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友田
那一年春天,我通过一位朋友的引荐,来到省城一家电脑售后服务公司工作。当时,老家还没有安装电话,平时与父母联系只能靠写信。
在中秋节前夕,我写信告诉父母要赶回家过节。结果,公司却安排我和另外几名同事加班,回家的计划只能泡汤了。将近半年没有回家,母亲有些不安,多次催促父亲到省城探望我。经不住母亲的唠叨,父亲便写信告诉我,他准备亲自来省城一趟。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我也非常想念他,另外可以趁这个机会陪父亲在省城一些景点转一转。于是,我就回信将所在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父亲,让他下车之后给我打电话,我到车站接他。
这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他刚一下火车,就迷了方向。父亲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店,准备给我打个电话。他蹲下身子打开提包,才发现自己的提包在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调换了。包里面除了几卷废报纸,就是一包塑料袋装的沙子。
父亲顿时傻了眼,因为包里面除了500块钱路费和换洗的衣物之外,还有一本记着我所在公司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簿子。父亲顿足捶胸一阵之后,便沿着一条大街朝前行走。他一边走,一边向身边的路人打听:“你们认不认识矫友田?他在一家叫什么的电脑厂子里工作……”
那些路人都诧异地摇摇头,偌大的城市,哪有人像他这样找人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父亲走得脚板生疼,嘴唇也裂开了口子。他在一个垃圾桶里捡了两个喝剩下的矿泉水瓶子,然后将里面的剩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父亲饿了,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不争气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着。从街旁酒店里飘出的菜香,钻入父亲的鼻孔里,他仿佛浑身爬满了馋虫,愈加饥饿难耐。父亲咂巴咂巴干裂的嘴唇,咽下几口唾液,尔后,他又勒了勒裤带,骂了一句:“这个球小子,可把俺给害惨了……”
后来,父亲已经筋疲力尽,他无助地坐在一个站牌的下面想着办法。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便聊了起来。
那个中年男子说和父亲是老乡,也是在去年才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的。他热情地将父亲带进旁边一家饭店吃饭,并应承帮助父亲找我。
父亲感激万分。
他们点了六个菜,还有两盘炸油饼,外加几瓶啤酒,父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三瓶啤酒落肚之后,那中年男子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剔牙,然后起身去结账。
父亲将盘里剩下的几个小馒头悄悄掖进衣兜里,然后等那老乡回来。可是一直等了一个小时,那个老乡也没有回来。父亲抹了抹嘴巴,起身往外走,他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父亲刚走出几步,便被两个服务员拦住了:“你俩刚才吃饭花销是180元,刚才你请的那个同伴还从前台要了两盒烟,共计256元。”
父亲傻眼了,赶紧辩解说:“俺跟那人是刚刚在街上认识的,是他请俺吃饭,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饭店老板火冒三丈,大声骂起来:“你这个吃白食的老骨头,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父亲恍然醒悟过来,刚才是被那个男人骗了。父亲被这一连串的霉运击懵了,最后他只有恳求道:“现在俺身上一分钱没有,要是你们相信俺,等俺找到儿子就把钱还上。”
老板追问我的联系方式。可是,父亲对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一点都没有印象。如果能记得,他也就不会落到这般光景了。
于是,老板便吩咐服务员,将他架了出去,反背手绑在路旁一根电线杆上。
有些行人看不过去便拨打了110,同时赶来的还有两名报社记者。他们一起质问饭店老板为何这样做。
饭店老板仍余怒未消地说:“这老东西吃白食!吃白食就要受惩罚!”
记者举起相机给父亲拍照,父亲赶紧摇头说:“别,你们从身后拍—”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为父亲的失踪而担心,心烦意乱地翻看当天的报纸,突然看见那一张照片。我觉得那个背影像极了父亲,可奇怪的是报纸上写着老人寻找儿子,却未登儿子的名字。
我顾不得多想,匆匆赶到派出所,果然看见了父亲。
见了我,父亲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羞愧地问:“你怎么知道相片上的那人是俺呢?”
我眼睛里涩涩的,说:“依照你上次来信,你告诉我的动身时间,两天前就应该到了,因此我一直在担心你出什么意外。今天从报纸上看到这张相片,从模糊的背影中,我就能感觉到上面的人就是你。你为什么不让记者把我的名字一起登出来呢?这样不就可以找到我。”
父亲肃然地说:“俺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吃白食的父亲。”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把那份报纸再一次打开。此时,我只想大声地质问那个冷酷的老板:“你为什么不看一看这双手?这是一双吃白食的手吗?!”
父亲那被绳索反绑的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每一根指头都硬得像小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