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一看踢我枪的是李存壮,看来对连长的布置唯一不知情的就是他,所以他也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弄蒙了,和准备断后的我一样没来得及出去,被鬼子围住了。可这家伙又弄什么名堂,居然不让我拿枪?我正要骂他,看他弯腰拾起满地从山神像肚子里滚出来的圆圆黑黑的东西,朝围过来的鬼子砸了过去。
我立刻明白了,老兵就是老兵,鬼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如果这时候我一拿起枪,鬼子准有样学样,如果周围的鬼子都拾枪准备打热战,别说我们两个,外面逃出去的弟兄也必死无疑,所以出了庙门的弟兄们不拣枪射击也是这个道理。可是这样还能撑多久呢?
我边学李存壮拣起地上乱滚的圆球边对守住庙门口的王强、王刚喊道:“关门,关门,能逃一个是一个,有心的回头再救我们两个,走啊,走啊……”随手把圆球砸向了冲过来的一个鬼子,王刚、王强对望一眼,使劲推上了庙门。
就在这一瞬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五)
随着庙门的关上,我手中的圆球砸中了一个朝我冲来的鬼子,啪的一声在鬼子脸上碎裂开来,里面散出紫黑色的内囊,一股熏死人的恶臭从破开的内囊里散发出来,被砸中的鬼子旁边的几个鬼子来不及叫唤,捂住鼻子一蹿老远。被砸中的鬼子头上挂着紫黑色的絮状内囊,一声不哼地被熏晕了过去。
我和李存壮连忙捂住鼻子,对望一眼,惊讶不已:这圆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来庙里夜间传出来的腥臭气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要不是李存壮推倒山神像,谁能发现这个秘密?
不过这东西倒是真好使,比毒气弹还厉害,但我们俩捂住鼻子久了也得喘气啊。李存壮一把撕下棉袄的左边袖子,连嘴带鼻子扎住,双手腾空又去抓圆球,我连忙学着他也把嘴和鼻子蒙了起来。
鬼子们对望一眼,也纷纷去撕袖子,但我们身上的国军棉袄比较旧比较薄,不费劲就能撕下来,鬼子的军服都是崭新的咔叽布,急切间哪里撕得下来。何况我和李存壮又不停地把圆球砸去,庙里越来越臭,鬼子左躲右闪,急得嗷嗷怪叫,地上连着趴了几个被熏晕的鬼子。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抱起几个圆球用左胳膊圈住,砸开通往庙门的路,边砸边走。
没走几步,一声歇斯底里的怪叫,石井用白手套捂住鼻子,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号叫一声,鬼子兵如梦初醒,一手捂住鼻子,一手纷纷拿起了地上的步枪。我听见李存壮模糊不清地叹了一声,自己心里也是一沉,知道两人这百八十斤算丢在这里了。
鬼子兵围了上来,刺刀纷纷圈住了我们,角落里石井旁边的二鬼子翻译捏着鼻子叫道:“你们两个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我们开枪了。”又对石井翻译一遍,石井闻言啪地抽了二鬼子翻译一耳光,低吼一句,二鬼子翻译一个立正,“嘿!”转身又叫道,“你们两个聪明的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皇军就开枪了。”
我吸了口痰,正要吐在地上,才想起嘴上还扎着棉布,只好又咽了下去,心里一阵憋闷,作势把手里的圆球举高,鬼子兵吓得后退一步,哗啦啦地拉上了枪栓。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李存壮靠紧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嘀咕:“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救了一家子,送了我自己。亏,亏死了。”
我想要是再当俘虏,连里的弟兄们又要冒风险来救我,到时候又得连累大家,不如现在了断干净。我正要把手里的圆球砸出去换来一串子弹,突然庙门猛地从外被拉开了。
(六)
庙门打开,鬼子兵纷纷转头看向打开的庙门,王刚大步跨了进来,大叫一声“住手”,但立刻皱眉捂住鼻子蹿了回去,庙里的腥臭也随即一下子冲了出去,空气登时清淡不少。
鬼子兵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石井一声大叫,带头往庙门外奔去,二鬼子翻译紧随其后,刚到门口,王刚再次出现在庙门口,旁边站着王强,把庙门口堵了个结实。
第一个冲到门口的石井一看王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扭头看看后面的鬼子兵,指着王刚王强大喊一声,鬼子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王刚微微一笑,猛地一拉军棉袄对襟,露出扎在衣服背面的一串手榴弹,对鬼子挑衅地抖了抖衣服,再次跨过门槛进了庙。
鬼子兵的枪口立刻离开我和李存壮对准了王刚,李二苟头上涔出来汗珠,连忙挡住要下命令的石井,对着王刚喊道:“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别冲动,别冲动。”
王刚唾了一口:“谁跟你兄弟,我兄弟在那呢。”王刚一指我和李存壮,“我兄弟在那呢。立刻让开,放人!”
