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壮的遗体被放在集合台上,半边脑壳已经被削去了,眼睛圆瞪着。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掏出了擦得雪亮的刺刀。
(一)
多少年来,李二苟的哭喊声一直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知道我们对不住李二苟,如果连长这样做,我会毫不犹豫地指责连长,但连长死了。我没有了推诿的借口,我只能选择和他一样的做法。
原因,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原因,我想了多少年,最后能想出的唯一答案还是连长说过的话:这是战场,我们没得选择。是啊,我们连自己的生死都选择不了,又有什么权利去替别人选择生死。但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李二苟,两天以后,在师部的旗杆下,我又看到了李二苟。
李二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被我们的巡逻兵抓住了。认识他的人并不少,群情激愤之下坚决要把他当汉奸吊死。李二苟的脖子吊上绳索的时候,他拼命地喊着:“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是来找人的,你们里面有人可以替我作证。”旁边的士兵喝问他军营里和他接头的奸细的名字,他张大了嘴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哭了起来。
围观的士兵哄笑起来,骂他是铁杆汉奸,想混进军营帮日本人打听情报,临死还要捞根救命稻草。有士兵在快意地喊:“快看狗汉奸吓得尿都撒了出来。”绳子越收越紧,李二苟脚尖踮在地上乱踏,喉头咯咯作响,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子,双手卡开套紧脖子的绳子,使劲地吼了一句:“爷死得不值啊!”
士兵们一下拉紧绳子把李二苟吊了起来,半空中李二苟伸长脖子晃晃悠悠,像一只褪了毛的风鸡,舌头吐出老长。我和李存壮远远地在屋子里看着,李存壮放下手里瞄准李二苟的步枪,吐了一口气:“也好,否则万一他提到我们和张三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手开枪。”
我默默地摘下军帽,对着空中李二苟的尸体行了个军礼。隔壁,张三彪正向师部传达司令部的指示。
李存壮对我说:“起码李二苟死前能像王强一样喊自己一声爷。”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李存壮又说:“张三彪应该快和师长他们说完话了吧?你说这次师部会不会发个勋章啥的给我们?”我看了看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
李存壮难得地沉默了,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感觉室内和外面一样的冷,只有手中的茶碗还能给身体一点暖意。李存壮从怀里掏出张福春留下的刺刀,使劲地用袖子擦着,擦完举起对光照了照锋刃。我拿过李存壮面前的茶碗,倒了一碗茶推了过去:“老李,你的腿怎么说?”
李存壮笑了笑:“军医说了,只能简单包扎下,希望别化脓,化脓就得截了。哎,听说师部准备升你做正连呢,到时候关照关照老哥啊。”我看了看右手中指食指的残桩:“再说吧,哪有那么准的事情。”
李存壮把刺刀放回怀里,我看着他的动作:“老李,待会儿我准备找张三彪谈一谈,你去不去?”李存壮摇摇头:“算了,人家是大官,你们当官的谈吧,我还准备去军医那转转,换个纱布。”我哦了一声。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话声从门里漫了出来,估计张三彪和师长他们谈话结束了。李存壮拄起拐杖要走,我看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老李,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也要好好谈谈?”李存壮拄着拐杖回过头来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谈什么?”
我也盯着李存壮的眼睛:“谈谈王强最后和你的谈话,谈谈蛟道里的女尸,谈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吗?”
李存壮笑了:“泉子,你不相信我?”我摇摇头:“老李,连里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是新兵,但我不是傻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存壮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忽然笑了:“对,对,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总要自找烦恼。那你慢慢聪明吧,我先走了。”李存壮再次转身,我正声喊了一句:“李存壮!”
