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里的居民已全部搬空,乔家炜让人把临街的门窗和火巷都封死,只能经由中院进出,以防闲杂人等乱窜,建筑构件被盗拆。更重要的是防火。金陵老城区拆迁中,曾多次发生莫名火灾,往往是普通建筑拆掉了,须保留的文物建筑孤零零地立在工地中,忽然一夜烈焰起,百年古宅化烟灰。文物部门事后调查,似乎总是盲流人员肇事,让人无从追究。至于盲流人员怎么能随意进入拆迁工地,那就是天晓得了。经过火劫的断垣残壁,至多还能算个遗址吧,就算复建也是没意义的假古董了,结果只好拆清了事,正好满足了开发商“净地出让”的要求。
乔家炜毕竟经验丰富,这些地方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韩云霈记得乔玉清说起过,西院第三进旧时是乔家的家祠,便不免有些好奇。对于他们这一代人,祠堂久已是一个留在纸上的文化符号了。他去徽州参观过几处宗族祠堂,那种恢宏的规模,在金陵城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红楼梦》里描写的贾氏家祠,也只是一个偏院而已。都说金陵传统建筑近于徽派,但在家祠上却差距甚大。当年世家大族的宅院中,按理都该是有家祠的,但20世纪中叶以来,封建迷信一扫而空,家祠建筑也都化身为普通民居,无从辨识。修复后的甘熙故居就没有保留家祠的位置。
乔家这一处家祠,韩云霈也曾进去看过,可连堂屋都被几家住户分割,隔成了小房间,完全无迹可寻。如今居民搬空,堂屋里的隔间被拆除,当年的格局才显露出来。在房顶靠近北墙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阁楼式的设置,凌空横跨在堂屋上方,但只有一米来高,一米多宽;前方是开敞的,顶部有雕花木栏板,中间四根垂莲柱;后方有窗式的小木门。他想,这应该就是见于前人记载的祖宗阁了。乔家的列祖列宗牌位和喜神像,平时就是收藏在这祖宗阁上,逢年过节祭祀,才取下牌位设供,张挂喜神像让后辈瞻仰。
如今祖宗阁上空空荡荡。经历过十年浩劫,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再保存着。
中院里的人家也都签了协议,搬得差不多了。可乔家炜的激励手段在东院里却碰了钉子。起头是住在第五进的胡玉成,坚决不签协议不挪窝。他说他就一个人,没处好去,修缮到他家时,他可以让一让,保证不影响施工。秋天乔老板给他换地砖,没要他搬开,不也弄得逸逸当当嘛。乔家炜私下劝他,连曾总两口子都租房搬出去过渡了,胡老您也是参议大计的人,更应该从大局着想,给大家做个好榜样啊。胡玉成笑道,我活到这个岁数上,还希图做什么榜样。乔家炜发急道,那你也不能给钉子户做榜样啊。
这东院前后五进,就数胡家居住面积大,经济情况好,现成有儿女家可以去住,不像旁人家,多少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又晓得乔老板对胡玉成另眼看待,他不动,别人家也就乐得跟着看相。金陵人的脾性就是如此,凡事多看看总没得坏处。比如商场家用电器打折优惠,让人家先买回去,试试质量优劣,自己就算晚用个把月,毕竟少担着风险啊。故而老金陵人遇事,都情愿慢半拍。况且这住房拆迁,一辈子能碰到几回?前面的人占了便宜,你可以学样,后面的讨了便宜,你这个亏就吃定了。
乔家炜何尝不明白,胡玉成嘴上不说,其实是对那份藏宝不放心。他既已把秘密和盘托出,人再被忽悠出乔家大院,岂不是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所以他拿定主意要在这块坐守。乔家炜只好拉了曾宪章和乔思雨夫妇一起过来同他商量,几个人掰开了揉碎了分解给他听,胡玉成只咬死一条,他是不会离开乔家大院的。最后还是思雨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把文正公司挂牌的那半间房,借给胡玉成过渡。那半间房在西尽头,就要动也是后一阶段的事;说起来又没有出乔家大院。胡玉成却不过,这才答应了。