李二苟立刻对石井翻译了王刚的话,石井看了看我和李存壮,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边摇头边叽里呱啦乱叫,李二苟为难地对王刚说:“皇军说要放人是不可能的。”王刚立刻拔下身上的一颗手榴弹,大叫一声:“老子够本了,一起死了吧。”伸手就要拉弦。
扑通一声,鬼子兵趴下了一大片,李二苟跪在地上对王刚拼命磕头:“兄弟,不,爹,不,祖宗,你就是我亲祖宗,皇军同意了,皇军同意了,别炸,别炸啊。”
我这才知道王刚当时在地上拣的就是手榴弹,估计他把鬼子的手榴弹位置早瞄好了,出去时候把一囊手榴弹都给顺上了,别看这兄弟长的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却是整个营里有名的胆大心细,走一步算三步,出名的智多星,随便哪个下棋都没赢过他。今天算把鬼子算计进去了。
王刚拉住手榴弹弦不放,李二苟转头改向石井苦苦哀求,石井脸上阴晴不定,看着我和李存壮,又看看门口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笑意的王刚,腮帮子鼓了老高不说话。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琢磨鬼子很难拒绝这要求,毕竟庙里还有别的弹药军火,要是王刚真的拼命拉了弦,庙顶都得被炸掀了去,谁都别想留个囫囵,现在是我们三条命拼鬼子几十条命,谅鬼子兵不得不答应。
我和李存壮各抓起两个黑球举着往外蹭,蹭到哪,那里爬起来的鬼子兵立刻往旁边让开。王刚看着我们越走越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退出庙门,突然石井歇斯底里一声大叫,抓起地上的军刀横里冲过来挡在我们和王刚中间,拿刀架住了王刚的脖子。
(七)
王刚眼都不眨,立刻拉紧了手榴弹弦,李二苟大惊,慌忙拉住了石井的胳膊,苦苦哀求,石井估计也是牛脾气上来了,一脚踢翻了李二苟,对着王刚叽里呱啦大喊,王刚问爬起来的翻译:“小鬼子说什么?”
李二苟愁眉苦脸地对王刚说:“太君说了,他们两个可以走,但你得留下。”我一听大怒,吼道:“刚子,拉弦,我们同进同退。”李二苟连忙叫道:“别,别,我劝劝太君。”王刚摇摇头,对我和李存壮说:“泉哥你和老李先出去,别管我。”
本来我是决定死也不走的,但我看到王刚向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别的意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加上门口王强一个劲儿地吼着让我们出去,也就被李存壮半推半拽地拉出了庙门。石井看我们出了庙门,刀往王刚脖子上一划,一丝鲜血沿着刀刃一直流到了石井的白手套上,李二苟慌忙说:“太君意思,已经让你的人出去了,你得把手榴弹放下。”
王强拉着我们面对庙门一步步后退,所有鬼子的目光都盯着王刚手里的手榴弹,气都不敢喘。王刚回头对我们微微一笑,转头对着庙里的鬼子,举高手榴弹问翻译:“是不是这个?”