李存壮慢慢转过头来,我站起来看着旗杆上李二苟随风晃悠的尸体:“底下我和军部的谈话,我会告诉他们从连队被打散到回归师部三天里,你的行为有太多可疑的地方。鉴于安全考虑,我将提议军部将你隔离到战斗结束。”
李存壮挠挠头皮:“干吗干吗这是?我有说不和你说什么了吗?我这不是急着找医生么。晚上,晚上吧,你去弄瓶酒,弄点花生,你要问什么问就是了,可别坑我啊泉子,你跟上面一乱说,我可给你毁了。”
我点点头:“好,晚上,不见不散。”张三彪推门走了进来,李存壮连忙说:“两位长官慢慢谈,我先退了。”转身关上了门。张三彪看着他出门,回头对我说:“这位兄弟腿伤没大事吧?”
我告诉他“难说,截肢的可能性很大。”张三彪叹了一声:“陈兄弟,这次,你们牺牲真是……唉,不知道怎么感谢好。还有晓刚,他也……唉。我们几年没见,没想到最后连句话都没说上他就……”
我看着桌上的茶碗:“是啊,晓刚,还有连长,还有外面的李二苟。”张三彪端茶壶的手停住了:“那个翻译?他怎么了?”我看向外面的旗杆,没接张三彪的话,“还有王刚,还有王强,他们牺牲的时候你都不在场。”
咣啷一声,张三彪手中的茶壶落地,嘶声说:“王刚?王强?王家兄弟俩?他们为救我死了?”
(二)
我站了起来:“对,王刚王强!你曾经的兄弟。他们死前让我一定要告诉你,当年皇姑山上你中的毒,绝对不是他们下的。”瞬间张三彪冷静下来:“好,我听到了你带的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那次的毒,根本就是王强的老婆,那个叫秀花的女人,在我们出发去皇姑坟之前敬我的那杯酒中下的。
“如果不是王刚或者王强让她下的毒,那么那个女人,就很有问题了。王强有没有提过她?我现在怀疑她当年是日本的奸细!是日本人提前安插在皇姑山上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秀花早就死了。”张三彪追问:“怎么死的?有人亲眼看见她死没有?”我低声说:“是被日本兵糟蹋死的,王刚王强都在场。”张三彪一下坐在李存壮坐过的凳子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把王刚王强的话带到,信不信是你的事情,他们还说,你永远是张三哥。”张三彪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我面前的茶碗把茶水洒在地上:“过去的都过去了,兄弟情分在,杯水泯恩仇。刚子强子,张三彪承蒙你们叫一声三哥了。”
我点点头:“谢谢了。”张三彪连忙说:“哪里的话,我应该谢谢你帮我解开了这个心结才对。还有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晓刚的照顾。”
我们又沉默了。张三彪想了想:“说些开心的吧。这次我从台儿庄李司令那带了两枚勋章,原本准备发给古军长和赵副军长的,现在我们一致决定这两枚勋章还是给你和刚才那位伤了腿的兄弟更合适。军营里都传开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两枚?两枚不够,有七枚不?”张三彪愣了一下:“七枚,周连长,晓刚,刚子强子,你一个,还有那位腿伤的兄弟,六个吧?怎么多了一个?”我没回答,看着外面旗杆上吊着的李二苟尸体。张三彪点点头,低声说:“算了,别想那么多了,不要辜负了大家的好意,你就当帮他们领的。明天上午九点,在集合场台前,我代表李长官亲自给你们授勋。”
我点点头,张三彪哈哈一笑:“好,那我先告辞了,明天九点见。”我喊住了张三彪:“军长那有酒没有?我想弄点。”张三彪笑着点头:“有,有,没有我也让他变出来,不过我有内伤,军医说一个月不能碰烟酒,就不陪你了。”
张三彪出去了,午饭时候,军长的勤务兵送来了两瓶白酒和一些牛肉干,我待在屋子里直到天黑也没见李存壮出现,正准备去找他,李存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一见桌子上的酒菜,李存壮眼睛一亮,大呼小叫起来,笑骂着把油灯拨亮,自顾自地倒了几杯下去,嚼着牛肉干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泉子,你真的要升了,瞧瞧这待遇。”
我没理他,抢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对李存壮说:“说吧。”李存壮剔去牙里的一根肉丝,眯眼睛看着我:“还是你问吧,你问,我就答。”
我点头说:“也好,我问你,那天在山洞里,你为什么要把那女人的尸体放在我旁边?还有我们下火车的时候,王强发现你在山洞里隐瞒了火柴数量之后,你说了什么让他那么惊讶?你到底给王强看了什么东西?”