隔天韩云霈逛过来,正碰上乔家炜让民工帮胡玉成搬家。他别在门口张了张,只见半间房被塞得满满腾腾,最惹眼的就是思雨那张红木架子床,旁边还挤着大衣橱和梳妆台。听说思雨夫妇租的房子就在大明花园城里,想必因为现代住宅门越开越小,这种老式家具根本进不去,上楼就更困难,只好存在这里。乔奶奶的床早被拆掉,门口的柜台垒到架子床上,腾出空间放胡家的家什,胡玉成见缝插针,七零八碎的,算是全塞进去了。
韩云霈看在眼里,仿佛那些东西是塞进了他的心里,堵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思雨怎么会让胡玉成搬进这里来。可这是人家的房子,愿意塞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就像你愿意在心里保存哪些记忆,是你的自由。
然而,更让他不是滋味的事情,又像冬天的寒流不期而至。
大清早,韩云霈就接到个电话,对方说话节奏太快,他一开始都没听出是乔家凤。乔家凤急呼呼地说,韩老师,对不起,一早打搅您,是我姐的事。她跟我妈闹僵了,两天没吃饭。姐夫说,她肯听你的话,想请你劝劝她。你能不能跑一趟?
韩云霈心里想着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嘴上不好意思推托,便问,你看,什么时候去?
乔家凤说,我就在你家楼下,看你方便。
这分明就是立等他上路,哪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乔家母女间的纠纷,弄到定要请他这个外人出场,肯定已是迫不得已。而乔家凤这一着,更见出情急。韩云霈虽然不晓得来龙去脉,更不晓得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可人家既如此信得过他,他总不能不尽力吧。于是不敢怠慢,匆匆下楼,上了乔家凤的车。
韩云霈同乔家凤接触不多,她看上去比姐姐生得细巧,又年轻几岁,爱把自己打扮得文文静静的,可是言辞犀利,行事果断,性情很像乔家燕。真是将门出虎子,乔传柱这三个儿女,个个都不简单。就说开车吧,曾宪章开得稳,乔家燕开得急,思雨漫不经心,都不及乔家凤潇洒。她一边赶路,一边简单地说了家里的情况。家炳留学回来后,妈就说,当年爸送家炳去英国深造,就是要让他接班的,她要把董事长让给家炳。这也无关紧要,妈本来就是挂个空名,没问过事。可妈又说,家炳当这个董事长,要有职有权,就必须控股,让姐姐、姐夫和我,各让出百分之十的股权给家炳。我们都没答应,妈就同我姐拼;妈不吃饭,我姐也跟着不吃。其实妈不吃是假的,一会家炳把她接去休息,一会龚家把她接去劝解,在那边她吃饱了,可我姐就真的两天没让起火,滴水不进。
韩云霈说,事情归事情,可以慢慢商量,不吃饭怎么行。身体弄垮了,问题更难解决。
是啊。妈就是个农村妇女,说什么你就让她说,最多当她更年期吧。可我姐她就认真了。姐夫从来都是听她的,我说话也没用。她最敬重的是您,所以想请您劝劝她。
说话间,车已进了印西镇。乔家凤在老宅门旁停好车,韩云霈却坐在车里犯犹豫,担心乔妈妈也在场,当着母女俩,他真不知该怎么说话。乔家凤告诉他,她妈妈现在不住这儿。家里早就为家炳盖了幢别墅,设计方案、装修效果都寄到英国让他看过,家炳回来就住进去了,妈妈也就跟过去,说要照顾好儿子媳妇,急着抱孙子呢。就这姐也不开心,说妈妈放着她这儿的清福不享,却跑去伺候媳妇。妈妈来闹也是有钟点的,主要是晚上,能拼到半夜;中午有时也会来,搅得吃不成饭。上班时候不来,公司里业务还要靠姐姐、姐夫撑着,她是晓得的。说着下车,转过来拉开车门,韩云霈也就不能不下车了。
家里吴阿姨听见外面说话,开了门迎出来,忙对乔家凤说,二姐来了正好,在床上歪着呢,还是不肯吃,都第三天了。又说,这两口子弄到这个地步,还舍不得公司,大姐昨天还硬撑着去坐了半天,姐夫一早又过去了,说是什么业务离不了人。把这么个人交给我,我真担当不起。
乔家凤点着头,让韩云霈在二进堂屋里坐了,自己去后面卧房,没一会过来,有意大声说,韩老师,您稍等,姐洗把脸就出来。
韩云霈会意,也高声说,不急不急,我就是来看看她。
可等了好一会,仍不见家燕出来。家凤又去后面看了,回来说,姐姐讲这里有穿堂风,请韩老师到后面坐,暖和些。又吩咐吴阿姨到前面去,照应着门户。
