长官们转回皇军,不,鬼子那去领赏了,谁还陪你们走这冤枉路啊!天地良心,我家有七十老母,下有……”
李存壮一把托起了王强的枪管,砰的一声,子弹斜斜地擦着李二苟的后脑皮蹿进了地下,在李二苟脑后头发上留下了一条焦痕,李二苟闻声倒地,四肢抽搐,一股尿臊味漫了出来。
王强不满地说:“干吗,这种祸害,早杀早好。”我摸摸李二苟的鼻子,点点头:“老李做得对,这二鬼子的话也有道理,谅他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在他是战俘,我们不能说杀就杀的。”
地上,李二苟闭着眼睛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我死了吗?各位阴差,小的在阳世一向行善积德,正直无私……”李存壮踢了他一脚:“行善积德,正直无私的那是说你存壮爷爷,没你的分儿,起来,你小子命大,还没死呢。”
李二苟大喜爬起,连连磕头:“谢谢长官饶命,谢谢长官饶命。”李存壮骂道:“死了你也活该,胡子强说得对,你小子居然想逃回去继续给日本鬼子当狗,毙了也是应该的。”
李二苟指天发誓:“要是想带鬼子抓各位长官,我李二苟就不是爹生娘养的,我恨不得八辈子不和各位凶神祖宗见面才好,哪里还会……”王强和李存壮一起怒道:“什么,我们就这么不和善吗?”李二苟吓得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想跑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和王刚一起问道:“别的原因,什么原因?”李二苟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直直地看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王强立刻又掏枪:“我就说留这祸害没用,大家让开。 ”李二苟悲号起来:“我说,我说,我,我逃是因为队伍里有鬼。”
(二)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害怕,是真正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寒意。 李二苟现在的表情就像一只饿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东张西望,知道却看不到那只悄悄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要扑过来的恶猫。
可以肯定让他这么害怕的不是站在他面前的王强,而是隐藏在我们中间的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由于李二苟的表情太让人吃惊,王强也有点被他惊住了,一时放下了枪,朝我看来。
我们连里四人同时对望一眼,天被风雪吹得暗得可怕,每个人的面目都有点模糊,看得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瘆人,也许和我一样都想到了前天夜里在岩洞里报名时多出来的一个人数,一切诡异的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二苟说我们里面有鬼,会不会就是指队伍里有那一个多出来却看不到的东西?我还在想,王刚已经开始点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加上我,加上孩子,九个人,没错。”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那李二苟哆嗦得更厉害了,王强上去踢了一脚,骂道:“说,你这话什么意思?”王强指向日本鬼子:“他?”李二苟低头不说话。王强又指向那日本女人:“她?有问题?”李二苟还是低头不说话。
王强毛了,怒骂:“跟你强爷玩把戏,敢动摇军心,爷现在就毙了你。”随即掏枪,李存壮一把推开王强:“少得瑟,你还学会动摇军心这词了?仔细连长回来扒了你。”王强不满地说:“李油子你向着谁呢?老子再唬唬他就该冒泡了,看他耍什么大刀。”
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何况我们刚遇见怪事的时候这二鬼子还没见过我们呢,编不出来。”王强要张嘴,王刚拉开了他,李存壮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李二苟:“来,来,先抽根烟。”
李二苟哆嗦着接过,王强不满地嘀咕。李存壮笑眯眯地对李二苟说: “糟蹋了!”我在王强脚脖子那踢了一脚:“没事,有话说出来,现在大家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不说清楚,就是滚水淋耗子,一窝都得死,说出来,大家还能有个担待不是。”
李二苟抬头看了一圈,连女娃八个人都盯着他,吓得他立刻又低头不敢说话。李存壮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不对劲啊,这二鬼子好像真的对我们里面什么人怕得不行。”
我打了个哆嗦,低声问李存壮:“你意思说胡子强?”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不像,他怕胡子强那是明怕,现在这样那是暗怕。我看大家都这么盯着,八辈子他也不敢说。要么你让大家都转过头去别看他?”
我点点头,趁李存壮再次询问李二苟当口,拉着王刚命令众人都转头向后,最后我自己也转过头去,隐约听见李二苟低声说了两个字“脚印”,然后就没声音了,连忙回过头来。
听到说话的明显不是我一个人,王刚已经开始检查脚印,我心想难道什么东西一直在跟踪我们,多出的脚印被李二苟无意中发现了?不知道和我听到的那咝咝声有没有关系,可脚印虽然被新雪掩盖了一点,但怎么都看不出哪里有多出来的痕迹,我正困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李存壮变了脸色。
李存壮重重地一点头:“对,脚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刚要问他,李存壮枪口已经陡然抬起对准了队伍中的一人。
(三)
王强已经怒吼起来:“李油子你没完了是不,存心跟我对上了?又拿枪吓人家?你把枪放下,你放不放?”
李存壮枪口所指,正是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国女人,我也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李存壮的手臂:“老李,有话说话,干吗又动枪?”一滴水滴在了我手上,我仔细一看,李存壮的秃脑门上热气腾腾,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被骤然升高的体温蒸发掉的雪花。
中国女人抱着女娃子,冷冷地看着李存壮和我们不说话,王刚拉住要扑上来的王强,声音也有些不耐烦:“李哥你干吗总和这娘俩过不去?”李存壮持枪的手直抖:“脚印,你们看那脚印有没有不对劲?”
王刚再次看了看后面留下的脚印:“八双,没错,不多不少,没有不对劲。”我也点点头,李存壮发疯似的叫起来:“九双,应该是九双。”王强哈哈大笑:“李油子你发神经了吧,当然是九个人啊,不过这个女娃一直是她娘抱着的,哪里会有脚印?”
李存壮的枪口抖得更厉害了,盯着枪口下的母女俩连眼睛都不敢眨:“胡子强,你他妈脑袋长裤裆里去了?你想想,从我们进柴房开始,到现在有没有看过这女娃脚落地?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脚印?”
我愕然松开了搭在李存壮胳膊上的手,看着女人抱着的女娃,她跟没听见外面说话一样,低头玩着那黑球。难道我以为自己看错的这女娃不正常的地方居然不是我的幻觉?
一股比风雪还冷的寒意瞬间直刺进我的军衣来,李存壮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有脚印的那是人,没脚印的那是鬼,这女人从开始就把女娃死死抱着不放,除了对孩子的溺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这个女娃,是鬼娃。女人不让孩子脚落地,就是在掩盖鬼娃没脚印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