李存壮美美地嘬了一口酒:“也没啥,不过是副金耳环吧。就是当年皇姑山上,王强给秀花打的金耳环。”我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李存壮:“你,你就是王刚王强说的那个从秀花房间翻下悬崖的黑影,那天你也在皇姑山上?!”
(三)
李存壮拼命地竖起食指:“嘘,嘘,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了。哎,这油灯怎么又暗了。”我深吸一口气坐下,看着拨弄油灯的李存壮:“怎么会那么巧,你去那里做贼?”
李存壮嘿嘿一笑,“是啊,做贼,不过不是偷东西,是偷人。”我惊问:“你和秀花什么关系?”李存壮笑嘻嘻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是山西人吗?秀花也是山西人。”我惊道:“你们……”李存壮点点头说:“对,我就是和秀花生过一个儿子的男人,她是我老婆,王强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是我老婆。泉子你明白了?他和我有夺妻之恨,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一口闷掉了一杯酒:“原来……你们……但是你也别怪王强,他只是从别人手里买了,不,救了秀花。他也不知道你……谈不上什么夺妻之恨吧。”
砰,李存壮一下把酒杯顿在桌上,眼睛里露出乖戾的精光看着我:“谈不上?怎么谈不上?秀花不肯跟我走了,说不愿回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被人看不起的日子,这娘儿们的心都绑在了胡子强的身上。你说,换了是你,你老婆喜欢上别的男人,把你当狗屎,你恨不恨?”
我忽然明白了:“你,是你,你让秀花在酒里给张三彪下了毒,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给什么人办事?”李存壮眼睛里乖戾之气不见了,慢慢露出了一种悲伤的神色,我心里一动,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一样,听李存壮苦笑着说:“我给谁办事?我能给谁办事,我只能给自己办事。张三彪酒里的毒不是我让秀花下的,是秀花自己决定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让她动手。张三彪那么厉害,我怕她被发现遭毒手,我哪敢让她下毒?我……”
李存壮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我要亲手杀了张三彪那个姥娘养的,我跟了他多久,泉子你知道吗?五年,五年啊,整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但我就是没机会下手,然后张三彪就消失了,从皇姑坟回去后张大帅一死他就消失了。我发狂地找他的下落,问遍了所有的人,最后快绝望的时候,他居然在徐州战场出来了!我当然要救他,我怎么会让他死在日本人手上?我要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你知道吗?泉子,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杀王强报夺妻之恨,该不该杀刘晓刚让张三彪痛苦一辈子。但对张三彪,我发誓,只要有机会……”
李存壮哭了起来:“泉子,泉子,那天石井逃走的时候,你让我开枪,我其实瞄准的不是马也不是石井,我瞄准的是张三彪啊。但我告诉自己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我要告诉他我是谁,我要边告诉他我是谁,边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
“其实啊,我是在骗自己。我他妈不是男人,我那次就是放过了他,我只能自己骗自己。我还是想杀那个日本人,秀花就是让日本人糟蹋死的,我的枪口瞄准了张三彪,最后还是打的那匹马,我不想因为他的死让日本人占便宜,我对不起我死去的娃啊。”
我一下想了起来,想起了李存壮那熟悉的悲伤眼神:“你娃?难道那个鬼娃故事里……”
张三彪眼中的悲伤神色更浓了:“对,我娃就是鬼娃故事里死的一个娃,编出那个故事,又在每个军营到处传播的人就是我。我要让当年张三彪部队里的人听到这个故事晚上都睡不着觉,我要让我儿子死去的鬼魂天天缠着他们。我杀不了那么多人,但我不会让他们好过。我更要挖出张三彪的心给我儿子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