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霈走到大宴会厅门前,问清他的席位是在第五桌,便自己踱过去,一边用眼睛瞄着点数,并排三桌,前后八排,总共是二十四桌,排场不算小,也不算太大。前排居中的主桌是个超大桌,围了二十来张椅子,左边第二桌,右边第三桌,没有第四桌,想来是因为这个数念着不吉利。第五桌排在第二排居中,果然后面也没有七,没有十三。桌旁还没有人就座,韩云霈绕着转了一圈看席卡,还好,思雨夫妇和乔家炜都在这桌上,另几位可就不认识了。厅里人已不少,可没几位安坐在座上,都在转悠着找熟人,遇上熟人就站在过道里韶,堵得别人不好走动,后面的人干脆就在厅外不进来。韩云霈闲着无聊,偷眼看第二桌的席卡,竟发现好几位是市府的部门领导,不知是乔家燕姊妹公关的成绩,还是龚家在官场的老关系。
幸而乔思雨夫妇也就到了。曾宪章照例一身藏青西服,愈衬出满头白发,看到韩云霈,他就主动热情地打招呼。韩云霈也只好站起来寒暄,心里暗想,这种场合,来的人好像都得戴着面具。三人相邻坐定,韩云霈觉得该讲点什么,又没什么好讲的,见思雨打扮似乎平平无奇,就是一件简洁的红呢中长外套,便说,这是乔家的喜宴啊,你也不穿光鲜点。思雨白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喧宾夺主,怎么也不能抢新娘的风头吧。说着把外套脱了,交给小姐去挂在衣架上,里面是黑色紧身羊绒衫,配着黑头发,黑裤子,黑袜黑鞋子,一韵到底,让人两眼一抹黑,却有一种别样的引人注目。
乔思雨还记得那个琉璃瓦的话头,问韩云霈到底怎么回事。韩云霈笑道,就是说大报恩寺塔挨炸,琉璃瓦都飞到乔家大院里去了。思雨茫然反问,怎么可能。韩云霈就只是笑,不肯再朝下说。思雨白了他一眼,嗔道,这也犯得着卖个关子。眼看快到六点,一位中年男人手持麦克风,走到台角,请贵宾入座,然后大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吉时将到,不容错过。现在有请今天婚礼的金牌主持人。
有人鼓掌,掌声越来越热烈,原来两位主持人已经站在台上,竟是电视上常见面的著名播音员,今天头一回见着真人,还真有些令人激动,成了婚礼的第一个小高潮。
两位主持人庄重地宣布婚礼开始,首先介绍出席的贵宾。在主桌上就座的,有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市文明办副主任、市政协秘书长等,江宁方面是区委书记、区长、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四套班子齐全。曾宪章感慨地说,这乔家和龚家,实业界和政界的两张网,编结到一起,肯定会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为将来天印公司上台阶提供了难得的新契机。所以古往今来,大到一国,小到一家,这样的联姻都为智者所赞赏。
韩云霈在一边听着,很不以为然。和乔玉清一样,他对那种基于利益而非基于爱情的联姻十分反感。你曾宪章和乔思雨结婚,又是出于什么算计呢?不要自以为是智者,什么地方都夸夸其谈。主持人已经介绍到第三桌,他意外地听到市政府经济顾问姚京生先生、市民营企业家协会会长温明明女士,忙转头张望,果然远远地看见姚京生,彬彬有礼地在同什么人点头。
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宣布,出席今天婚礼的各级领导和各界贵宾等,共二百余人,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一一介绍了。白毛自认为是天印公司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没想到竟会被涵括在一个“等”字里,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对。韩云霈看在眼中,不禁有些好笑。
