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平最初去找白毛,他们还以为真是因了那份同乡、同宗、同学的情谊。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跟他们谈起贾为国的教训,说他让亲兄弟出面捞钱,等于自己赤膊上阵,太愚蠢;最失败的是,连亲兄弟都出卖他,把他送进大牢里去了。所以曾宪平宁可相信各尽所能、利益均沾的合作关系,平等互利,比亲情更可靠。最能迷惑人的地方,是他在合作之初,就设计好了未来利益的分配方案。他说,有钱就该大家赚。不少合作伙伴,当初只商量怎么赚钱,回避怎么分钱;赚到钱后,便难免因分钱而起矛盾,闹冲突。不如先小人,后君子。
韩云霈暗想,思雨大约就是去讨取应许给他们的报酬。
思雨说,然而,当曾宪平发现乔家炜这个更适合的代理人之后,就断然抛弃白毛,与乔家炜联手,牟取更高利润。
当然,他们也有弱点,就是轻信了胡玉成和乔家炜的诱惑,同意私下挖宝,以至白毛竟成了毁坏文物的替罪羊。
韩云霈不禁想到法庭上杨家兄弟喊冤那一幕。如果杨家兄弟没有说谎,那就是在他们离开后,另有他人故意挖倒了楼房,而栽赃给他们。这个人就算不是乔家炜,也可以肯定跟乔家炜有关。遗憾的是法庭根本不容就此进行查证,就草草结案了。他们需要的只是那个文物被毁的事实,而不是案件的真相。两个农民工在他们眼里,还不是小菜一碟。
思雨肯定看出了韩云霈的心不在焉,忽然一探身,伏到他的胸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不会。韩云霈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还会、要我吗?思雨挑衅似的逼问。
出乎意外,韩云霈犹豫了一下,才说,会。
思雨闭上眼睛,说,嘴上讲讲的吧。
韩云霈双手捧住她的脸蛋,轻轻地吻她。她温柔地回应。两个人滚倒在床垫上。他的手触到她的乳,那种成熟的丰腴,令他心颤。有那么一瞬,他仿佛觉得,她真回来了,他熟悉的那个思雨回来了。不幸的是,他却没有回来。他无奈地发现,他的身体不能做出同样的回应。
他和她之间,似乎隔着一个人,曾宪平。
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同她尽情欢爱。可是这一次,如果做了,他不知道自己同曾宪平还有什么区别。而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变得同曾宪平没有区别。
她发现了。
她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裳,慢慢地,慢慢地,似乎还在等待他。
他嗫嗫嚅嚅地说,我怎么,有一种,乘人之危的感觉。
思雨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想到了白毛对他的评价:知识并不提高智商。看来,知识也并不提高情商。她俯过身,礼节性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说,你还肯哄我,我也知足了。我这半辈子,没有亏负任何人,只有点,对不起你。
韩云霈坐起身,两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我,不能对不起你。
那就谢谢你了。思雨浅浅一笑,说,我累了。你走吧。
韩云霈就走了。
他也明白,他这一走,就永远无法回头了。
他发现自己仍然爱惜着她。
他曾经怀疑,她也变成了一个见利忘义的人,为富不仁的人。现在他相信,她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有贪欲,但她所想获取的,只是前人迷失的,也就是无主的财富,无论怎样荒唐,毕竟不能算什么罪恶。她跟那些贪婪地掠夺、残酷地剥夺今人财富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可是她被那些人利用了。她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以至于心爱的祖宅,毁于一旦,多年的亲邻,背井离乡。自己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
“盛世华年”。若干年前乔玉清写下的这几个字,竟像是,对于思雨命运的一种预言。
思雨该是有悔意的吧?可现在后悔,迟了。
他也一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又面临一个人生的春天,直到泡沫破灭才明白,那不过是晚秋最后的喧嚣。
这一回,则是她,打碎了它。
生活,不会像戏剧那样紧凑,却往往更有戏剧性。思雨离开金陵时,没有跟韩云霈打招呼。
他不知道她是哪一天离开的,但肯定她是已经离开了。
这让他有一点委屈。
想想,也罢。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就是乔家大院的一只灵狐。他因乔家大院而结识她,因乔家大院的消失而失去她,不正是理所当然吗。
真正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乔家大院的永远消失。
韩云霈至今都不能相信,乔家大院竟会如此轻易地毁于一旦,而且没有人关注,没有人担责,没有人追究,甚至没有记者来打探采访,似乎那三米高的围墙,真的能遮挡住全社会的视线。
曾经,有那么多人为它奋起,为它抗争,为它的复兴有望而欢欣鼓舞。仅仅几个月前,人们还在那样小心翼翼地进行谋划,闯荡京城的曾宪章,心智机巧的乔思雨,算计精到的乔传机,热衷事业的乔家燕,久历官场的李国强,手握重权的市长们,包括他韩云霈,煞有介事地参与商讨、谋划、谈判、汇报、审议,才形成那一个对乔家大院进行保护性维修的方案。他总不能说那一切都是演戏,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幕而妆扮的滑稽戏。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眼前的这一切,怎么可能也是真实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或者不如说,就是如此荒诞。市规划局的网站上,已在公示乔家大院地块的改造方案,美其名曰“饮水园复建项目”,内容包括传统风貌天国买卖街、古典名园饮水园和庭院式独立住宅。饮水园旧址上,所谓违章建筑的强制拆迁,以摧枯拉朽之势迅猛推进,每天都有居民被驱赶出数十年相依为命的老宅,呼天抢地的呻唤迅即湮没在热火朝天的建设轰鸣中。百年古建筑上拆下来的构件,梁柱门窗、砖瓦石础、木雕砖雕以至青石阶沿、门坎和井圈,都成了乔家炜的财产,一卡车一卡车,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曾经提醒乔思雨,你是乔家大院的子孙,不要变成一个过客。
乔思雨笑着回他,怎么可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不是过客?我们都是过客。
是啊,谁能不是过客?他不无悲苦地想到,连乔家大院都成了城市史上的过客,何况生命短暂的人。
那个整天在乔家大院围墙下逡巡的胡玉成,那个总是在嘴里念叨“藏宝”或者“长毛”的老人,或许不是疯癫了,而是醒悟了呢?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不正是源于长毛埋藏下的种子吗?
