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摇摇头:“不是,哥,你觉得这胡子老客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王强一愣:“没有,绝对没有。”王刚疑惑地说:“不对,这个人我们肯定见过,而且还应该非常熟悉,怎么就是想不起来?”王强也想了一想,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不过我看他倒不像个坏人,那种气度一般人是装不出来的。”
王刚说:“奇怪就在这里,这样的人物,如果见过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后面胡子老客跟了上来,两兄弟不说话了,怀着心事默默走路。
星星刚上山顶的时候,一帮人到了山腰间王家兄弟的屋子里。屋子里待不下这么多人,老客们在屋子外扎起了帐篷,夜里,老客们露天燃起了篝火,斟满了自己带来的酒,热情地劝王家兄弟共饮。秀花也是好客的人,赶出来一桌好菜,王强和胡子老客拼酒,喝到最后酒红上脸,舌头都大了,胡子老客只是面上略有红潮。正好秀花端菜经过胡子老客身边,火光下胡子老客略看秀花一眼,忽然眉头一皱,一把握住了秀花的右腕。
(四)
不喝酒的王刚大惊,以为老客酒后乱性,别有所图,一把抢起了篝火里烧红的铁钳向胡子老客握住秀花的手腕挥去。众人纷纷惊呼,还来不及阻止,眼看胡子老客的手腕就要被烧红的铁钳抽上,胡子老客不慌不忙,左手挥出隔开铁钳,发出砰的一声,右手双指跷起,在秀花脉门略略一搭,随即放开,摇头说:“不好,弟媳有风寒委顿之症,不及时治疗时间长了恐怕会风蜒入髓,有半身不遂的危险。”
王强酒醒了一半,听老客一说急道:“那怎么办?客人你说得有把握不?”王刚站在一旁看着手里的铁钳出神,胡子老客哈哈大笑:“莫怕莫怕,眼下有现成的灵药在此,还怕治不好这小病?来啊,把那十品花拿出来,算我给弟媳的见面礼。”
王强手足无措:“这,这怎么使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们怎么受得起?”胡子老客微微一笑:“花是死的,人是活的,死花还能比活人珍贵了去?再说我张某人送出的东西,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
王强搓着手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身后王刚一把扔掉火钳,拉着王强倒头便拜:“哥,我们兄弟是小雀子不识大鹏鸟,家猫认错金钱豹,这位就是传说里当年十八壮士桥上,断臂灭火线的带头大哥张三彪彪爷,是彪爷来了。”
胡子老客连忙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王家兄弟:“起来起来,谈不上什么彪爷,有幸二位叫我一声三哥就好。”王强还没回过神来,站起来愣愣地看着胡子老客,突然跳起来:“张三彪?彪爷,您是张三爷?您还活着?十八壮士桥一场仗,满东北传了您的影神,没想到今天能亲眼看到您。难怪我兄弟说您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王刚一拉王强的袖子,胡子老客微微一笑,轻撸左边衣袖,露出一截木制的假臂:“惭愧惭愧,那次日本人的炸药没炸死我,苟活人间又几年,死后无颜面对发过血誓,同生共死的十七位兄弟啊!”
王家兄弟接过老客们递来的十品花,又感激又惭愧,连忙嘱咐秀花进屋把这珍贵东西收好,重新坐下陪胡子老客喝酒,方知道当年张三彪被爆炸的气浪冲下了河,醒来时已经被部队救下,只是一班兄弟全部被炸死。因为手废了自此上不了战场,于是他在张作霖大帅的府上领个闲职养老。正说到这里,周围的老客们都有了八九分醉意,不知谁带头,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歌声高昂入云,压住了山间秋虫的唧唧声,更与山风起处阵阵松涛相应和,远远地传了开去,惊起了夜里不知哪里一声虎啸,当时在东北军部队里这首《满江红》流传极广,就是老百姓也能耳熟成诵,王刚看看敲碗和着节拍的王强,低声对胡子老客说:“三爷,我看您这帮兄弟只怕不是普通的商客,分明都是职业军人。这十品参真的那么重要,要让三爷您亲自出手,还带来这么一帮弟兄?”