见韩云霈推门进房,乔家燕撑着桌子站起来,勉强笑了笑,说,韩老师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啊。韩云霈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故意夸张地问,每回见你,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今天怎么,腿也软了,脸也绿了,说话也文雅多了。
家凤说,我是一大早把韩老师拉来的,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去给你们做点饭,你可要陪着韩老师。
韩云霈其实吃过早饭,他明白家凤的意思,故意说,天冷,还真有点饿了。
家燕不好意思地说,让韩老师饿到现在,你快去做吧。
见姐姐松了口,家凤忙去了厨房。乔家燕叹了口气,说,想想这几年,上蹿下跳,拼死拼活,满心满意替这个家打算。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没有意思。
韩云霈忙摇头,说你才三十几岁的人啊,怎么也是这种七老八十的口气。还几天不肯吃饭,挨饿要能解决问题,世界上就不会有问题了。
人没老,心老了。人没伤,心伤了。韩老师,你是没被亲人伤过,不晓得这种……心疼,疼得没抓没挠,真想死了算了。死了,该不觉得……疼了。
韩云霈能理解她的心情。他怎么会没被亲人伤过。他把她,当成至亲至爱的人,她却一回回将他弃如敝屣。想当年,他也是,真的,一了百了的心都有过。幸运的是,他的阅历告诉他,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遭遇——确实有人因此而轻生,可更多的人挺过来了,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努力为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他总算找到了,或者说,他自以为找到了。所以,他也活下来了。
他不能在家燕面前说自己的故事。那个故事中,虽然有足够的真情,但缺少足够的伟大。他说,你是因为年轻,才会这样想。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在《史记》里就总结过,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我们的祖辈、父辈中,又有多少人,只因为希望自己的母亲更美丽,竟被视为逆子,受尽屈辱。许多人在劫难中死去,但不是因为意志的崩溃,而是因为肉体的脆弱。他们的生命之光,至今仍照耀着后人。你还没有到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吧?
乔家燕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那一种浩劫,距离她是远了一些,但从他嘴里这样说出来,她又似乎能够理解。
她叹了口气,说你看这房里,现在冷清的,一句话说出来,就像雪片落进手心,影子都留不下来。回想小时候,爸爸妈妈住这东边的正房,她和家凤姊妹俩住西边的正房。家炳跟爸妈住,可晚上常赖在姐姐房里玩闹不肯走。待他睡熟了,妈妈不放心,怕他夜里着凉,总是要把他抱过去,他迷迷糊糊的,还挣来挣去不愿意。
上学那年,家炳才搬到二进东房单住,家凤也就住了二进的西房。家燕和秋鸿结婚,爸妈要给他们另盖新房,那昝家里不是没有条件,可他们情愿就住在这老宅里,一大家人亲亲热热的多好。家凤如今长住在城里,可说不准哪天想家了,能半夜里开车回来,钻进她那房里睡一晚。家炳出国留学,他那间房也一直留着没动,可他这回来家,连老宅的门都没进,就直接去了别墅。妈妈也是,当天就搬过去了。
这老宅子,顿时就空下来了。
乔家凤用托盘端了早餐过来,说家里几天没正经起火,吴阿姨天天带着牛牛吃泡面,只能让韩老师将就点了。
韩云霈看托盘里有稠稠的大米粥,有洒着葱花的软面条,有蓬松的发糕,热气蒸腾,伴着肉松和酱菜。他连声夸奖家凤,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家凤说,我是捡了个现成。吴阿姨早准备着了,看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吴阿姨在我们家十来年了,还是我爸请来的。她最心疼的就是我姐,让她跟我进城不肯去,让她跟家炳住别墅更不肯去。
韩云霈问家燕,你吃点什么?