在这个时晴时雨、乍暖还寒的金陵之春,唯一能让韩云霈心灵平静的,只有乔家大院的另一种遗迹,乔玉清留给他的那一部《盛世华年》。当其时,他和乔思雨一起从乔玉清的旧皮箱里取出这部笔记时,是满怀阅读期盼的;然而那以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使他深陷进现实的漩涡,一度顾不上历史的回望。如今尘埃落定,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能让后人记住乔家大院的,或许就只有这些纸面上的文字了。
他很有些为这位生不逢其时而死逢其时的记录者庆幸,她幸运地死在了乔家大院前面,无须经历这一场早春的失落,和伤痛。
但是,乔玉清永远无法淡忘、另一个早春,决定她人生转折的那个早春。
在那个早春,年近不惑的乔玉清,和金陵大学的热血青年们一块,偷偷地传阅新华社的评论,那是有人在深夜里收听广播记录下来,有人连夜刻写蜡纸,印成传单的。《新华社记者评战犯求和》,《蒋介石“引退”真相》,《南京反动政府一面准备卷土重来一面阴谋以假和平对抗真和平》,《新华社揭露中央社删窜中共发言人声明的无耻行为》,《南京的“和平空气”为不和平的事实粉碎》,一篇一篇,那犀利的言词,雄辩的文风,在不断推进的军事胜利背景下,更显得不容置疑。乔玉清为那些庄严的宣言所感召,已经成了地下党的外围成员,为了保护金陵大学校产,她甚至顾不上照料相依为命的独子。
乔乔与胡玉姗的热恋,就算年轻人做了错事,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吧。本来不难化解的家事纠葛,因为乔世铸的一意孤行,竟酿成无从挽回的人生悲剧。对家族专制的痛恨,使乔玉清对这个容忍家族专制的社会格外厌恶,做叛逆者的决心越发坚定。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她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旧社会,更不要说在懵懂中热情欢迎的那个新社会,那个同样以强权为后盾的社会。
她同新社会几乎没有蜜月期,欢迎的小旗还捏在手里,落聘的打击已经降临。看到所景仰的卢冀野先生和唐圭璋先生也都落聘,她的落聘似乎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可看到所崇敬的地下党领导人,也相继遭冷落,受排斥,甚至像她一样沦为另类,为之激昂了一个春天的短暂信仰,开始动摇。待到年轻的乔乔死于非命,她终于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恐怕是一个误会。
每一个人都在为某个目标奋斗着,可他们并不见得了解,这是不是真正对他们有意义的人生目标。
她到底不是政治家,只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书生,而已。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中国人对太平盛世的又一次热忱期盼中,她永远结束了自己的热血年华。
接踵而至的灾难,更为严苛的专政,对于她都已不算什么打击。她不像某些知识分子,不惜委屈自己的良知,勉为其难地维持表面的“大团结”;那其实已不是敷衍专制者,而是在敷衍自己的心,幻想借此证明,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可是革命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这些人,迟早还是被无情地剥尽了最后一点遮羞布,再也无地自容,只好自杀,或被自杀。
乔玉清早早自行摘下了那个知识分子的荆棘冠,去开一个鸡零狗碎的小杂货铺,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在那半间房门口的小小柜台后面,她看到了乔氏家族的迅速解体。留在大院里的乔氏族人,被划分成三六九等,从最革命的,到反革命的;河深海深不如阶级感情深,要证明自己革命,就必须从家族亲情中反戈一击,揭发检举、虐待打击反革命。形形色色的闹剧、丑剧、活报剧、讽刺剧、惨剧悲剧,轮番上演,乔氏族人的分崩离析,远在乔家大院的土崩瓦解之前。曾经为她深恶痛绝的家族专制,确实烟消云散,可还是大院里的旧族人,明里暗里帮扶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韩云霈不禁联想到一九六六年的早春,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转眼间“文革”开始,多少伟大的召唤,多少庄严的宣言,让他心潮澎湃,生怕自己跟不上形势,错过了这个革命成长的大好时机。然而,与乔玉清积极投入地下党的外围不同,因为父亲的旧职员经历,他被学校里的红卫兵所排斥,只被允许充当红外围。红外围升格为红卫兵的可能是有的,但要在虐待师长的斗争中,奉献更多的野蛮和残酷,那又为他的良知所不接受。他在不敢怀疑的氛围中偷偷怀疑,受尽了灵魂的折磨。时隔四十年,当某些同龄人高唱青春无悔的颂歌时,他只能在一边感慨,还是乔奶奶看得透:历史记录的只是结果,血腥的过程往往被忽略。
跟随老人心气平和的叙述,在史事中游走,那一节节淡定的文字,就像酽茶一样,能让他的心,从尘世的浮躁中超脱出来。韩云霈一度以为,或许真是相隔久远,伤口已经结为疤痕,不再感觉疼痛,历史的惨酷,竟能够如此平静地流泻;然而,不时闪现的冷隽点评,则像激起的浪涌,让他意识到水面下不可阻遏的力量。
海面的看似平静,是因为大海的宽广。
那么,后人说起这一个早春,也会同样平静吗?