两位主持人笑容可掬地请新人出场。乐队奏起了婚礼进行曲,四个天使般的花童手提花篮,将洁白的茉莉花瓣撒在红地毯上。新郎先进场,慢步走过垂花门,向后转身,等候在红地毯的中部。接着,新娘挽着父亲的胳膊,缓缓前来。韩云霈是头一回看到龚良材,他和女儿差不多高,团胖脸,身材并不臃肿,步态庄重,表情慈祥。走到新郎面前,做父亲的停下来,久久地端详着这个男人,全场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才缓缓地伸手,拉过新郎的手,把女儿的手交到这只手中。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夹杂着年轻人搞怪的叫好声。一对璧人在追光中继续前行。新娘穿着曳地长婚纱,尽管有四位女童在身后捧着,仍显得娇弱不胜。
韩云霈却注意到,落在暗地里的父亲,用那只交出女儿的手,很快地抹了抹眼角。这让他很有些感动。
思雨羡慕地说,我们也该穿一回大婚纱的。
曾宪章笑道,真是女人。当时我说搞个仪式,是你自己不肯要。
思雨没有搭理他,却朝韩云霈做了个鬼脸。
新人登台,主持人又请主婚人、证婚人,新郎和新娘的母亲上台,依例行礼。这是考虑周到的地方,免得来宾注意到新郎父亲的早逝。而新娘的父亲也算露过面了。
这时,两位主持人之外,韩云霈的耳边,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热心地介绍台上的每一个人。是他同桌的一位女宾。他记得这女人是最后一个落座的,坐下来就没安生过,隔着几张桌子能同人打招呼,唯恐旁人注意不到她。那一口江宁普通话,夹杂在主持人的标准普通话间,真有相映成趣之妙。她说新娘和新郎是大学同学,就像歌子里唱的,是同桌的你哎。女娃儿有心,当时就相中了男娃,就主动进攻。哪像我们那昝,接到男娃的信都不敢看,交老师。龚主席,那昝还是龚县长呢,也有眼光,讲如今市场经济,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公仆,就看不起个体老板,有面子不如有里子,又有里子又有面子,就更美咯。男娃他妈也喜欢这个女娃儿,就他老子死脑筋,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非要送儿子到英国留学。女娃儿有志气,硬是一直守着,直到头半年,才到英国去陪读。说到这块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生米煮成熟饭了,所以一回来,赶紧要办喜事。
乔思雨逗她,你消息蛮灵通的嘛,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的啊。
乔家炜不好意思地拦过话头,说,没来得及跟你们介绍,这是我老婆,小柳,碎嘴子。
小柳横了他一眼,说人家问我,又没问你,看把你能的。问你你也不晓得。我老在龚家做牌搭子,哪个还能有我清楚。这个白头发曾总我也认得,早些日子在天印山晒门牌的么。
乔家炜没好气,却也无可奈何,说好好好,你什么都晓得。生怕人家不晓得你晓得。
韩云霈却想起,听乔家燕说过,她妈妈老被龚家夫妇拉去打麻将。三缺一,原来龚良材就找这些人去做牌搭子。乔思雨故意说,那你的牌一准打得很好咯。
小柳倒也晓得谦虚,说,那不敢讲,胜败是兵家常事。你打不打?见天也就一百块钱进园子,还有点心吃。
乔思雨说,我要打,就多一个人了。
