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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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新皇登基 (2)

“叔大的话是不错,可裕王是裕王,天子是天子,储君和真君,本来就是天壤之别啊!况裕王之储君身份,始终是若明若暗间。举朝知皇上者,莫过高某与叔大了。”高拱叹了口气,“皇上独裁专制若世庙者,朝野无不愤懑异常;皇上宽厚若今上者,臣子又说皇上不能纲乾独断,倒不如世庙的好,真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皇帝,该是甚个模样!”说着,就流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

我知道高拱是对言官们密集上疏指责皇上大感不满。皇上登极未及一月,言官们对他的指责就不绝如缕。吴时来平反后第三日,就上了一道奏疏说:“臣闻得,陛下初政甫及一旬,免朝至再,先帝晚岁虽不朝,而明于亲辅臣,刚于制近习,勇于祛奸邪,故群小畏法,庶政不紊,陛下奈何初政而遽怠?”吴时来是徐阶的门生,高拱似乎从这道奏疏中听到了弦外之音。

我不敢轻易随声附和,只是点了一下头。

高拱仰望宫墙,神色凝重,说:“殊不知,所谓端拱而治,也不失为明智。无论如何,当今天子信任阁臣,不疑不猜,实在难得。要说,遇此君王,正是我辈臣子施展抱负、大显身手之良机,只可惜,内阁麻木不仁,依然以一意维持为要旨,令人焦虑!”高拱欲言又止,他放缓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所谓贤士在野,宰相之过,叔大虽非在野,为兄也不敢妄称宰相,可不大用叔大,终是憾事,我要向皇上荐叔大入阁!不说周、召夹辅,至少也是不让房、杜,你我携手,辅佐我皇上,共襄隆庆之治,开创中兴伟业!”高拱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但双目放射出交织着兴奋、急切、期盼的光芒。

高拱的热情不可能不感染我。这不正是多年以前我们共同的期盼吗?可当这一天终于要来临的时候,我却感到为难了。我压抑着被高拱情绪感染而激发的一股冲动,迅速地权衡着利弊得失。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我不怀疑高拱的诚意,也不是我不想入阁,但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由高拱推荐。高拱不是首辅,他推荐我入阁,就是引用私人;引用私人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会引起徐阶的反感。

“多谢中玄兄美意!”我抱拳道,“但时下万机待理,百废待兴,时机未臻,中玄兄切莫有此轻举啊!”

高拱失望地叹了口气。

“来日方长!”我说。像是在安慰高拱,又像是自我安慰。

想起当年自己的急不可耐,再看看今日的情形,我张居正不是也判若两人了吗?

我自嘲地一笑,与高拱告别。

望着高拱的背影,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孤独。

为杨继盛昭雪的圣旨发布不久,他的侄婿、通政司参议邹应龙,就张罗着为杨继盛迁墓建祠。这一天,邹应龙邀约杨继盛的在京同榜进士们,一同前去为杨继盛祠堂奠基。

因为李春芳已是阁老,而我也升任礼部侍郎,公务在身,典礼匆匆告毕,我和李春芳即先行告退。

“倘若元美在就好了。”翰林院侍讲学士殷世儋不无遗憾地说,“一定会比这热闹得多。”

我没有理会殷世儋,低头顾自向轿子走去。边走,心中不觉替杨继盛感到惋惜。倘若当年他不是那样义无反顾拍案而起,何至于此呢?平反昭雪,固然可告慰生者,对杨继盛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四十岁的年纪就死于非命,自己的才学无以展布,还撇下妻子儿女孤苦伶仃,实在悲惨!还有那个王世贞,才华、名气都冠夺公卿,可是,不也得乖乖地待在老家,谈风论月吗?

“年兄,有一事,春芳想就商于年兄,可否借年兄一步说话。”李春芳从后面赶上我,拉了拉我的衣袖说。

“喔?阁老有命,敢不凛遵?”口中如是说,心里却我有些惊诧。虽然李春芳是我的同年,又在翰林院同僚数年,但是我们彼此并无深交。李春芳以状元身份授翰林院修撰,即以拟写青词为务,旋即就在西苑当直,在专门为词臣修造的直房里,专心精制青词,由此飞黄腾达,早已贵为阁老。我在内心对他一向鄙夷,所以从不与他接近。他有何事要我参议呢?心里思忖着,就吩咐轿夫,跟随着李春芳的轿子,一同到了李春芳的家里。

“年兄看看这个。”在李春芳的花厅里,刚刚用了口茶,李春芳便转身进了书房,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王世贞写来的。匆匆浏览了一遍,原来是王世贞想请李春芳转圜,请求为其父平反的。

几年前,王世贞父亲王忬以滦河战事失利,诏逮下狱。王世贞当即辞官,与其弟王世懋日在京师,托门说客,求乞于严嵩及诸权贵,甚至跪在严府门前求情,当时曾轰动京师,仍未能解救乃父性命。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王忬被斩,王世贞扶柩归乡,从此归隐不出。虽然仕途坎坷,然则文名却日盛一日,当下已是无可争议的文坛领袖了。我原以为,王世贞由此就绝于官场了呢,想不到他依然牵肠挂肚!于是,我又细细读了一遍,这样一段话,尤其让我品味再三:

至于严氏所以切齿于先人者有三:其一,乙卯冬仲芳兄且论报,世贞不自揣,托所知为严氏解救不遂,已见其嫂代死疏辞戆,少为笔削。就义之后,躬视含殓,经纪其丧。为奸人某某文饰以媚严氏。先人闻报,弹指唾骂,亦为所诇。其二,杨某为严氏报仇曲杀沈炼,奸罪万状,先人以比壤之故,心不能平,间有指斥。渠误谓青琐之抨,先人预力,必欲报之而后已。其三,严氏与今元老相公方水火,时先人偶辱见收葭莩之末。渠复大疑有所弃就,奸人从中构老不可解。以故练兵一事,于拟票内一则曰大不如前,一则曰一卒不练,所以阴夺先帝之心而中伤先人。

王世贞将其父被杀归罪于严嵩的陷害,而严嵩之所以陷害他除了因为王世贞父子对杨继盛、沈炼被冤杀鸣不平外,还因为严嵩、徐阶势同水火时,其父被怀疑弃严就徐。不管这些说法是不是事实,王世贞以此立论,说明他还是很有心机的。

“年兄看,该怎样?”李春芳问。

“居正不在其位,无置喙余地啊!”我搪塞说。

“年兄总是这样说!”李春芳有些不悦,但是依然笑着,“你我与元美有同榜之谊,故而就商,愿闻高论。”

我不好再敷衍,于是说:“既然当年思质公之被难,乃是前宰陷害;而前宰之所以陷害,也有疑他弃严就徐的缘由,那为思质公昭雪,元翁当欣然首肯,石麓年兄再从旁进言,应无干碍吧?”

“只是,新郑……”李春芳话没有说完,但我已经明白了,他是拿不准高拱会不会同意,难怪要特意我商榷。

“新郑乃思质公的同年,有同榜之谊,当无干碍。”我说。

“可是,”李春芳压低声音说,“听元美言,新郑与思质公虽为同年,平时相待甚薄,彼时思质公被难,元美兄弟也曾向新郑求情,新郑竟无动于衷。元美为此感伤极矣!”

“此中情由,今日方可言也。”我为高拱辩解说,“当年新郑在裕邸,朝野皆以长史目之,关涉严氏父子,新郑恐为裕王招祸,不敢有片言相进,非新郑薄情,是为裕王计!当年储位虚悬,暗潮汹涌,裕王惊惧万端,端赖新郑周旋,论救严氏父子的政敌,必越发坚严氏父子为景王谋位之心!对此,元美未必尽知,因此而对新郑不能体谅,实在对新郑不公!”

“喔?”李春芳目光茫然,但还是不停地点着头,笑笑说,“裕邸的事,除了新郑,抑或还有叔大年兄,他人就无从知其内幕了。”

李春芳的一句话,突然提醒了我,一件大事还没有办!我不想再和李春芳盘桓下去,于是便站起身,抱拳说:“一点谬见,供我兄酌之。居正不敢叨扰了。”

“那,这么说,可以让元美向朝廷……”李春芳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我佯装没有听到,再次抱了抱拳,快步向外走去。

“老爷回来了?要用午膳吗?”游七迎到我,讨好地说。

“不许打扰!”我边说,边进了书房,展开稿纸,提笔写下了《请为皇子赐名疏》。

几年前,裕王和李宫女通,诞下一子,高拱作出了隐匿不报的决断。如今,裕王已贵为天子,迄今为止,膝下唯一的儿子连名字也没有,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这个被隐匿的小王子,还是裕王的长子,正宫陈后不育,嫡出已无可能,那么这个小王子,就是未来的君王;母以子贵,李宫女也应该有一个名分了。照理,请求给皇子赐名和封贵妃之事,以高拱的身分和他与裕王的缘分,本来是最适宜不过的。但是高拱迄今没有提及此事。

适才,从李春芳的话语里,我琢磨出王世贞对高拱业已衔怨。突然间,我意识到,高拱是一个只知道做事不知道收恩的人。哪怕是举手之劳,他也想不到去做。或许,他自度与当今皇帝情同父子,就万事大吉,就可以心无旁骛,奉法顺流,与民更始了。

但是,我不能学高拱,我要做这件事。作为礼部侍郎、曾经的裕王讲官和隐匿小王子一事的知情人,做这件事,除了高拱,就非我莫属了。不仅请求为皇子赐名,还要请求封李宫女为贵妃。或许,我来办这件事,在同僚那里难免会有献媚之嫌,然则在皇上心目中无疑就成了心腹之臣。两相权衡,利大于弊。这样想来,《请为皇子赐名疏》写起来就格外顺手。

《请为皇子赐名疏》呈上去仅仅两天,徐阶派人把我召到了他家里。

“新君继位,百事待举,阁中乏人,老夫思维再三,还是及早延叔大入阁。”徐阶语调平静,没有丝毫施恩的意味,“况叔大为皇子赐名之请,令皇上、贵妃甚悦,此时举荐,正是良机,必可得到皇上御准。”

我心中一阵激动,喜不自禁!不仅为终于能够入阁拜相而喜,也为自己能够准确把握机遇而喜。如果我没有抓住这样的一个遇合,以我的资历——毕竟,我从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升任礼部侍郎还仅仅月余,就晋身内阁,徐阶在皇上那里、在朝廷百官那里,都是很难说话的。在不露声色中,我为未来的储君和他的生母争取了名分,深获帝心;作为内阁首辅的徐阶也正可利用这个契机,顺理成章地把我引入内阁。

但是,我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语调诚恳地说:“师相,学生既无才望,又鲜旧劳,安敢厕身于老成耆旧之间,担其协赞皇猷、弼成圣化之重?况皇上临御之始,正海内观听之时;师相承新旧更迭之际,手扶日月,照临寰宇,声望正隆,今因引荐学生之故,倘举措不惬于公论,师相难辞谋私之咎,还请师相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