与往年一样,金陵的夏天总是突如其来。五月初的一天,乔家燕打电话约韩云霈到天印公司办事处去喝茶,他下楼出门,走到耀眼的阳光下,便发现连春秋衫都穿不住了。
停在路口的是乔家凤的车。乔家燕在后座上招呼他,两三个月没见,她似乎胖了点,脸上的雀斑却显得更重。难得的是,她的情绪也同天气一样明朗。韩云霈忍不住问她们,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有喜的有喜,有事的有事。乔家凤俏皮地说。
家凤还是单身,有喜的自然是家燕,不过这事他不便细问,便问家凤,你有什么事?
当然也是喜事。
那就不是喝茶,该喝酒啊。韩云霈笑道。家凤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办喜事一点都不意外。
好酒我有的是,可是你没有量,姐不能喝,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只好喝茶了。
说笑间,轿车已在高云岭办事处的小楼前停下。三人上二楼,在小会客室随意坐了,家凤张罗着泡茶,韩云霈问家燕,家凤有什么喜事。
家燕告诉他,家凤要去英国留学了。家炳留学是自费,家凤是考取了全额奖学金。虽然家里不在乎这点钱,但感觉是不一样的。
韩云霈说,那是应该祝贺家凤!去学什么?经营管理?
家凤摇头说,再猜。
韩云霈从经济、金融猜到造纸、印刷。家燕笑道,差不多了。
出版?
就是出版。家燕说,父亲在世时就想搞出版,那时候没有可能。这两年我们姊妹也在考虑,去年还向韩老师讨教过。要做就要走在前面,所以家凤决定到欧洲看看。
家凤是胸有成竹地在奔自己的目标。家燕呢?她和家里的纠纷,他不是不关心,可这种事,人家不说,他也是不方便问。看家燕气色不错,他换了个角度问:你怎么打算?
也是做出版。家燕告诉他,年前是打算过退股的事,可是如果退出造纸印刷,另择行业,她二十年的人脉,秋鸿二十年的技术经验,浪费了太可惜。再说,公司名义上换了董事长、总经理,实际上生产经营仍是由秋鸿一手操办,家炳他们并不干预。秋鸿就有些不想离开。家凤也劝她,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海阔天空,忍辱负重,总比把这份产业拱手送人强。她就没有坚持退股。
家凤插了一句,说最重要的是姐姐正在张罗一件大事,家炳也算帮了忙,关系自然就缓和些了。
能被家凤当成大事的,肯定非同一般。不晓得家燕在做什么大筹划,而且能得到家炳的支持。他好奇地望着家燕,以为她会细说。家燕却淡然一笑,接着先前的话头讲,家炳曾要她回去复任总经理,可龚良材还当着那个董事长,她不愿屈就。现在家凤要走,她却有了主意,让家凤提出由她来接这个办事处。她肯接公司的事务,妈妈和家炳自是求之不得。她呢,正好利用这个平台,在办事处原有业务之外,试着把出版一块做起来。
所以要请韩老师一起商量。
家凤也就把后半截话留下作了个悬念。
虽然不知就里,韩云霈仍为乔家燕高兴。这或许是天印公司纠纷在现时的最好结果,而乔家燕也得以打开一片新天地。所以他当即表示,一定全力支持。
家凤端上茶来。韩云霈见那茶色清碧,就夸是今年的新茶。
家燕说,她是会过日子的人,吃个茶也要穷讲究。
韩云霈笑道,我觉得,做人要像家凤这样才好,不像姐姐那样痴迷于事业,也不像弟弟那样迷惑于财富,把个人的长远发展放在第一位,所以不在乎一时一事的得失。相信她到国外走一圈,回来定能做番大事业。
乔家燕点头说,是啊,我也是这些日子才悟到,有些事是可以放手的。学会放手,就轻松多了。
这么说,你们姊妹俩都算走出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三人喝着茶,谈论出版业务的做法。韩云霈建议可以先成立一个工作室,比如就叫天印工作室,自己策划选题,组织稿件,再同出版社协商合作出版事宜;最好是同哪家出版社建立比较稳定的合作关系,策划一套开放式丛书,成熟一本做一本,宁缺毋滥;丛书名要取得好,便于打造品牌。乔家燕和韩云霈同出版社都有广泛的联系,只要有好策划,不愁找不到合作对象。
说起出版选题,韩云霈忽然想到,可以把乔玉清的《盛世华年》整理出版。他简单地向家燕姊妹介绍了这部笔记的情况。乔玉清以个人见闻为线索,以笔记的形式,叙述了北门桥乔家一百几十年间的兴衰史。乔家大院的建筑被毁掉了,幸而还有这一部笔记,为人们留下了乔家大院的历史记忆,也要算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吧。
家燕和家凤都非常感兴趣。第二天,韩云霈就把那两本笔记带给她们看了。