不要紧,我们也是轮着上台的。不多你一个。小柳指着同桌的女客为她介绍,这位是某公司某总夫人,那位又是某公司某总夫人。伴在她们身边的,自然就是老总们了。韩云霈同曾宪章对了下眼,两人不免都有些气苦,原来他们就和龚家的牌搭子一个档次。可换个角度想,乔思雨不正是“文正公司曾总夫人”吗?也不能说人家安排不当。
乔思雨同夫人们道了幸会,又说,我们这些人都够开一桌了嘛。
小柳教导她,你没得数哎。没听人讲吗,干什么不重要,跟谁干才重要。跟总统睡是第一夫人,跟导演睡是明星,跟嫖客睡就是妓女。我们几个人打,有什么意思。
乔思雨连连点头,噢,你们打牌都是有意思的。
乔家炜明知乔思雨是拿小柳逗着玩,可女人家说话,这又是个开心的场合,他也不便认真计较,只好装没听见。幸而服务员过来斟酒,酒是三种,白酒上的茅台,黄酒是绍兴女儿红,红酒酒标上尽外文,服务员只晓得是英国葡萄酒,也就没人细问。小柳忙证明,那是新郎从英国托运回来的,货真价实。她又急急宣布,今儿个是喜酒,我要喝点白的。乔家炜、曾宪章都要了白酒,思雨要开车,喝黄酒,韩云霈酒量不济,也要了黄酒。
菜是分食的,韩云霈留心记着,开席时布的花式冷拼,热菜有鲍鱼、虾球、牛排、巴鱼、鲜贝、澳龙,都是一般酒席上的大菜,平常请客,有一两道压轴就不错了。菜的口味好不说,做得也细巧,一个海蚌芙蓉蛋,竟是将鸡蛋壳横着剪开个敞口作为容器,下面以白萝卜条做托,让客人以小耳勺挖着吃。蔬菜是韭菜炒芦蒿,鲜嫩。两道点心,豌豆头配小麻团,荠菜大馄饨。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自有伴郎伴娘陪着,挡酒代酒。到第五桌,乔家燕特为跟过来,为乔家炳介绍了韩云霈老师和乔思雨、曾宪章夫妇。姐弟俩并肩站着,弟弟高出姐姐一个头,弟弟如玉树临风,不免更衬出姐姐的本色不改,让韩云霈无端地竟有些伤感。乔家炳向众人敬酒后,特别又敬了韩云霈一回,说造纸印刷博物馆的策划,理念很现代,利用产业资源为社会公众服务,西方最提倡这个,又问韩老在哪个国家深造过。韩云霈很惭愧,他只出过一次国,进编委后,报社里安排他去朝鲜,是市委宣传部组的团。据说是因为朝鲜的新闻传媒管理卓有成效,保障了国内的安定团结,所以中国各地纷纷组团前往学习先进经验。到那一看,他才明白,朝鲜没有互联网,不准用手机,电视锁定了国内频道,收听敌台广播要坐大牢,报纸当然好办。这些东西,他说不出口,便说没去过西方。乔家炳说,没去过西方,能有这样的理念,就更了不起了。
他明明是夸韩云霈的话,可不光韩云霈听着不舒服,一桌人都撇嘴。曾宪章精心准备了说辞,就等乔家炳来亲近的,不想乔家炳径自去了下一桌。乔家燕看在眼里,悄悄对韩云霈说,家炳在国外呆了几年,弄得不会讲话了。又向思雨夫妇敬酒,向一桌人敬酒,说,今天人多,乔家但凡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有情后补。乔家燕离开后,韩云霈对思雨夫妇说,做姐姐的这样跟着圆场,不累倒也要醉倒。思雨也体谅家燕姐的苦心,见白毛还在闷着,抖擞他道,你这一头白毛,也就在中国是个稀罕,人家在欧洲,白毛见得多了。
曾宪章低声嘟哝,不是那么简单。这弟弟和姐姐不大一样啊。
思雨撇了撇嘴,说,弟弟和姐姐要一样倒怪了。
曾宪章也就笑了笑。倒是那边小柳,自以为是乔家燕她妈的牌搭子,有身份的人,见乔家燕对他们夫妇不理不睬的,心里就不大受用,忽然扬起声宣布,我都忘记讲了,今天这个酒好啊,是二十年的茅台,一瓶八千八。不多喝点儿,对不起主人噢。
韩云霈听着吓了一跳,难怪同桌的老总们拼着灌白酒,这一桌上就消掉了三瓶。就算每桌三瓶吧,二十几桌,岂不是酒钱就要六七十万。他本来喝黄酒的,忍不住也斟了一小杯白酒,抿在嘴里慢慢品着,想看看这么贵的酒,到底好在哪块,只觉得也香,也醇,也滑溜,也辣舌头。旁边喝白酒的人,见韩云霈此刻换白酒,以为他使的是后发制人之计,于是愤愤然一齐来围攻他。韩云霈又没法解释,只得硬头皮喝了两杯。幸而阳澄湖大闸蟹上来了,一人一只,钳子上都扣着金牌标记。小柳就叽咕,说这一个个弄得两手稀腥,过一刻儿怎么闹新房。待细看,那蟹八脚两螯只是个样子,蟹黄蟹肉,都已仔细地剔出来,盛在蟹壳下的圆碟里,淋了姜醋便好吃。小柳嘴快,两口便吞了个干净,又抱怨这样吃法没吃出个滋味儿,把好好一只大闸蟹作糟掉了。
