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
17859100000065

第65章 追忆往事(2)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石头,那墙上的印记是我用肩膀磨的,还有我用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这些数字!我记得清楚呀!这是我有一天要计算我父亲和梅瑟塔思的年龄时刻上的,想知道当我被释放的时候,父亲能否健在,梅瑟塔思是不是依然年轻,那次计算曾让我有一阵满怀希望。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背叛!”于是伯爵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脑海中浮现出他父亲的丧事和梅瑟塔思的婚礼的幻想。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这样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我还记得这一切!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时,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回来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这边走,先生。”向导说,他没上楼梯,领着伯爵穿过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在那儿,另一段记忆注入伯爵脑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是可怜的长老去世时所躺的那张破床。这些旧物没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时的那股悲愤而是让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里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就是疯长老的牢房,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光滑程度。”

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这十年真不知他们怎么熬过的。”

汤坦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放到这个萍水相逢却对他深表同情的向导手上。向导接过来,起先以为那是几块银币,但火把的光使他看清了它们耀眼的金辉。“先生,”他说,“您弄错啦,这可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吃惊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您如此慷慨!”

“噢,非常简单,我的好人,我也曾是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有种切实的感动。”

“那么,先生,为了感谢您的慷慨,我也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会是什么,我的朋友?贝壳或麦杆纺织一类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连忙问道,“是什么?”

“听我说,”向导说,“我想,‘这牢房关了那犯人十五年,总该有一些东西的。’所以我就搜查过这里。”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找过一阵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敲着像是空的。”

“对,”伯爵说,“对。”

“我揭开石板,发现——”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是猜的,其实并不知道,是牢房总会有这些东西出现的。”

“没错,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留着了吗?”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似乎是一本写在布条子上的书。”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这就拿来,先生。”说着向导出去了。

伯爵便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是天上公正的神明——如果死人能与活人对话,如果人死后的灵魂还会重返我们生前的炼狱——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服从,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解除我那一小点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如果不化为满足,将变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这就是佛列耶长老的知识宝藏,这是佛列耶长老论建立意太利统一王国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赶紧接过来,找到题铭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答案。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他掏出口袋里那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归你了。”

“给我的?”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我走了以后你再打开,”接着他刚才找到的那卷布条藏在怀里——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更珍贵——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马赛!”然后,他回头狠狠地盯住那座人间炼狱。“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该死,那些忘记我曾在那里的人!”

途径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把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再一次消除了疑虑。他用一种温柔的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罕蒂。

上岸以后,伯爵朝地走去,他知道在那儿会找到摩列恩。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过那座坟墓,最后失望而归。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没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虽然老摩列恩给那地方插过十字架可早已倒了,掘坟的人已经把它烧毁,像他们的坟场里所有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而令人尊敬的商人就好得多。他躺在女儿怀中离世埋在先他两年逝世的妻子身边。两块大理石上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边,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

摩列恩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直盯着坟墓。他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

“玛希梅拉,”伯爵说,“移开你的眼睛看看那儿。”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摩列恩说,“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这可是你说的”

“玛希梅拉,”伯爵说,“你已经在马赛住了几天。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至少比别处少一点儿痛苦。”

“那也好,我得走了,可我们俩还有承诺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会忘了它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你叫摩列恩,因为你很有信誉,因为你曾经发过誓,而且你要重发一遍誓。”

“噢,伯爵,我已如此不幸,就当可怜我吧。”

“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摩列恩。”

“不会!”

“唉!”基督山说,“这是我们人类的可怜的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旁边那人流的更痛苦。”

“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了爱与希望,谁还会比他更痛苦?”

“听着,摩列恩,注意听。我认识一个与你遭遇相似的人,他曾把所有的幸福交给了一个女人。他很年轻,有一个他所爱的老父,一个他深爱的未婚妻。就在他们快要结婚的时候,命中一场使我们直怨上天不公的浩劫,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梦想的未来,他被关了一间黑牢里。”

“啊!”摩列恩说,“黑牢里的人迟早是可以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摩列恩。”伯爵把手搭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玛希梅拉一惊。“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十四年来,他绝望过无数次。也像你一样,认为自己的不幸唯有自杀才能解脱。”

“是吗?”摩列恩问道。

“是的,在他极度绝望的时候,上帝出现了,——因为上帝没有显示他的神威。在一开始,他大概并没有发现那个人身上无尽的慈爱,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迹般的逃离那座死牢,变成为有钱有势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亲,却发现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摩列恩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抱中离去,他富有,受人尊敬,怡享天年。他的父亲却死在穷苦、绝望、怀疑之中。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连他的坟都找不到,没有人能告诉他哪里躺着他深爱的父亲!”

“上帝啊!”摩列恩叹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人,摩列恩,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不知道在哪里!”

“但他至少还有他亲爱的未婚妻。”

“你错了,摩列恩,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

“比那更糟——她薄情寡义,嫁给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摩列恩,他简直是世上最不幸的情人。”

“上帝安慰他了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他还在追求快乐吗?”

“他一直在追求着玛希梅拉。”

年轻人深深的低下头。“请牢记我的诺言吧,”他想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摩列恩,我在基督山岛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你,船名叫欧罗斯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你来见我了。就这样约好了对吧?”

“说定了,伯爵,我会按您的吩咐去做,但你千万要记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对你讲过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会送你的。摩列恩,再见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办。我希望你靠自己摆脱不幸带给你的苦恼,独自和上帝派来迎他的选民的神鹰搏斗。甘密蒂的故事不是一个神话,玛希梅拉,它是一个寓言。”

“你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汽船就停在那儿,只要一个小时我们就远隔万水啦。你能陪我到港口去吗,玛希梅拉?”

“悉听尊便,伯爵。”

摩列恩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烟囱里已经冒出像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汽船不久就开走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消失在地平线上,与夜雾融在一起,分辨不清。