笔记的最后一页,老人揭示了她留下这部实录的题旨:很多年以后,当人们已经在用有幸被记录下来的事件,构筑那个逝去时代的历史,所有的当事人已经不复存在,所有曾经令当事人迷惘、迷惑以至迷乱的成分,不复存在,对于那个时代曾经发生的一切,或许能够梳理得格外清楚。
岁月不息的浪涛淘汰掉太多的东西,让另一些东西可以更鲜明地显现出来。
然而,面对在时光冲刷下日益明晰的真相,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勇气正视。尤其是前辈利益的承继者。他们宁可接受面目全非的木乃伊,也不愿意打开栩栩如生、情趣盎然的写真集——不是不懂得细节对于重现历史真实的可贵,而是因为那会将他们置于难堪的境地。
为着一己私利而甘愿做偏见的奴隶,这样的人,谁也救不了他们。
此刻,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一个随时可能抛却躯壳的老妇人,为了给他们的盛世欢宴增添些许冷色,用颤抖的手指,握住一支笔,把心里想说的话,把别人不便说、不愿说、不敢说的真话,写了下来。
本来,作为这个社会中永远的贱民,世间的一切早已不值得我留恋。我已经活得如此长久,超过了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未过门的媳妇和未必有机会出世的孙子年纪的总和,我完全可以一了百了,让这社会施予我的一切,随着肉身的消失而消失。但是,在沦为贱民之前养成的人格,又使我不能因为无端被视为贱民,就可以对社会不负责任。与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孥不同,我在另一种炼狱里煎熬了三十余年,这是一种连反抗之心都无从表示、连反抗之思都遭受惩罚的炼狱,堪称完美的登峰造极的黑狱。幸而这黑狱终于打破,让如我之辈,有了写下这些文字的可能,而且,平平安安的,写了几近二十年之久。
一个人,仅仅自己追求真理是不够的。她应该把自己所思考、所领悟的东西说出来,让同样有意追求真理的人,从中可以得到启发。
我没有充当时代书记员的野心,像巴尔扎克那样;但命运却让我遭遇了比巴尔扎克更为严酷的时代。我只想证明一点:这些在惨酷虐待中结束了生命的默默无闻的人,你尽可以无视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这也许只是我的奢望。这些文字,都不知会不会被人读到,更不用说成为历史大厦上的一抔土。
就当是老奶奶在夏夜乘凉、冬日烤火时,有口无心的故事吧。乔家凤久久地凝望着墨色已经沉着的字迹,深浸在那沉甸甸的语境中。虽然沉甸甸,却令人有一种别样的快意。她说。
乔家燕说,她虽然没有见过老人,但能领会老人骨鲠在喉的心情。
韩云霈说,生活中的乔玉清,是一位圆融洞彻的老奶奶。读到这些文字,才让人想到她的学养背景,她可是20世纪30年代的金陵大学高材生、40年代的金陵大学教授呢。然而,50年代的乔玉清,从大学教授到中学教师到小学教员,终于化蝶为蛹,成了个在家门口开小杂货铺的糟老婆子。她要想熬过那个黑狱一般的年代,就只有强迫自己的心死去。心死了,就不会感觉到疼痛,也就不用再挣扎。
死了的,就不会再死。乔家燕若有所思地说。
韩云霈点头,说,一段枯木的耐受力远比一棵树要强;一口深井的耐旱力远比一条河要强。
乔家凤却不同意他们的悲观。
如果说,乔玉清的本意是不为,也因不为而得以幸存;那么,她写下这些文字,就违背了自己的本意,甚至可能给她的生存带来危险。
她为什么还要写?
毕竟心不死。
韩云霈惊讶地看着家凤,就像当年遭遇冰雪聪明的思雨。还不止于此。这还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个盲区。中国的哲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西方的哲人说,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只要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乔玉清是以此表达自己的一种期盼。乔家燕点头说,作为后来者,我们不能辜负她的这种不死之心。
出书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只有乔家燕提出了一点疑问,就是关于这个书名。把这书从头读到尾,既看不出盛世,也见不到华年。读者会不会说我们是挂羊头卖狗肉?