韩云霈暗想,这样作糟,还要作糟得起呢。平常饭店里一只正宗大闸蟹就要两三百块,剔工加上去岂不更贵。又想这小柳七嘴八舌,乔家炜居然能安之若素,也真是不容易,便同乔家炜多韶了几句。待水果拼盘上桌,两位主持人便宣布,婚礼圆满结束,请宾客们带好随身衣物,到饭店门前观看焰火。
一朵朵焰火,凌空怒放,在天幕上幻出五颜六色的变化,满足着人们的期盼,伴随着人们的惊叹,逗引着人们更多更美的奢望。没有人会去想,这一场焰火又要烧掉多少钱。
乔家自然绝不会缺钱。
然而,当焰火全部放完之后,习惯了光彩夺目的眼睛,便觉得夜幕的黑暗更加沉重,压抑得人无所逃遁。韩云霈不由有些懊恼,没有在那一片华彩之中趁早离去。婚礼过后才三天,乔家燕给韩云霈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有点事想约他见个面。韩云霈想,多半是乔家炜参加婚礼的事了,便问什么时候。乔家燕说,十五分钟左右,请他到相府营路口,她来接他。
韩云霈收拾了一下出门,车已经到了。乔家燕推开车门招呼他上车,没朝南去,反沿洪武北路北行,经进香河路,在北极阁下西转,穿过鼓楼广场,斜插进高云岭,停在一幢西式两层小楼前。韩云霈下车细看,这还是幢民国老建筑,青砖砌成的门柱上挂着“天印文化有限公司金陵办事处”的金地红字匾牌。他同乔家凤见过几次面,却不晓得她的办事处是在这儿。天印公司可真会选地方,这一带出版社、书店林立,正是她们联络出版印刷业务的好所在。
走上三层水泥台阶,两扇红漆木门一开一闭,迎门左手边一条走廊,三间办公室,门都虚掩着,右边是楼梯。乔家燕领着韩云霈径自上了二楼。楼梯尽头的木门锁着,她轻轻敲了两下,乔家凤开了门,把他们引进走廊右侧一个房间,随手就把房门掩上了。房间不大,看来当年就是做小会客室用的,一张长方红木茶桌,周围六把高背靠椅;二面三扇窗户上都拉严了窗帘,只亮着一盏吊灯,光线有些暗。乔家燕让韩云霈上坐,乔家凤泡了茶,两姊妹都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庄重。
这个阵势让韩云霈不免有些紧张,看来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乔家燕觉察到了,勉强笑了笑,介绍说,这幢小楼是父亲为设办事处买下来的,有七八年了,当时花了三百万吧。楼下做业务,楼上家凤住着,下面的人不能上来。我们姊妹有事情,就在这里谈谈,很安全。总让韩老师朝乡下跑,我们也不过意。我就想,不如我过来吧。
韩云霈说,这样的条件,不要太让人羡慕。我们朋友有事,只好上茶馆里坐坐。
乔家凤说,以后有需要,尽管上我这儿来。
韩云霈明白是客气话,只笑了笑,等乔家燕说正事。
乔家燕就说了,家炳来家后,她讲了几回,要约韩老师,还有思雨和曾总一起见个面。可家炳不晓得听了谁的闲言,先是三阻四推,到昨儿个就明说了,要见只能见韩老师,要商量也只商量天印坊的事。他还说,乔家大院维修项目,搞那个投资包的新花样,虽然没有用私募的名义,仍属无资质募集资金,相当于非法集资。我们姊妹俩请韩老师来,就是想听个确信,维修乔家大院这个项目,市政府和文物局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韩云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装着喝茶,暗自在心里拨拉小算盘。