李二苟连连点头,小鬼子们看翻译点头,也跟着齐齐点头,活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王八,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喊道:“刚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刚没回头,对着翻译道:“好,告诉小鬼子,我准备放下手榴弹了。”
李二苟大喜,连忙翻译,鬼子兵一片欢呼,石井死盯着王刚的手指,王刚微笑着双手推开脖子上的军刀,看着石井道:“想要是吧,好,给你。”
王刚一把拉开弹弦,双手连手榴弹牢牢地握住了石井的手,我和李存壮一声大叫,看着手榴弹尾部哧哧地冒起了青烟,所有的鬼子怪叫起来,石井号叫起来,一把扔掉了军刀,手忙脚乱地玩命掰王刚的手指,想把手榴弹抢过去。
王刚就势把手榴弹塞入石井手中,捞起要落地的军刀,随手劈翻一个冲过来帮忙的鬼子,另一个冲过来的鬼子拉住了王刚的军服使劲地拽,王刚一个金蝉脱壳,没扣扣子的军服被鬼子扯了下来,还有些棉纱线连在王刚身上,鬼子兵把军服拿在手里一看衣服里扎着的排排手榴弹,慌忙扔在地上。我,李存壮,王强拼命地往庙门奔跑,想把王刚接应出来。
王刚已经手持军刀冲出了庙门,石井手里的手榴弹哧哧地冒完烟后居然没有爆炸,但他已经被吓傻了眼,捧着个哑弹在发抖。李二苟急了眼,居然用中国话吼道:“太君,我们上当啦,那手榴弹里没火药!”边喊边冲出了庙门。
后面的鬼子纷纷追来,越过愣着的石井眼看就要跨过门槛,王刚转身双手使劲要关上庙门,边喊:“快来帮忙,关门,关门。”我不明白就算关上门又能阻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几时,但那时候脑子根本跟不上,连着李存壮和王强扑在了庙门上,厚重的庙门砰的一下被撞上,一只被夹在门缝里的鬼子兵的手咔嚓一声折了,门后传来一声哀号。
砰的一声,一股大力从庙里传来,我们身子一退,鬼子兵在里面撞门了,眼看门中间露出了条缝,然后我看见王刚在门缝中一拉身上连着内衣的棉纱线。
我只觉得刺啦一声,似乎耳边有人撕了张纸,然后看着眼前的庙门像一张纸一样飘了起来,我也随着庙门在飘,轻荡荡的说不出的遐意,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八)
我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嘴干舌燥,比吃了黄连还苦,唾沫都咽不下去,感觉手边是冰冷的积雪,抓了一把塞进口里,冰冷的液体从冒烟的喉管里流下去,冻出了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到处一片闪亮亮的白,刺得我要流出眼泪来,我连忙用手遮住额头,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跟有只蛆在里面钻来钻去一样痛。我咬牙站了起来,放眼望去。
两扇庙门飞倒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从失去庙门的庙里传来一股烧煳的味道,胡子王强四仰八叉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李存壮半个脑袋埋在雪堆里,屁股撅得老高趴着,王刚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连长和刘晓刚也不知去向。
我正要过去看看王强和李存壮怎么样了,突然从倒在雪地上的一扇庙门下传来一阵呻吟,慌忙跑过去和下面的人一起用力把庙门掀了开来。庙门下王刚睁眼看着我笑了笑:“还好,有肉垫子给我撑着。泉哥,拉我起来。”
我拉住王刚伸出的手,使劲把他拉了起来,露出压在他下面呻吟不断的李二苟,好在王刚身体不重,不然起码会断两根肋骨。王刚一站起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王强,惊叫起来:“哥,哥,你没事吧?”连忙跑过去看王强,我则连忙去查看李存壮。
走近我就看见李存壮的腿抖了一下,心放了下来,伸脚踢了踢他屁股:“老李,没死吧?”李存壮呻吟一声,把脑袋从雪里抽出来骂道:“泉子你也太缺德了,我老李就踹了一次你屁股,你回个没完了是吧。哎呀不行,快,快。拉我一把,要倒!”我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李存壮,看庙门口王刚一碰王强,王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叫道:“鬼子呢?鬼子呢?”
昨夜爆炸时在场的四个人都没事,我放心了一半,却又担心起不见的连长和刘晓刚,他们两个只在我们前面十来分钟出门,在他们前面出去的是那只被轰出去的诡异的狼狗,怎么现在狼狗的尸体和他们都没看到?昨天那么乱的情况下庙门外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顾想着,王强跳起来后立刻冲进庙里,紧接着庙里传来连声惨叫,我和李存壮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跟着冲了进去。
山神庙里,尸体狼藉,到处是炸飞的四肢内脏,王强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上着刺刀的步枪,正挨个儿地踢鬼子,刺刀上一滴滴的鲜血顺着血槽不停地滴到地上。凡是踢着有口气的鬼子,王强就一刀刺下,挑断鬼子的喉咙,哀声四起。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心里有些发毛,但看胡子强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敢说话。正要眼不见为净地退出庙去,忽然不知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