乔家凤说,不要改,我觉得这个书名很有回味。
也不能说就没有盛世,所谓盛世,从来只是部分社会成员的盛世。20世纪这一百年,哪一个历史时期在当权者眼中不是自矜为盛世的?只是经不起历史的检验罢了。他们所谓的超越前人,不过是把祖先的遗产毁败殆尽;而就在这一回回的折腾中,一代代人的华年化为过眼烟云。
乔家凤不无感慨地说,北门桥乔家大院能留下这一本书,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金陵的许多历史文化遗产,将来恐怕连从书里看到的可能都没有。
不止于金陵。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换个角度说,就是中国原有大都市,特别是历史文化名城毁灭的过程。韩云霈说起这一点,就摇头叹息不止。
这也触到了乔家燕心底的痛处,她说,发展是硬道理,但要可持续发展。能不能,让人有选择的权力,也让人有选择不发展的权力?
韩云霈笑道,发展总是要发展的。就像你们开始做出版,不也是一种发展吗。
这不是一回事。乔家燕摇头,曾宪平打的是发展的幌子,可那干的能叫发展吗?听讲乔家炜当初还对乔家大院建筑进行勘测,留下了资料数据和照片,他应该是打算认真维修的;可是被曾宪平召去,回来就疯了一样,把好好的房子拆成平地。这种人,就不怕报应。
韩云霈说,对于曾宪平这种唯“物”主义者,报应的威慑怎么挡得住报酬的诱惑。毁掉乔家大院盖别墅,利润实在太高了。这笔账其实很好算。他们咬定那个投资包的标的,只是临街商铺和旅游收益,别墅销售就全成了他们的收益。根据他们的宣传材料,四十八套别墅,建筑面积两万多平方米,单价在四万元以上,收入至少是九个亿——而且现在房价还在大幅上涨。这块土地是以危旧房改造的公益项目名义无偿划拨的,地价没花一分钱;实际付出的搬迁补偿他们都知道,不过两千多万;别墅的造价,往高估每平方米也不会超过一千元,加上所谓买卖街和饮水园,总价也不过两三千万;除去相关税费,净利润要在八个亿以上。正因为有这么大的利润空间,曾宪平才会选中乔家炜经办;而乔家炜该给曾宪平怎样的回报,也就可想而知。
乔家燕说,有这么高的利润,他们怎样无法无天,都是不难理解的了。
乔家凤问,他们真不怕失民心?
韩云霈冷笑道,民心得失,对于这些基层官员,是完全无所谓的。鲁迅当年就看透了这种东西,树倒猢狲散,另外还有树,最多不过逃到国外做寓公。
把乔家大院拆得不留痕迹,也就等于把他们的罪证毁得干干净净。
乔家大院的痕迹应该还能留下一点,就是乔玉清那半间房,后来给了思雨的。那半间房正好在建筑群边界上,不会影响整个地块的安排。留下这半间房,既可以用于证明乔家饮水园的历史,又可以同新建的别墅区形成鲜明对照,证明他们危旧房改造的成功,所以曾宪平、乔家炜都答应思雨说不会拆。
乔家燕恨恨地说,那好,我跟思雨说,等《盛世华年》印出来,就放那半间房里卖。
韩云霈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创意。说不清是因为怀孕,还是因为日前的挫折,乔家燕竟改变了风风火火的脾性,行事动作,都慢了节拍。这就让她体会到慢的好处,有了充分的思考时间,不但事情做得精细,连日子也过得精致起来。
韩云霈也只能随着她调整工作节奏。
不知不觉,夏尽秋来。
九月新凉,天印工作室试水出版的处女作《盛世华年》顺利问世。这也是锦瑟丛书的第一种。这丛书名,是韩云霈的得意之作。他从乔玉清笔记中的“无端”二字,联想到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这有着谜一般魅力的诗句,曾引得历代文人学士揣摩不已。乔玉清的蝇头小楷清秀流丽,原文影印出来,几可以作艺术品看;韩云霈又做了详尽的注释,以便读者了解本事,更好地领会乔玉清那些不乏哲理性的隽语。
乔家凤已经去了英国。乔家燕不顾七个月的身孕,亲自在佳佳轩主持了一个盛况空前的品书会。金陵文化界的大腕名流齐集,各大新闻媒体纷纷到场助阵,轰动程度足以媲美当年乔思雨的《青田秘书》。韩云霈虽以《盛世华年》编者的身份与会,但来宾多与他相识,免不得在会场上帮着招呼照应,显得像个主人一样。乔家燕大腹便便的形象,成为自强不息的女实业家的生动注解;在作者乔玉清的故居设立这本书的专卖店,是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亮点。
然而,真正将会场气氛推上高潮的,还是乔家燕在最后致词时宣布的一个消息:
《盛世华年》可以说是纸上的乔家大院。不过,那个真实的、与乔玉清相伴终生的乔家大院,虽然离开了北门桥,并没有从世界上消失。今天,在庆祝纸上乔家大院问世的同时,我们也有幸可以看到,实体乔家大院的重生。乔家大院被毁之际,我的堂妹乔思雨毅然买下了乔家大院的全部建筑材料和相关测绘资料,与天印公司合作,在天印山下、毛竹林边,用原材料、按原风貌、原汁原味地复建起了乔家大院。