家燕犹豫了一下,说,我吃点粥吧。家凤便帮姐姐盛了一小碗粥,韩云霈又搛了肉松在碗头上。看她拌起吃了,他也盛了一小碗粥,边吃边逗家凤,说你做什么都这样能干,怎么就没给自己找到个伴呢?
家燕说,是得韩老师开导她,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眼看过三十了。男人三十是个宝,女人三十就是根草了。
女人三十也是个宝。韩云霈说,你想挑个什么样的,讲给我听听,我帮你留心。
家凤冷笑道,要嫁就要嫁个官二代,那官总要大过龚良材才行。
韩云霈闻言一惊。倒不是担心乔家凤又重回琉璃瓦的旧路,他料想这不会是她的真心话,但说明这姊妹俩对于龚良材,甚至对于乔家炳,成见已经很深。
家燕却虎起脸教训妹妹,说话没正经的。韩老师是关心你。
韩云霈笑道,我晓得家凤是说笑话。
家凤说,好了好了。总算开金口吃饭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你跟韩老师再韶韶。吃过中饭,让姐夫送韩老师回家吧。乔家燕到底年轻,吃了碗粥,反而觉出饿来了,又掰了块发糕,在嘴里细细地嚼着。韩云霈说,吃点东西,气色好多了。中午再少吃点,晚上该能正常吃饭。这才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家人弄成这样?
家燕又恨起来,咬了牙说,还不是为了谋夺我们的产业。
她告诉韩云霈,父亲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天印公司,他半生心血凝成的事业,老是说,创业容易守成难啊。他反复斟酌,最后立下遗嘱,天印公司股份平分给五个人,妈妈,我们姊妹三个,加上孙秋鸿,每人百分之二十。父亲向我们说明了他的用意,秋鸿不光是乔家的女婿,而且参加了天印公司的创业,所以该有一份。以后公司经营上就托付给我和秋鸿了。妈妈最疼这个独儿子,将来她百年之后,那百分之二十不再拿出来分,全部由家炳继承。家凤是个有主见的人,她那百分之二十就是个制衡力量。无论谁有违家族利益,另一方加上家凤,都可以凭控股加以制约。当时大家都表了态,就按父亲的意思办。
可是现在,妈妈却要打破父亲设计的这个制衡机制。
她要家燕、秋鸿、家凤各让出百分之十股份给家炳,由家炳以持股百分之五十的地位出任董事长。家燕说这不是父亲的本意。妈妈就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父亲送家炳出国深造学管理,就是打算让他继承家业的。她甚至说,天印公司是乔家的产业,孙秋鸿这个外姓人就不该分占乔家的股份。家燕结婚早,老公就有股份,如今家炳结婚了,老婆该不该有股份?家凤迟早也要嫁人的,她老公要不要也分一份?只分给孙秋鸿,就是不公平。
妈妈这样说,意思就很清楚了,肯定是龚良材挑唆的,要为他的女儿争股份。父亲说得很清楚,秋鸿能占股,不光因为是他是家燕的丈夫,更因为他从创业之初就跟随父亲,是父亲的得力帮手,有二十年的功劳苦劳。家凤是清楚这一点的,别说她至今没成家,就成家也不会提这个要求。家炳同两个姐姐本来感情很好,对姐姐言听计从,父亲立遗嘱时,他也在场,满口表示同意。现在突然闹出这个花样来,明摆着是龚良材在背后操纵。
这个龚良材,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都是拿手好戏。因为江宁撤县改区,市里要安排自己的人,原来县里的干部,年龄没到硬杠杠,也被迫提前让位。他退二线是不甘心的,没地方弄权了,就来谋算乔家这份产业了。他处心积虑,非得把女儿嫁给乔家的独养儿子,大概早就怀着这份心思。
