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糊涂读史
1781800000006

第6章 正篇一 (6)

更可气的是,这种诛心还算客气的,更有甚者,像邹元标那家伙,就是直接骂人了。居正在自己的主帖里对皇上说过“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表达的是爱国忠君之情,邹元标就扯着这句话做起了文章:“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这个邹元标,就是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重点提到的那个,万历皇上认为他并非忠臣,而是出于自私自利,即所谓的“讪君卖直”。我说过了,万历很聪明的,他看穿了不少东西。邹小子其实是嫌居正恋位,但是明代官员就有公仆意识了,批评人家恋位,占不了上风头的,所以小子只好拿道德说事,骂居正猪狗不如!这是中国两个悠久的传统:用道德批评代替学术批评;用骂人代替论战!

黄仁宇先生评价海瑞:“个人道德之长,难挽组织与技术之短。”此话正确,但是黄先生评价居正,则可能溢美了:“张居正的不在人间,使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失去重心步伐不稳,最终失足而坠入深渊!”我个人认为应当这样评价:个人能力之长,难挽大明体制之短!居正这西北织妇,纵然手再巧,心再细,用的“云锦丝”再精再美,可是朱家那件“花衣裳”从朱重八开始,已穿了二百多年了,窟窿太多,又如何补得?居正十年首辅,十年的痔疮,最后痔疮割了,居正也元气大伤,并因此而最终送了命。大明那体制,又何尝不是一老痔呢?

居正身后

居正身后,赐谥文忠。“文”是翰林者的常规谥法,“忠”是特谥,据谥法解,“危身奉上曰忠”。这谥够意思了,但是在那样的体制下,什么谥都没有意思。位极人臣,也不过是皇家头上的一根毛,随时可以拔掉的。

人走茶凉,这是中国官员的归宿,更是中国政治的逻辑。有时候,这逻辑还要跳跃一下,直奔结果:人尚未走,茶就凉了。张居正应该属于前者,盖棺论不定,尸骨未寒,就有人清算他了。清算张居正的时候,另一个也被捎带上了,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司礼太监冯保,冯保还掌管着东厂的锦衣卫。可以说,冯保的地位与职务,决定了他是随时能给别人敲响丧钟的那号人。但是这些敲丧钟者从来想不到,自己能给别人敲,别人也就可以给自己敲,大明体制下,丧钟是没有逻辑的。也许,他们能想到,但是身为盘中一走丸,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来的轨道上维持自己均匀而平衡的速度,至于设计新轨道,甚或挪动巨盘,根本想都不想。

冯保的下属,宦官张诚、张鲸向皇上揭露说:张居正死的那天,冯保还去他家取出珠帘五副夜明珠九颗,冯保家的钱比皇上您家的还多。这些话当然能打动皇上,因为万历他姥姥家是山西小农啊。至于人家冯保接受别人贿赂时如何还弱智到叫两个下属看见,并且似乎还请这两位帮着数珠子来着,皇上没有考虑。皇上也没有考虑两位小张为何当时不举报而拖到了现在!当然,两位小张希望冯保倒台后空缺下来的司礼监太监和东厂头头由他们二位接替的要求,也引不起皇上的注意。皇帝当然注意不到这些,那种体制下,君臣上下都有些街道娘们儿的倾向,也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就掂着小脚,抿着小嘴儿,东家长西家短的无事生非就行了,在别人揪自己的头发前,自己最好能把别人的头发揪秃。头发长,见识短,只看眼前,不看脑后,是众多娘们的通病。万历作为众娘们之首,娘们气可能更重些,他宠爱的郑贵妃甚至叫他老太太,所以,万历无非是个老娘们。清算开始的时候,老娘们有些犹豫,这是娘们通病,奈何手下众娘们一齐摇唇,老娘们就有了精神。特别是听说冯保家的珠宝比自家柜子里的还要多,哪个娘们能不生气?一生气,就对冯保下手了。

老娘们没有想到,冯保的家一经查抄,居然收获丰厚:珠宝无数,金银一百余万。老娘们疑心病就上来了:张居正该有多少家产呢?娘们一动这心思,张居正的家就完了:抄出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

问题是众娘们儿觉得抄出的钱财有点少,“主拷官”刑部侍郎丘橓要求张家招出他们藏在别人家的二百万两白银来。招不出来,就拷打。结果,张居正儿子敬修与懋修都自绝于人民,敬修成功了,奈何懋修投井不死,绝食又没死,居然活了下来。敬修临死前,写下血书一份,天道无知,人心难测的呜呼半天,看了令人泪下。泪眼朦胧中,也有点愤:为什么,时至今日还埋怨天道与人心?大英帝国那旮旯,也有官员在侍候着他们的君主,但是他们先弄了个财产私有,后弄了个言者无罪,人道的功夫做到,安全就够,管他什么天道与人心。

当然,天道与人心是我们最后的安慰。窦娥临死前,恨天道恨人心,所以骂那天地都瞎了眼,骂完人家,最后还不忘要求:给我大旱三年。大旱三年是什么意思?赤地千里,饥尸万具啊,你看这小丫头狠的。

张居正的同事们也够狠,御史丁此吕检举万历七年高考时的作文题目是“舜亦以命禹”,他解释说:出题的人是劝张居正当主席。因为舜是主席,禹是居正,这不就是劝请吗?懋修在被拷打的时候,甚至有堂官问他:你爹与戚继光元帅关系不正常,据说半夜了都,你家还开门接他的书信,都等不到早上,意欲何为?莫非反状乎?

历史也给我们安慰,敬修自杀成功,某些有良知的官员耸动不已,内阁首辅申时行与刑部尚书潘季驯请求皇上特赦张居正那80岁的老娘,老太太得以留空宅一所,田十顷。也够人道了,但也就止于此了,居正的娘不会饿死,居正家的儿子,除了自杀的,其他都下放劳改了。万历一朝,再没人敢替张居正说个公道话,直到万历升天,熹宗继位,居正的平反昭雪工作才开始启动,这个工作一直持续到崇祯时代。中国封建社会的一大特点就是:不断地制造冤狱,再不断地平反昭雪。不断地吓人,再不断地安慰人!崇祯时,敬修的孙子,也就是居正的重孙同敞做到了中书舍人。

但是,历史已不愿再给明朝更多的时间了,因为时间到了。张居正的子孙后代,也要了结了:崇祯八年,张献忠部下要居正的儿子允修出来做官,允修当然不干,自焚而死。至于同敞,誓不降清,清廷后来退一步,不要他投降,只要求他削发为僧,同敞拒绝,最后走向了刑场,成了大明烈士。反映他心曲的遗诗有两首:

[自诀诗]

弥月悲空待此时,成仁取义有天知。衣冠不改生前姓,姓字空留死后思。破碎山河休葬骨,颠连君父未舒眉。魂兮莫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自誓诗]

翰林骨莫葬青山,见有沙场咫尺间。老大徒伤千里骥,艰难胜度万重关。朝朝良史思三杰,夜夜悲歌困八蛮。久已无家家即在,丈夫原不望生还。

同敞对大明的无限热爱与忠诚,尽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