韩云霈大吃一惊。他比所有在场的人都更感到意外。最令他意外的,还不是乔家大院的重建,而是这样一件大事,乔思雨不说也罢,乔家燕几乎天天同他照面,竟一点风都没透过。他真想象不出,自己在乔家燕心目中是怎样一种角色。可是此刻,他无暇顾及此。要想免于尴尬,他就必须化被动为主动,急中生智,他当即提议,品书会的下半场,易地举行,前往天印山下,品读涅槃重生的乔家大院,见证这个史无前例的奇迹。
这倡议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也和乔家燕的打算不谋而合。天印公司早有安排,已经备好了迎宾的大客车。
在天印山下,英姿飒爽的乔思雨一边引领嘉宾和记者们参观,一边热情介绍,他们准备利用乔家大院这个平台,打造金陵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馆。手工造纸和雕版印刷是天印公司的长项,现在已经进馆;除了各道工序的演示,还准备了一套“江宁九景”的雕版,让游客自己动手,刷印版画作为纪念。各位现场嘉宾可以先做尝试。其他非遗项目,云锦、花灯、金箔、皮影、剪纸、折扇、戏衣、脸谱,民国大菜,秦淮小吃……也都已经商妥,近期就会陆续进入。孔夫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在金陵古城急剧现代化之际,我们愿意在天印山下,为金陵传统文化保存一个鲜活的现场。
第二天,媒体报道的重点都集中在乔家大院的死而复生,大展宏图;“涅槃”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主题词,《盛世华年》反而成了陪衬。
乔家燕对此似乎并不介意。
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乔传柱叶落归根的夙愿。
乘车前往天印山的路上,韩云霈心中除了被蒙在鼓里的不悦,还有些惴惴不安,他想象不出那一堆七零八碎的砖瓦木料,在乔思雨手里究竟能摆弄成什么个模样。这毕竟不是拼图游戏、变形金刚。出乎意料,虽然没有惊动一位金陵专家,复建工程却做得中规中矩。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进深深深几许的庭院,韩云霈恍惚仍置身于北门桥下;只有时或掠过竹林的山风,替代市井的喧嚣,提醒他时世的变易。大院西边没有复建饮水园,让这一片建筑自然融入青山绿水翠竹白云之间,从容而和谐。
当然,这就没有了那半间房。
乔思雨似乎是有意不建那半间房,让某种记忆永远留在北门桥畔。
韩云霈衷心为它庆幸。
在中院,后进,二楼,他又看到了那两间西厢。西厢的槅扇门敞开着,只拦了一根细细的红绳。他看到了原样布置的那些旧家具。在那张大架子床上,甚至还铺着他所熟悉的被褥。从梳妆台上模模糊糊的大镜子里,他仿佛又看到了永难忘怀的那个夜晚。
别人都离开了,韩云霈还久久地站在那扇门外。
乔思雨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
她的解说已经结束,嘉宾们正在孙秋鸿的指导下,兴味盎然地学着刷印版画。她没有看到韩云霈。她就猜到,他在这里。
韩云霈不禁有些懊恼。第一眼看到乔思雨,他的心底就期盼着,能有一个与她单独叙话的机会。然而,不是在这里,不是在此时。为着掩饰被撞破心迹似的尴尬,他有些夸张地称赞她:真像神话一样,不动不静的,你就做出这样一件大事。
上帝创造乡村,凡人建造城市。思雨笑道,就是这一幢房子,也不是她一个凡人能造得起来的。亏了家燕姐,从天印公司要下这块地,否则乔家大院还不知向哪里生根。也要感谢你提醒我,不能只做一个过客。
韩云霈心中一动。他是说过这话,可当时,思雨的回话不无讥讽之意,没想到她竟会记在了心里。
人生短暂,我们都免不了过客的命运。不过,即使是雪泥鸿爪,我也应该像七奶奶一样,在乔家大院留下我的印记。思雨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重建的过程,对于她,也是一个新生的过程。她灵魂中最不洁的部分,那个曾经为名利所惑的思雨,在北门桥下死去了。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似乎不愿再见那一个自己。
她似乎也不愿意再停留在这里,缓缓转身,向楼梯走去。
韩云霈默默地伴随着她。他没有参与重建,也没有经历这样的洗礼,尽管他的心里,同样有过挣扎与伤痛。
她引着他,穿过一进进空空荡荡的庭院。她说,当初,面对那一堆堆建筑材料,她担心的是能不能把乔家大院复建起来。随着建筑群落的重现,越来越沉重的则是另一种忧虑:她的亲邻,曾经与乔家大院相濡以沫的人,都不会再住进来。这不是她一个人所能决定的。况且,就算她和乔家燕欢迎他们,人家也未必情愿移居这荒野之间。
她的祖先没有附着在砖瓦梁柱上一起迁来,乔家大院就只剩下了一个躯壳。所以,她还必须为它重塑灵魂。非遗博览,或许能算是一种魂吧。
韩云霈完全理解思雨的这一份情怀。但他还是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惑:乔家大院九十九间房,如此高规格的古建材料,再加上完整的测绘资料,在乔家炜手里,不是那么轻易可以买下的,思雨肯定付了很大的代价吧?