韩云霈暗想,这只能说是家燕的一面之词。不能因为你们姐弟过去感情好,就把责任都推到龚良材这个外人身上。她妈妈重男轻女的这一份心思,当年她父亲就看得很清楚。家炳在英国这么几年,思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难说。
他支支吾吾地说,他没有理由要为龚良材辩白,可是找不准真正的根源,也就很难找准解决问题的途径。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得很。老话讲,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龚良材有这个心,也得家炳肯听他的话才行。
家燕看了他一眼,说,龚良材想插手天印公司事务,其实早有迹象,只是他们没有在意。天印公司是江宁的纳税大户,上上下下关系一直很融洽。可这一两年,就老是出问题,税务啊,环保啊,卫生啊,城管啊,计划生育啊,不断上门找麻烦。她本来以为,父亲过世有几年了,人在人情在,她们得重新打理这个关系网。怪就怪在,她和秋鸿怎么联络都没有用,必得妈妈去找龚良材,龚良材出面打个招呼,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妈妈说,过去不出问题,是有龚良材罩着我们;如今看龚良材退二线了,有人就想出鬼,可是龚良材还有余热呢。我和秋鸿都怀疑只怕就是他搞的鬼。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就是那个拴铃铛的。
韩云霈说,你还是该跟妈妈好好谈,把道理说清楚。
家燕说,她耐着性子,把利弊得失,都细细地分剖给妈妈听。可妈妈根本听不进去,在家里大哭大闹,说父亲不在了,她就是一家之主。她生养了她们这些儿女,就管得了她们,她们就该听她的话。一会儿威胁家燕,说公司字画失窃,是秋鸿安保工作重大失职,警方有理由怀疑他监守自盗。这真是活天冤枉!秋鸿是个只晓得死心塌地做事情的人,什么名人什么字画,他根本没有感觉。要说贪财就更不沾边,这几年公司业务,就是他们夫妇在撑持,除了支钱吃饭,没算过年薪,没分过红利,哪一头也不止百把万吧。出事以后,家燕悄悄问过会计,只有家炳回来后,曾调了字画清单去看。家炳打小就是个洋派的人,对这些传统的东西毫无兴趣,是谁想看,用脚后跟猜都猜得出来。这些人也真辣手,一箭双雕,偷了东西去,还用来诬陷秋鸿。
妈妈一会儿来软的,跪在女儿面前,说自己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天了,求家燕让出股份,让做妈的了结这份心事,死了也就闭眼了。家燕扶不起妈妈,只好陪着她跪,陪着她哭。一会儿她又翻了脸,说家燕背着董事会,擅自动用两千万资金,有人揭发出去,就是经济犯罪,就要坐大牢。如果家燕同意让出股份,她们可以大事化小,不计较这事。实则投资乔家大院项目,她同家凤、秋鸿都商量过,也告诉过妈妈。当时妈妈说,我也不懂什么,你们觉得能办,就办吧。要说不知道,就是家炳不知道。可家炳在国外四五年,除了向家里要钱,公司里的业务,从来都没有问过一句。
家燕说,她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事关重大,这不仅仅是家族内部股权重新分配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天印公司的命运和前途。所以她绝不能让步。她同家凤商量,家凤也不同意让出股份。她躲在金陵不回来,妈妈也不上金陵去,就在家里抓住家燕拼。你看家凤刚才急着走,就是怕被妈妈逮住她。
正说着话,听见吴阿姨大声招呼,妈妈回来啦!