胡子老客张三彪默默点头:“事到如今,我信得过两位大兄弟,也没瞒你们的必要了。你们随我来。”王刚、王强随张三彪来到帐篷中,张三彪点燃一盏油灯,长叹一声:“二位兄弟,我对你们说过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关系到东北三省的命运,绝无虚言,你们听后千万不可传出去,听好了……”
(五)
两位兄弟也知道,我张三彪是给张作霖张大帅办事的。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在背后对东家不恭,这张大帅吧,女人多了点,手黑了点,可他对日本人不含糊,算是寸土必争哪。张大帅善于写虎字,逢写必留名:张作霖手墨。可有次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来求字,张大帅写完虎字,在字下留:张作霖手黑。底下人提醒他墨字错了,张大帅眼一瞪:“妈拉个巴子,咱能不知道黑字底下加土才读墨吗?可你看看咱是给谁写的?那是日本人,写个老虎震震它还得捎点土地去?门都没有。日本人心黑,我张作霖就手黑,一丁点土都不给它。”
就冲张大帅这气魄,当年我张三彪出了北洋军就归了东北军,到后来虽然残废了,张大帅也对我客气,没拿我当外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留我在府上当个参谋,家事外事都不瞒我。三个月前的一天,张大帅灰着脸把我喊到书房里,兜了几个圈子,突然停下来低声对我说:“彪子,我琢磨小六子让日本人给害了。”
我吓了一跳,小六子这个号是只有张大帅能叫的,其实就是张府大公子张汉卿。小六子是汉卿公子从小出家还愿顶回来的名字,别人万万喊不得。家有长子,国有储君,汉卿公子就是现在的少帅。未来的大帅,被日本人害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我都不知道,这张府参谋我算是白当了。
但想想不能吧,早上我还看见大公子被一圈姨娘围着有说有笑地走出里院门,这才多大会儿的事情,要出事情外面还不飞奔进府里来报信?我一直在府里,没看见什么动静啊!张大帅看我有点疑惑,摇摇头:“不是说小六子中了埋伏,我说的是阴手。彪子,你有没有觉得,小六子出国留洋回来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我笑了笑:“大帅,我来府上时间不算长啊,来的时候大公子都出国了,他以前什么样子,我不熟悉啊。其实我看大公子就是人风流点,年轻人爱玩点,喜欢抽口啥的,和大帅也挺像的。”
我意思在那,大帅,您也检点检点自己的德行,别光揪着你儿子玩女人抽大烟,还不是你放了样子,他有样学样?没想到张大帅一拍大腿:“妈拉个巴子,作相(人名)他们白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没你一个才进门的人看得清。彪子你说得对,我张作霖是玩女人抽大烟没放好样子,不过老子是一杆枪一条命打出天下的枭雄,玩物不会丧志。可小六子从小我就请正规先生给他开的堂讲的课,规规矩矩的一孩子,怎么出国留洋一圈回来也变成了这副德行?没道理啊。最近日本人从我身上占不到便宜,你说,他们会不会从小六子身上下手,做了手脚?”
我哑然失笑:“大帅多虑了,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公子二十出头的人,爱玩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想这么多吧?”张大帅摇摇头:“彪子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个人哪,一爱玩就变软了,就没志气了,到了关键时候,就怕会不由自主掉链子。我现在是日本人的肉中刺,眼中钉,没准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他们拔了去,到时候东北就是小六子来罩。万一他要是软了下来,丢的可不是他小六子的人,丢的是我张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不行不行,彪子,你是营里出来的,跟底下那些文绉绉的书生见的东西不一样,何况你跟日本人有仇,这点我绝对信得过你。你去找个先生,或者婆子来,帮我算算掐掐,会不会是真的懂道的日本人在小六子身上下了东西。当回事,赶紧帮我办了。”
我摇摇头,答应一声就去找神婆。本来以为是张大帅事多心焦,疑神疑鬼,可底下的事情邪门了,找来一个都说大公子身上不对劲,准给什么人做了手脚,可一说到破法,找来的人个个摇头,让我另请高明,拿点酬金就走路。这就让人郁闷了,张大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可又不敢公开找人。
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关系到日后大公子的威信哪!老帅最疼、最器重的就是大公子,帅位是肯定要传给他的。万一让人知道大公子身上有猫腻不可信,老帅哪天驾鹤西归,大公子继位之时,就是东北风云再变之时啊!没准日本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所以这个消息万万不能传出去。
听到这里,王刚一惊:“那彪爷您找的那些先生神婆不是知道了吗?”张三彪脸色一阴,嘿然一笑:“张大帅的钱,就怕是有命拿,没命享啊。”
(六)
王家兄弟对望一眼,齐齐站起:“我们兄弟既蒙彪爷信任,说了这件天大干系的事情,说不得也脱不了身。三爷一句话,我们是火里火里去,汤里汤里来。不为彪爷的信任,就为了东三省的老百姓,我们兄弟陪彪爷走这一趟。”
张三彪沉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两位兄弟,不是我张三彪对两位威逼利诱,污了好汉的手段,实在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看我带来的这班东北军弟兄。”张三彪掀开帐篷的帘门,篝火旁众老客已喝得东倒西歪,不倒的兀自哼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