言外之意,她怎么付得起这么大的代价。
思雨淡淡一笑,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从来就是做生意的通理。乔家炜说,已经有人出价七百万,他还没放手。我相信。但我只象征性地付了他三十万。
乔家的祖宅,被他拆了不说,凭什么建筑材料还要让他赚大钱!
韩云霈假假地一笑,仿佛思雨说的是笑话,他也就当笑话听了。
思雨瞅了他一眼,冷笑道,我晓得你的心思,你以为我可以不付钱,但不可能不付出代价。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付了代价,还是很大的代价。
韩云霈一下紧张起来。虽然在那个早春的夜晚,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真从思雨嘴里说出,仍将令他难以承受。
思雨侧转身,脸朝着空旷的屋角,幽幽地说,她是以自己的人格做赌注,同曾宪平赌了一把。她闯进曾宪平的办公室,对他说,如果乔家炜不把乔家大院的建筑材料和勘测资料让给她,她肯定不在金陵给他们添麻烦。曾宪章这会儿已经在北京,就等她的消息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
曾宪平自然会打这个算盘。老话说,皇帝还有三个穷亲戚,曾宪章在北京漂了十来年,有滋有味地经营着个创意公司,谁敢保证他就没搭上几根线?万一哪个门缝里漏下点霹雳来,都不是曾宪平的小肩膀能担得起的。换个角度说,千把几百万,只当少盖一幢别墅吧,犯不着较这个真。
曾宪平就笑,说思雨啊,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我跟宪章,多少年的弟兄,哪能亏待了他。我们的利益分配方案中,原本就有文正公司一份,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那些材料资料的,我跟乔家炜说,让他都交给你。不过,乔家炜小本经营,劳务费总要付他一些的吧。
他当场就给乔家炜打了电话。
现在你清楚了吧,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交易。乔思雨狠狠地挖了韩云霈一眼。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你的意思了。
这误会,未免过于荒唐。韩云霈嗫嗫嚅嚅地说,你既晓得我误会了,怎么不解释?
我为什么要解释?
是啊,你算她什么人呢?她就是需要解释,也不是向你解释。
韩云霈颓丧地垂下了头。
思雨缓和了口气,说,那天晚上,我是感到羞愧。像个黑社会女流氓一样,空口白话地去讹诈别人,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做过。而且,我又十分担心,因为复建乔家大院的地点还完全没有底。如果家燕姐不能及时拿出这块地,那些建筑材料我拉回来都没地方堆,弄不好就真成了垃圾。那我可就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盗亦有道。韩云霈心里冷不丁跳出这么几个字:可你呢?
就在这样的危难之际,就在思雨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你却自以为是地摆出副道学家的嘴脸,冷漠地抛下她,走开了。
这也就难怪她要把复建乔家大院的事,严严实实地瞒着你。
韩云霈叹了口气,心酸心疼地说,就算你不要别人帮忙,曾宪章为什么也不过来?
白毛对乔家大院没有兴趣。
其实不用问,韩云霈也想得到这个答案。他真正想问的是,思雨为什么就不愿开释误会,邀他加盟。谁都晓得,在保护乔家大院上,他韩云霈最积极最坚定,也付出最多;重建乔家大院,他无疑会是思雨最得力的助手。若不是思雨坚持,乔家燕应该不会瞒他。
思雨倾诉了心头的委屈,看韩云霈沮丧的样子,也有点心软。她有些无奈地向他解释,乔家大院毕竟是文保建筑,换个地方重建,这事没见人做过,谁晓得政策允许不允许;她也担心乔家炜、曾宪平会节外生枝,万一出个岔子,可就做不成了。所以除了她和家燕姐,再没人知道真相;连乔家炳也只晓得是在造房子,不晓得造的是什么房子。她们把工地围得滴水不漏,从徽州请来专业古建工程队,工人集中管理,不许随便外出,外人就更进不去。
这倒是实话。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做好事没关系,做了,总免不了有人跳出来挑刺。再说了,若要买下乔家大院,得花多少钱?可三十万买下这批建筑材料回来重建,花费恐怕百分之一都不到,怎么能不招人羡慕嫉妒恨呢!
现在造好了,就是有人气不顺,总不至于再来拆咯。思雨俏皮地说。顿了一下,她又认真地补了一句:七奶奶留下一部《盛世华年》,这可以算是我的“盛世华年”吧?
韩云霈也只有释然了:乔家失之,乔家得之,乔家大院能有这个失而复得的结果,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心心念念维修乔家大院,同一班文人呼吁倡议,折腾六七年,还停留在纸上;可是乔思雨姊妹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做成了。你晓得不晓得,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是什么人说的,希望在民间啊!