乔家燕无奈地一撇嘴,轻声说,又来了。
乔妈妈风风火火进了房,一眼看见韩云霈,有些眼熟,一时又记不清,便去叨咕女儿,怪道今天没上公司去,家里有贵客啊。
韩云霈起身问好。家燕说,这是报社的韩老师。
乔妈妈想起来了,这人是同那个曾白毛一伙的,便问,你是为乔家大院那事?
韩云霈也机灵,避而不答,微笑着强调,我姓韩。
噢,你是报社的韩老师。乔妈妈心思一转,换了话题,报社的人都是懂道理的人,正好有个事情,你帮我评评理。是个家庭财产继承的事。法律规定,家庭财产,夫妻共有。老公死了,老婆该得一半,是吧?老公的那一半,由全家人平分,老婆还有一份,是这个理吧?
韩云霈怔了一下,说,我不是做法制版的,说不太清楚。好像还有遗嘱的问题吧?这个事情,我可以帮你问问。
乔妈妈哼了一声,说,好啊,就烦韩老师帮我们问问,问清楚了,也跟我们不懂事的乡下人讲讲。
乔家燕已经耐不住,说韩老师还有事,我送送他,便起身招呼韩云霈出门。韩云霈彬彬有礼地起身告辞,只见乔妈妈狠狠地挖了女儿一眼。
两人到了大门外,乔家燕让韩云霈等着,她去开车。韩云霈说,你身子这个样,怎么能开车。乔家燕道,我不是没挨过饿的,饿这两天,还饿不倒我。转身去车库开了车出来。韩云霈上了车,有意说,你跟妈妈真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样。
乔家燕不作声,车子开得飞快,却不是回城的路,转眼出了印西镇,停在了一片广阔的田野间。两人下了车,沿着田间的小路漫步。一望无际绿毯似的麦田让韩云霈心旷神怡。他情不自禁地跳进麦田,踏着麦苗走过去,仿佛有一种飘忽之感。他长舒一口气,说,多少年,没踩过麦田了。
乔家燕也走进麦田,喃喃地说,她小时候,除了镇中心一条柏油路,都是泥土地,走上去软软的,有弹性,好像是对人做出一种回应。后来看着看着,水泥路越来越多,泥土地越来越少。开始大家还很高兴,下雨都可以不换胶鞋,照样穿了皮鞋到处走。可是,水泥路没有生命,是死的,僵尸一样硬邦邦。在水泥路上走得久了,脚硬了,心也硬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
什么时候,能砸烂那些水泥块,让压在底下的土地再活过来?
韩云霈暗想,看现在城市化的狂热劲,恐怕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
乔家燕说,她碰到不顺心的事,就跑来这边,在田地里走走,看看生长的庄稼,心里就松快了。
韩云霈感慨,是啊,回想当年的插队生活,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就是这了。田野广阔,庄稼低浅,人的位置自然升高了,显示出生命的尊严,就有了生活的勇气。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太高太重,无形中对人形成一种压力。许多人就是被这种压力所驱使,疲于奔命。
乔家燕说,我也忘不了小时候,家门外就是田野。下雨了,听雨声。刮风了,听风声。风和日丽,听鸟叫声。那样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
见乔家燕的情绪好一些,韩云霈提醒她,你妈妈刚才提的问题,还真是个问题。他凭自己的法律常识判断,这事如果真弄上法庭,就不能说乔妈妈是无理取闹,孰胜孰负,还在两可之间。
而不论胜负如何,这一家人,只怕是要闹散了。
天印公司,也就前途难测。
你现在相信了吧?我妈一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弄得清继承法?就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拿她当枪使!乔家燕说,可是,不管她怎么说,父亲有遗嘱啊,是父亲亲笔写的,妈和我们姊妹都签了字的。
遗嘱现在哪里?有没有公证过?