平心而论,维修乔家大院理应是桩好事,但像这样弄法,他至今也还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就像是看人走钢丝,物理学上叫做不稳平衡,每一步都看得人心里颤颤巍巍。试想,他和李国强,还有各界的专家、媒体的朋友,通过各种渠道争取了七年,人大、政协年年上提案,一无结果;可是来了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的,才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眼看就要动工了。当然他也晓得些内情,并非远来的和尚好念经,是远来的和尚会弄钱;正是因为不需要政府投资,李国强和曾宪平才会支持。他们募集民间资金的渠道,就是乔传机发明的那个投资包,用姚京生的说法,叫打擦边球。而到手的资金中,最大一笔就是天印公司的两千万。乔家炳既提出疑问,他要是一句话说错,引起天印公司的投资变化,只怕这维修项目,整个都要告吹。
他和乔家燕的交往跟乔思雨不同,没有一点私情交杂,完全出于事业上的合作。乔家燕一向对他敬重有加,视为师长,他自不能辜负乔家燕的信任。况且此事至关重要,他只能实话实说;当然他也抱着点侥幸心理,希望能把这个事情圆过去,让维修工程能顺利开展。
盘算定当,韩云霈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说这个乔家大院维修工作,当初就设计了两套班子,他参与的是乔氏文化研究会那一块。研究会是挂靠市文物局的,会长是文物局副局长李国强。开成立会时,担任名誉会长的副市长曾宪平到会致词,说起这家族文化研究,不能全算是新课题,但毕竟中断了几十年,现在重新振兴,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他还代表总顾问萧市长向大家表示感谢。这在媒体上都有报道,可见市里的态度是明确支持的。
以自筹资金方式维修乔家大院,这个项目由市文物局立项,提交市长办公会讨论。他听李国强说过会上的情况。李国强汇报后,因为没有先例可循,与会领导一时都不表态。不表态其实也是表态,就是不支持。冷场之中,是曾宪平率先表示,他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尝试,如果成功了,对于全市危旧房改造工作,也能提供新思路新经验。这让李国强颇感意外,因为曾宪平分管城建,实际上只管拆旧建新,对老城区历史建筑,一向是宁可错拆,决不维修。他这一点头,规划、建设、旅游局长等都跟着表示赞同;财政局长也说,这不失为减轻财政压力的举措。分管文化的杨副市长本来担心孤掌难鸣,这时便放心地就此做了深入阐述。最后萧市长拍了板。曾宪章总说他跟曾宪平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曾宪平在这事上的态度,曾宪章应该不是吹牛皮。
他最后说,至于项目资金募集与管理,另设了董事会,那一摊子是乔传机在做,具体运作情况,乔家燕参与其事,应该比他清楚。
乔家凤说,她听不少人讲,曾宪平跟那个横行霸道的贾为国不一样,他是水平有限,没有主见。工农兵学员出身,一直做农村工作,前几年干部交换,从湖南到苏南做县委书记,糠箩掉进米箩,只要不出事就有政绩。他做官一是紧跟上级,大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让农民上楼安家,开车种地,看上去很美;二是听信秘书,办的乡镇企业古里八怪,让视察的领导看得眼花缭乱。据说曾专门培育出背上有“米”字的长寿龟,在省长老爸过米寿时作贺礼,闹出个“龟去来兮”的笑话。