然而,尽管乔思雨诚恳地邀请韩云霈经常来天印山下看看,为乔家大院的复兴出出主意,韩云霈却再没有去过。
在最初的惊讶、惊叹过去之后,再回想新建的乔家大院,他的心里竟也像那重重庭院似的空空荡荡。他曾经以为,乔家大院那一片古建筑,是至关重要的历史文化遗存,仔细想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正如思雨所说,乔家大院失了魂,成了一具徒有虚名的空壳。思雨想为它重塑灵魂,然而她所填充进去的东西,所谓“非遗”,本身就是丧失了生命力的标本,怎么可能令乔家大院涅槃重生?那只不过是制造一种“与时俱进”的伪传统,至多能起到粉饰太平的作用。
与其用它来抚慰世人受伤的心灵,还不如就让乔家大院粉身碎骨,反而能给社会留下一个警示。
乔家大院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它的灵魂。当我们说起乔家大院时,其实所指的并不仅仅是那一幢古建筑,而且包涵了曾经生活在这建筑中的人,人的历史,人的命运,人的追求,人的思想的光彩。这一切因乔家大院的存在而聚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无形却有分量的东西。而那座新建的乔家大院,无论怎样“原汁原味”,也不再具有这样的功能,不会再具有这样的力量。
这种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在乔玉清的《盛世华年》中,保存得更丰富、更真实、更纯粹。
从这个意义上说,乔思雨的“盛世华年”,永远无法与乔玉清的《盛世华年》相比拟。
韩云霈不愿意掺和进这虚假的复兴,他甚至觉得,那也要算一种堕落。
可是,对于这样的结论,他有时也会怀疑,事情是不是真像他所想的那么严重?
或许,因为当初那种近乎小人之心的误会,他不免愧对思雨;或许,没有他参与的乔家大院成功复建,让他有一种难以消解的失落感;或许,是思雨的沾沾自喜,刺痛了他的心灵。总之,这些都注定了他陌如路人的身份。所以他就决意做一个旁观者。这于他也正相宜。多年报人生涯留下的职业病,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对他人的所作所为评头论足。只要还给他这种自由,他也就满足于纸上构建的社会正义。
只有一次,他曾成为一个战士,就是在乔家大院抵制强拆的斗争中。七八年来,他其实只是沿着那惯性在运动。乔家大院于他,也就成了一种象征。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是留恋那种平和、平淡,带着一些无奈的不便,那样的一种生活秩序,虽有欠缺而令人心安。他不喜欢当今社会的喧嚣骚动、急功近利、背信弃义、贪腐无耻等等。但是,在他最隐秘的心灵深处,真正难以忘怀的,其实是乔思雨的那间西厢。
然而,思雨引领他走进的,固然是在青春被荒废后,他唯一能捕捉到的虚幻华年,可终究也只是纸屏风上演出的皮影。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不能再去面对那座似是而非的乔家大院,已是事实。乔家燕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乔玉清那半间房里的专卖店,虽然有营业员站柜台,还是托付了韩云霈多照应。韩云霈自是当仁不让。况且店里卖的书,除了《盛世华年》,还有思雨弄来没卖完的《金陵艳》。不过,两本书放在一起,不免又令他有些自惭形秽。他的那本书,不管是叫《金陵艳》还是叫《金陵破》,被乔玉清的书一比,总显得过于轻飘。
这半间房已被他们调理好了。乔思雨的全部家具搬去了重建的乔家大院。胡玉成的旧家什也被他的子女拉走,听说很有几件在拍卖会上卖出了好价钱。半间房也就恢复了乔玉清连家店的面貌,多出的只是乔思雨留下的那一排照片,正好让人可以领略乔玉清的风采清姿。
让乔家燕和韩云霈始料不及的是,饮水佳园别墅区居然抓住这机会,搭了个顺风车,以“盛世华年.饮水佳园”作为广告语,揭开了城中顶级别墅预售的宣传序幕。曾宪平还专门让秘书打电话给韩云霈,说曾宪章和乔家炜都推荐过他,曾市长知道他是研究乔家大院的专家,对于乔家大院的维修改造,最热心也最支持。如今乔家饮水园已经旧貌换新颜,曾市长希望他能写一篇文章,说一说这种变化。
韩云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曾市长可能误会了,我只做过几年小报编辑,从来没写过什么文章。曾市长读过我的文章吗?
曾宪平肯定不欣赏这种不识抬举的态度,此后再没打扰过他。
韩云霈可以不搭曾宪平的茬,却没法不看见北门桥下的别墅区。临街一排不伦不类的仿古商铺后面,就是井然有序的独院别墅群。从乔玉清的半间房望过去,大大压缩了的饮水园,绿树方塘,花石曲径,显着生硬的人造痕迹。园北临河处,复建的饮水楼被作为小区的会所。西部邻近饮水园的,是前后两进两层小楼夹庭院,东部则是三层小楼两进加两院。两排别墅之间有车道分隔,各家的地下都有自备车库。
偶尔乔家燕过来,两人闲聊间说到修建地下车库时,曾将这一片土地全部开挖,韩云霈叹道,如果地下真埋藏着什么东西,肯定都落到乔家炜手里了。
乔家燕说,韩老师,你怎么也被绕进去了?
韩云霈被她一语点破,不禁有些好笑。他这个从不相信什么藏宝传说的人,怎么也被、绕进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