在我妈手里。乔家燕说,当时全家人都在场,都同意,哪会想到还要公证。
韩云霈在心里叹了口气,建议她最好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乔家燕虽有点不以为然,还是点了点头。
韩云霈想了想,问起家凤和家炳对这事的态度。家燕说,家凤肯定不会让,叫我也不用理他们。家炳呀,情知理亏,躲在妈后头,不好意思跟我照面,碰上了也是转身就溜。
那么,孙秋鸿是什么意思?
秋鸿是个老实头,人家说他不该得,他就真觉得自己不占理。他的意思,让就让一点吧,只要能保证公司正常运作,就算了。
一个选择是不让,一个选择是让,这就顶死了。孙秋鸿的想法,让韩云霈心中一动。他问家燕,你有没有考虑过别的选择?
家燕疑惑地看着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韩云霈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
其实,她至少还可以有一个选择,就是家燕夫妇和家凤,运用他们现在的控股优势,对天印公司管理层重新布局。然而这个意思,乔家燕自己不讲,韩云霈就不便开口。古人说疏不间亲,他一个外人来讲,就不像是与人为善的态度,也难说同龚良材有多大区别了。乔家燕既然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这上面,他也就预感,这场股权之争,其实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双方争的是控股权,可现在控股的一方,又并不能据此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说白了,乔家燕在这场斗争中,已注定是个失败者。
要想维持天印公司的稳定局面,她的另一个选择,只能是有条件地让出股权。
于是,韩云霈婉转地劝乔家燕,说,你妈妈重男轻女,当然是不对;不过毕竟是一家人,和为贵。再说了,股权也只是个名义,关键还在公司的实力。就按天印公司现在这三四个亿,真按股权分配,百分之二十,一辈子也用不了;用来投资,也可以做一番事业了。换个角度考虑,现代企业,股权和管理权应该是分开的。如果不论产业,论事业,在股权上让点步,能保证家燕夫妇继续掌握天印公司的管理权,使父亲留下的事业,得以沿着正轨不断发展,大家都有好处。家炳如果是个明理的人,又学到了西方企业管理的真本事,姊妹联手,企业应该会有更好的前景。
老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乔家燕说,如果真是家炳控股,天印公司还由我们乔家姊妹掌握,个人得失,我不会计较,秋鸿更不会计较。这么多年,我们也没计较过。可现在明摆着,妈妈除了护着儿子,没有什么见识;家炳刚从国外回来,国内情况一点边都摸不着,怎么做决策,怎么做经营?就算他在公司发展上有好想法,完全可以跟我们商量啊,我们也都会支持他啊,为什么一定非扯到控股上呢?所以我说,肯定是他那个老丈人的花样,撺唆他拿亲姐姐当对头。
这话说到要害上了。就算家炳是不懂事,上了人家的当,可你们和家炳顶得越凶,家炳就越是会多依靠龚良材,就等于把家炳往龚良材那边推。如果你们姊妹间能团结,龚良材的影响自然就消减了。老话说,兄弟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又说,家不和,被人欺。你想呢?与其现在顶僵了,不如先设法缓和,以后慢慢沟通,增进理解。说不定有更好的解决途径。
怎么缓和?除了真把股权让给他。可那么一来,天印公司实际上被龚良材控股,不知会被败成什么样子。
韩云霈问,你是不是对龚良材有成见?