韩云霈也说,金陵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优势并不在于平地起高楼,搞城建的动辄拆人家的房子,最是惹人怨招人骂。曾宪平想学乖,在秘书班子之外,也向专家作咨询。然而他缺主见,现在的专家比他更缺主见,总是揣摩着领导的心思提建议,结果更坏事。不过,在乔家大院这事上,思雨肯定是尽心尽力的,如果能通过曾宪章影响曾宪平,他该也能做点好事。
乔家燕闷了好一会,说,照这样讲,项目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可以做的。问题在于怎么做,谁来做。投资包的名目不当,可以不用这个名目。前期投资五千万,天印公司还拿得出来,索性天印公司独力投资,干干脆脆,不弄那些花花点子。她顿了一下,有些恨恨地说,而且,曾宪章还有事情瞒着我们,乔家炜的事。
韩云霈说,乔家炜参加婚礼,不会是曾宪章自作主张邀来的吧。
那个问过了,我妈说是她邀了小柳。她认识小柳是在龚家,来做牌搭子的女人多了,她也不晓得哪个对哪个,就让小柳和先生一起来。多个人不过添双筷子,这个是小事情。大事情是维修乔家大院的施工单位,曾宪章做主定了乔家炜的公司,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合同签过,在动员搬迁了,他都没跟我打个招呼。天印公司的钱,不可能放给乔家炜去用。
韩云霈也认为这里面是有些不对头。就算曾宪章不说,思雨也不该瞒着家燕姐,又不是瞒得过身的事情。就算用乔家炜再有道理,也该大家有个商量。不过,乔家燕也不用太担心,现今建筑上的行规,都是施工单位带款进场,完工结算。天印公司的投资,应该落不到乔家炜手上。
乔家凤点头说,我也听讲是这样。不过还是查实一下放心。你们再坐坐,我下去处理点事。晚上在这吃了饭再走。
看乔家凤下楼,乔家燕把楼梯门和房间门都关好,给韩云霈续了茶,就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些事情,很让我担心。现在也许还不能算是事情,就是有些迹象,说不定就不成为什么事情。我也不是疑神疑鬼的人,可眼看着这些蹊跷,让人总有些放不得心,又没个人好商量。家凤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秋鸿就让我找韩老师说说,韩老师愿不愿意听呢?
韩云霈从未见过乔家燕这样忧心忡忡,不免心生同情,就问,关系到乔家大院那笔投资吗?
也是,也不是。就算落到这事上,多半也不是因它而起。就说乔家炜来吃喜酒的事,虽说我妈揽了下来,其实我查到了,他是在龚家的佳宾客名单上。就算你龚家要请他,也可以同我们打个招呼,乔家的人,自然是我们乔家出面合适。结果呢,乔家的亲戚,却变成了龚家的朋友,别人晓得了会怎么想?龚良材他就能这么做出来,其实就是做给我看,他对乔家的事情伸手了,看我能怎么办。
韩云霈皱了皱眉头,说你是不是,把这事看得太重了?
不是。乔家燕肯定地说。有些情况,我对思雨讲过,乔家炜曾经重金收买区里的干部,以违建房骗取了三千万拆迁补偿。不过我没告诉思雨,这个区里的干部,就是当时的副区长龚良材。
韩云霈大吃一惊,说,这可是,能送命掉脑袋的事情啊!当真敢这么无法无天?
乔家燕摇摇头,说,韩老师正人君子,哪能晓得这些勾当。可是这种事情,现在真多了去了。没有哪个因为这送了命。送命坐牢的有,可都是另有原因,上错船啊,跟错人啊,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啊;贪污受贿,正好作为清除异己的由头。
韩云霈并非不晓得。可龚良材贪赃枉法,乔家惹不起,总可以躲得起啊。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冒昧问一句,乔家怎么会跟这种人结亲家?