乔家燕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在回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起,自打跟随父亲艰难创业,父亲就不断告诫她,多做实事,少同官员打交道。那时她还是个大孩子,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但她渐渐感觉到,父亲对于各级官员,有一种本能的戒备,甚至反感。尽管他不反对与官员接触,甚至不得不付出一定的经济代价,从官员那里争取企业发展的更大空间。
官员们挥霍的每一分钱,都是由他们创造的。
在父亲的指点下,她也渐渐看出来了,官员们口头上宣传的宗旨,与实际行为之间,存在着太大的反差。他们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救世主架势,似乎只有他们能救中国,救人民,只有他们是在为国为民而奋斗。然而五六十年来,究竟是谁救了谁,中国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的变化,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出,究竟是谁,导致中国停滞、倒退了几十年,制造出了千百万在贫困线上挣扎的难民,使中国更拉大了与世界的差距。不幸的是,旧的灾难还没完全消除,新的灾难已经愈演愈烈。贪污腐败,环境污染,过度开发,两极分化,官员们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变本加厉地掠夺中国,掠夺中国人。
而天印公司这样的民营企业,正是首当其冲的掠夺对象。
直到躺倒在病床上,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乔传柱才向前来探望的领导,表示了加入共产党的愿望。他顺利地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乔家燕知道,父亲是为了她们几个子女才加入的。他从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以他五十年的生活经验,他不相信有什么空泛的主义,能够改变他的命运,改变他的亲人和家乡的命运。他坚持做一个实业家。乔传柱一辈子都在追求的目标,就是把自己从一个穷山村里的穷孩子,变成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把更多的乡里乡亲,变成衣食无忧的人。他成功了,而且,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良心。
当然,乔传柱是抓住了好时机。改革开放的大潮,给中国人带来了新生的机遇。然而,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抓住这个机遇的,能抓住机遇而且成功的就更少了。邓小平这样的伟人也说,他只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谁都想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而这一部分人成功地攀上富裕的彼岸,竟是以更多的人、多得多的人,沉没在大潮中为代价的。
先富起来的人,很少会去想,怎么帮别人也富起来。
无论在创业过程中,还是成功之后,乔传柱从来不以自己的财富傲视别人。他为近千职工创造了稳定的工作机会。他们挣的工资在当地同类企业中是最高的,他们得到的尊重也是最多的。乔家燕对这个社会了解越多,就越是相信,只有像父亲这样的实业家,才是对社会做出实实在在贡献的人;只有中产阶级,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中坚力量。这种贡献,对社会、对人民的贡献,比她接触到的任何一个官员所提供的,都更为实在。
要想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就得保证她的事业,不被官员染指,不被污染变质。
可是,事到如今,也许真像家凤说的,只有跟权势联姻,才能不受权势的侵害。
韩云霈越听,心里就越沉重。他只知道乔传柱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却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成功,为什么能从成千上万的创业者中脱颖而出。他更没想到三十来岁的乔家燕,对社会有着如此深切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认同她的说法。没有什么主义能解放全人类,没有什么人能拯救他人。制造这种幻觉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诱惑别人奉献自己的血肉,到某个祭坛上作贡品,供诱骗者尽情享用。所以《国际歌》中明确宣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揭露“大王们用梦想麻醉我们”,号召劳动者“自己救自己”。
人,只能自救。
事到如今,乔家燕也动摇了。
他想提醒她,这动摇是不对的。可是,处身于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中,坚持正确的信念,反而会带来更惨重的失败和更迅速的毁灭。
韩云霈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表面上的母女股权之争背后,其实是权力鲸吞资本的残酷现实。如果说在报社那种被严格掌控的敏感机构中,个人无法与组织或领导对抗,还情有可原;那么,在自己的产业中,在自己担任高层领导的企业中,乔家燕居然也无法抵御某种权势的侵掠,实在令他震怖。就天印公司事变而言,他只是个局外人。可是,耳闻目睹中,形形色色的巧取豪夺,已经泛滥到无孔不入、无以复加的程度,用可怕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社会,他是无从逃避的。
他不能让自己的沮丧流露出来。可无论乔家燕如何尊重他、信任他,他也拿不出一点主意。除了泛泛地宽慰她几句,他完全无能为力。
天印公司的事情,她最有发言权,也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