这又说来话长了。父亲病危时,一反常态,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趁县领导来探望,表示了要求加入共产党的愿望;另一个,就是答应了龚家的亲事。
龚可青与家炳是大学同学,不晓得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她爸的意思,这女孩很主动地接近家炳。家炳是个老实孩子,回家来就讲了。妈妈就说,可青那娃儿,是看着长大的,长相又好,性情又好,家境又好,女娃儿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然而,父亲一直没有表态。
乔家燕说,她明白父亲的心思,不是对可青不满意,是不愿同龚良材走得太近。官场上的人,有近就有远;近了这个,远了那个,不晓得会种下什么祸秧。可他又不便硬回。因为父亲创业之初,龚良材是我们村长,曾经支持过父亲的事业。父亲的事业一天天发展,龚良材成了识马的伯乐,也不断被提拔,从副乡长直当到副县长。父亲不得不接受这种两相依存的现实,但并不是没有顾虑。他常对我说,小鱼傍着大鱼能借力,但不提防就会被大鱼吃掉。所以他非常重视企业的自主权和独立性,不管怎么艰难,能不退让就不退让。对这门亲事,他也就一直没有松口。
但是最后,父亲同意了。乔家燕总怀疑,父亲在人生最后的时刻,是不是变得有些软弱了。或者是,因为不能战胜病痛,生理上的无能为力,也连带着让他产生社会生活中的无能为力感。他一定是担心我们几个年轻人,能不能应对这个复杂的社会。他希望这种联姻,能让他身后的天印公司,多得到一重保障。
父亲只提出了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待家炳在英国留学归来再成婚。乔家燕猜想,父亲其实抱着一种期盼,就是在西方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儿子,最后会有自己的抉择。如果他有魄力摒弃这门亲事,那他就一定有能力维护自己的产业。可是龚家很辣手,抓不住家炳,却能抓住我妈妈,哄弄得妈妈同意,把可青送到英国去伴读。
目的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饭。
你看到的,他成功了。
韩云霈默默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乔家燕这份推心置腹的信任,他似乎有些承受不起。
乔家燕凄然一笑,说,这些话,我同家凤都没有讲透。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苗头滋长,又感到无可奈何。我希望是我想错了,看错了这些人。可我说服不了自己的眼睛,说服不了自己的心。韩老师,你现在也不用说什么。如果你能想到说服我的理由,我谢谢你。
正说着,乔家凤推门进来,邀他们去餐厅吃晚饭。临出门时,家凤有意无意地又追了一句,在这里讲话很安全的,除了我们三个,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韩云霈懂得她的意思,这是提醒他,如果今天的话泄露出去,就只能是他嘴不严。她还不晓得姐姐同他说了些什么呢。他既不愿意搅到人家的家务事里,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自然不会泄露给别人,便故作轻松,半开玩笑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金陵城里圈地拆迁,惯例是从拆除违章建筑开始。拆迁办从房产局调出建房时的蓝图,据此划定建筑边界,界外的就属于违章建筑。无论是沿墙搭披,还是房上加层,无论是简易棚户,还是钢筋水泥的小楼,一律格拆勿论,无须付任何补偿。“文化大革命”中法纪废弛,乱搭乱建成风,改革开放之初知青和下放户大批回城,不得不搭建临时棚屋安身,还算是情有可原。近年来,城市改造一轮接一轮,市镇区域内的一些居民和单位,甚至基层政府,也想方设法搭盖违章建筑,意图在拆迁改造时骗取补偿款,就属于明知故犯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捺倒葫芦站起瓢。正因为搭违骗款时有成功,以致违章建筑拆不胜拆。拆除违章建筑成了金陵市政府的一项日常工作,年初各区自定指标,计划完成的拆除面积,竟达数十万平方米。
拆迁办动迁先拆违章建筑,不光是因为拆得理直气壮,也不光是因为拆出了丰富经验,最大的好处还在于,违章建筑一动拆,街巷院落便破碎,大拆迁的声势就出来了;企图凭借违章建筑多争拆迁补偿的妄想被打破,又为下一步的拆迁谈判扫清了重大障碍。而建筑垃圾不清除,占了院子堵了路,晴天苍蝇乱飞,雨天污水横流,更是直接影响到产权房主的正常生活,迫使他们不得不考虑尽快搬家。再有一条,不少违章建筑和产权建筑是连成一体的,拆违时动作大一点,就动摇了产权建筑,好好房子成了危房,里面的人还敢久住吗?
至于陈年违章建筑里住的多是贫困户,拆了这个窝往往无处容身,鬼哭狼嚎也好,流落街头也罢,拆迁办是管不着的。政府让你们在违章建筑中安居这么多年,已经是法外容情,天恩高厚,你们还想永生永世占国家这个便宜!
就连韩云霈,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好为他们辩护。
乔家大院现在已是鸡鹅巷中仅存的传统建筑群,自东向西共五个门牌号。十号、八号、六号,也就是原先的东院、中院、西院三条轴线。院落中多有搭建,主要是正房居民不够住,陆续扩展出来的。因为正房结构未改变,界面清晰,是否违章建筑一目了然;同时对于居民来说,只是居住面积缩小、补偿数额减少的问题,尚不至于流离失所。这部分拆迁比较好办。
二号和四号,情况就复杂得多。这里早先是乔家翰林府的西花园,雅称饮水园,只有乔玉清留给思雨那半间房,属于“九十九间半”的“半”,是原汁原味的清代建筑。20世纪50年代,政府实行对私改造,乔家大院房屋近半被征收,转租他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西花园自然也就荒废了。数百年古树砍倒劈碎,作为燃料大炼钢铁,太湖石敲散了,正好充耐火材料砌小高炉。池塘填成平地,让新兴的街道工厂建造厂房、宿舍。然而更多的,还是半个世纪以来,居民见缝插针的自建房屋。这几十户人家中,哪些属于违章建筑就不是那么清楚。大跃进时建的那些街道工厂和宿舍,很可能都没有正规的批建手续,从理论上说也属违章建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违章建筑,毕竟也是单位分配的,四五十年住下来了,总该给人家一个说法吧。
倘若真逼得居民流落街头,那就作孽了。对于韩云霈,还不止是于心不忍的问题。他一直以乔家大院的保卫者自居,里里外外串了这么几年,同不少住户都成了熟人朋友;那天的动员大会上,他还正儿八经地做了个讲座,弄得不好,就难免被人家戳脊梁。更有一层,乔家燕姊妹那天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万一乔家大院这边再出点乱子,授人以柄,难免不会影响到天印公司、影响乔家炳对这项投资的态度。
乔家炜的拆迁公司,在元旦前就拿到了各项批文,已经进驻乔家大院。街头拉上了“修好乔家大院,造福子孙后代”的红布横幅,各户产权面积都根据蓝图与产权人核对了,每日有人穿门过户,宣传维修文物建筑的重要意义,动员居民早日签协议领补偿搬家。韩云霈也隔三差五到这边来转转,帮着做些释疑解惑的工作,了解居民的困难和要求,能帮着争取的也跟乔家炜说说,顺便叮嘱居民照看好砖雕木雕门窗瓦当等建筑构件,不要被古玩贩子淘弄走了。情况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因为一九九七年鸡鹅巷拆迁时,单单把乔家大院甩了下来,看着老邻居住进新楼单元房,生活大为便利,不少居民曾懊悔错过了时机。如今改换居住环境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补偿标准比当年又高出了一截,他们自然是欢迎的。
三九时节,天寒地冻。按韩云霈的想法,动员归动员,总要到春节后才能正式启动,不想这天下午过去,竟碰上乔传机搬家。零零碎碎都已经装上了车,搬家公司的员工正在盖帆布捆扎。韩云霈说,乔家炜给你什么优惠,这么急着就搬了?
谈不上优惠,我这两间房又不会卖给他。乔传机说,他妈妈在这块住了一辈子,住惯了,怎么都不肯动。他跟妈妈说,不是不让您住这了,只是请您老暂时搬出去,腾空房子好修理,修好了您再搬回来,比现在住着还舒畅。您就当到儿子家里走亲戚,住上几个月。他妈妈这才答应。他就趁早收拾了,正好一家人可以过一个团圆年。
韩云霈不解,说你不交房子,谁给你修?
乔传机笑道,我跟乔家炜说好了。我们这维修工程,本来就是靠的筹集民间资金。我那两间房,我妈将来还要住回来,这补偿款就不用给我现金,都折算成投资份额。我也不跟他要过渡费,修好后一总算账,该补多少差价,我照补就是。乔家炜算盘打得精,这等于减少前期资金的投入,对他做这项目绝对是好事,所以当场就拍板了。这房子腾出来,正好给乔家炜做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